返生香 第三回　送盆花嬌鳥喚哥兒　進忠告少年規(guī)叔父

　　馥馥至此，目灼灼直注丹初，絕無羞澀之狀。丹初以兩女美秀目所未經(jīng)，一時譽不容口，楊公笑曰：“謝君盛譽，然小女過于靜默，殊勿及馥馥之玲琍?！庇衷唬骸绊晳浺皇拢巴欣L小影，作漁翁裝，嗣思衣蓑戴笠。古人先我為之，亦已數(shù)見不鮮。不如今日便服，較為真率，君意何如者？”丹初頷首曰：“蕭灑自然勝蓑笠多矣！特公所點景，未敢擅易。鄙意若圖女公子于旁，執(zhí)書問字者，則更佳矣。惟女公子天人之姿，下士俗筆，未敢唐突耳。”靜嫻開面赧然。馥馥適立楊公椅后，亟牽其袂，曰：“果爾，必畫吾像，為伯父持硯，姊姊然耶。”楊公回首笑曰：“姊姊烏得勿然，特多煩于先生耳?！彼熘^丹初曰：“小女于三年前曾繪一照，不妨請君一觀?！毖砸?，謂靜嫻曰：“吾殊健忘，藏何許耶？廚箱耶？”馥馥指壁間第一廚，啟視果在。丹初展視，則闊約尺許之立軸，中畫一四十余麗人，坐錦裀小榻，靜嫻立于傍，款題順妹哂正，一鶚謹繪。楊公指坐者曰：“此吾亡弟婦丁氏，家人咸謂奇肖?！钡へ饑@曰：“吾雖未見丁夫人，然如小姐，即三歲孩，咸能指認。矧丁夫人眉梢口輔間，大有幽憂之態(tài)，傳神至此，神乎技矣。繪者茍在，吾當從之執(zhí)鞭，所欣幕焉?！睏罟珦u頭曰：“斯人遠矣。君若擅神行太保之術，庶朝發(fā)而夕至。蓋一鶚，即弟婦從兄，性情孤介，非其人不輕下筆，今游關外，歸尚無期?！闭Z未已，馥馥忽呼曰：“伯父，試觀于先生履底何厚，行路不虞滑跌耶？”丹初失笑曰：“吾身過矮，藉此稍增體格，馥小姐此問，可見隨事留心?！睏罟幻饨忸U，靜嫻亦嫣然一笑。時則蟲聲清越，出于座間。主客四顧，不知所在。馥馥笑不可仰，繼探囊，出一錢大小籠，中豢兩蟲，形若蟋蟀。上楊公曰：“鳴者即此。吾于園中得之，惜籠小而陋，難得精巧者。”丹初笑曰：“此吾鄉(xiāng)所謂錦玲子也。當制一籠奉贈，較勝購于市者?！别ヰハ苍唬骸叭粍t何時可得，且須惠我兩籠，與姊姊分之。”楊公佯怒曰：“稚子又嘵舌，無怪伯母?！毖灾链?，忽窗外語曰：“馥馥嘴喳喳，似小八哥?！钡こ跗鸶Q窗外，不見人影。主人則大笑，蓋籠鳥適懸檐下，即俗所稱山和尚也。馥馥指曰：“汝慣學太太語，茍觸吾怒，尚思食羊肉耶？”鳥曰：“不怕、不怕，有揚開升飼我。”楊公以塵尾揮之曰：“汝能娛客，吾不惜日飼汝羊胛，奚懼馥馥哉?！兵B乃側(cè)視丹初久，聳其渾身毛羽，頗類黃色鵝絨，既乃鳴鳴作簫管聲。丹初奇之，謂此鳥能言，迥勝鸚鵡，然未聞能效簫管者。馥馥羼越而言曰：“彼學于先生吹笛耳，前此未嘗聞也?！睏罟唬骸按锁B為吾兒所購，吾女索之勿允，求諸他處，又無能言若是者。乃少年輕脫，不兩月而棄之勿顧，遂歸吾女。嘗開籠縱之出，行即自歸?！钡こ醴Q奇勿置，乃倚窗調(diào)弄。山和尚面外而鳴曰：“小姐，小姐，穎哥送花來也?！逼扯迷露撮T外，一少年匆匆趨出。既而阿壽捧小盆，中植月季，花葉秾厚，勿類常種。馥馥喜曰：“姊姊訪此久，今乃得之。”靜嫻目止之，一時紅暈于頰，語楊公曰：“聞阿母喚兒，兒去矣?！彼鞌y馥馥，匆匆推畫屏而入。

　　是夜楊公膳后，談及馥馥身世，謂馥為此間凌姓，乃父歷任浙西教諭，僅有子女二，男名壽壽，女即馥馥也。孰知壽壽僅七齡，乃父遽歿于任。母夫人提攜弱小，扶柩南歸，而壽又失蹤，遍訪無著。母乃憂痛交集，病發(fā)于床，家事賴一老嫗主持。嫗識吾家陸媽，嘗攜馥馥至吾家。內(nèi)子憐其孤弱，馥又慧辯絕倫，遂留伴靜嫻讀書，鄰居勿遠，往返固甚便也。馥雖嬉不知愁，然有時舉動，頗類成人。蓋吾女寡言笑，愛憎取舍，不欲遽宣于口，馥則目聽眉語，不言而喻。內(nèi)子家政殷繁，失誤遺忘，在所勿免，馥馥敏記憶，輒先事而言，賴以相助者不少。內(nèi)子嘗謂予曰：此吾記事珠也。靜嫻過弱，易受人侮。若如馥馥者，吾何憂耶?！睏罟砸?，瑤叔默然蹙額，擷珊羼言曰：“小時了了，大未必佳。吾恐馥馥長成，腦力銳減，未可知也?！钡こ鯂@曰：“馥小姐已既失所怙，而有母如無，家居寂寞，生趣盡矣。凡憂患兩字，易斷喪兒童天性，脫非往來于尊府，得夫人甘露春云之庇，烏能活潑潑地如今日者。嘗察孤兒女性質(zhì)，大都異于常兒，或勤篤耐勞，或慧而解事，令人憐憫，不致流離失所。而遇際即在其中，雖不乏頑強愚蠢之流，然究居少數(shù)，豈天憐孤弱，特賦良能歟。至如女公子者，譬諸我佛，敬之、侮之，罪福在人，于佛無與也?！睏罟珦粽圃唬骸懊摬荒?，足征閱歷。有為馥馥作傳者，茍以君言立論，應當為一篇之警策，第于小女，則過譽矣?！毖砸阎骺徒孕Α，幨逑惨缑加?，謂楊公曰：“于先生議論透辟，有未經(jīng)人道者，益人智慧非鮮也。”時敏甫與瑤叔座相接，低語曰：“茍其加譽于吾，君亦樂聞之耶？”瑤叔赧然勿答。楊公父子未覺也。敏甫若在平時，不乏輕圓溜亮之議論。楊公嘗言：“乃郎發(fā)言疏縱，殊勿及敏甫，而是晚默默，一若別有所思者?！奔榷鴹罟雰?nèi)，敏甫亦歸己室，默念叔父近狀，仇視丹初益深：吾再勿言，則其卑惡之狀，必有過于今日者。不僅貽笑于丹初，亦為廝仆所輕視。吾為其侄，寧非可恥？特其伎刻愎諫，與言情理，毋寧怵以利害。思既定，探于丹初之室，則叔去未久，遂入帳房，利生明燈倚案，閱其帳簿，手水煙袋，燃煤勿吸，曲股加膝，震動勿已。見侄至，即曰：“汝未寢耶，遇瑤叔否？此子荒其所業(yè)，樂與矮鬼近，吾甚賤之，吾方思一事，汝來甚佳，不識汝能助我，共逐此獠否？”敏甫他顧勿答。利生疑之曰：“汝勿適耶？”敏甫仍勿言。利生斜睨其面曰：“吾知之矣，聞汝好雀戲，或所負巨，索資于我耶？若然，趣絕爾妄念。若叔貧薄，不能與爾一錢。”敏甫不待其言竟，冷笑曰：“叔訓良勿惡，侄奉命矣。顧博雖荒嬉，而見憎于人，尚未若赤足對客之甚?！崩υ唬骸巴粼铡^(qū)區(qū)細故，胡作爾許波折，須知故老相傳，足氣可以辟疫。凡時下所謂紅痧白喉黑死諸癥，茍一嗅經(jīng)年不濯之足，則亦奚懼傳染，且其益初不僅此，尤能辟邪。使江湖術士，無所施其攫財之術，此不傳之秘也。”敏甫至此，不可復耐。即曰：“叔言何謬，且無須托辭于故老。故老，陳死人，安知今日之時口，在叔鮮酬應，固無對外之必要。特居此華閥，自不能不稍顧禮節(jié)。矧叔有寢室，任意恣為可也。何可入他人之室，妨礙其自由，不惜作此丑態(tài)，貽笑于楊升。當叔之津津嗅味時，彼適經(jīng)丹初窗外，掩鼻而過，叔亦知之否耶？敢進忠告，愿后此稍留體統(tǒng)。己即不恤，寧不為侄地乎？”利生怒曰：“老侄見責，叔知罪矣。明當負荊于矮鬼，庶爾博世父歡。異日彼家資產(chǎn)，必有分潤之望。若叔失勢，宜爾之卑無高論也。吁，此三寸丁，日刺吾目，誓必拔之。試思園之一項，茍委吾者，詎無利益可圖，而主人老悖，寧任異姓，彼亦當仁不讓，日貢其勤能，寧非恨事耶。”言次，桔皮之臉愈青，切齒勿已。敏甫失笑曰：“吾何愛于丹初。矧世父有子，疏族無分產(chǎn)之律。吾固有心，奚藉矮子，此叔之失辭，吾亦奚辯。惟園僅修理，非白地營造可比，殊無大利可圖。侄以為人生嗜利，當圖其大且遠者，不宜計及瑣碎，使人覺察而有備?！贝穗H利生欲言，起坐者屢，敏甫止之曰：“叔姑聽之，侄言未盡也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