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生香 第五回　事難言馥馥回眸　疾可諱丹初設(shè)策

　　利生得策，以升為老人親隨，進(jìn)言較易。乃屈尊命之坐，令莫度重述所見，且擠眉示意，俾添種種怪形，示丹初之必癎。楊升安肯坐，姑聽度言，偶一回首，見吊窗中，一巨膊伸入，持裹衣置案上，駭然低首。則一肥婦立于外，蓋打雜韓媽也。利生不暇他顧，絮絮問莫度，并詢何以拈紙燃，曰：“枯柳枝耳。此間無柳，聊以代之?！睏钌D悟，特勿屑與若輩語。徐曰：“莫度妄言哉。于先生決非瘋癎?！闭Z未已，韓媽憒憒，羼言云：“吾亦知之。于先生非癎也。試思老爺作官人，上應(yīng)列宿，明見萬里，詎肯留瘋子于家？吾聞桃柳辟邪，或園中有魅現(xiàn)形，于先生擅法術(shù)，步罡折柳，祛除不祥耳?！崩庠唬骸按鍕炥芍?。彼矮子魅也，復(fù)烏能驅(qū)除同類?！毖砸?，握拳抵幾，示威于肥媼曰：“是必癎無疑。吾亦爾主人，蠢奴輩敢抗言，吾決攆，不得片刻留?！表n嫗昨舌欲退，楊升喝曰：“止。”冷笑謂利生曰：“亦主人。勿怪奴慧，奴敢言，于先生非瘋?！庇峙曧n嫗曰：“主人扃園已久，幸于先生來，費(fèi)幾許資力，才慶畢工。汝敢妄肆邪說，言魅言癎者，吾立稟主人逐汝。茍有浮言，亦惟造言者是問。其速去，毋相溷?！毖砸寻喝怀?，莫度彩烈興高，妄冀主人重賞。聞楊升言，若沃冷水于頂，悚立屋隅，一若垂尾之狗。利生恨甚，然無如楊升何，惟低詈賤奴放肆而已。

　　時(shí)因靜嫻病，楊公餐于上房。敏甫之歸愈晏。瑤叔自園歸，怠于動(dòng)作，或邀丹初登樓。樓在水閣之東，與正門僅隔一墻，瑤叔寢室在焉。盞楊宅正門，適面城河。門前走廊滋闊，繞以石欄，門樓四五楹，為閽者及仆輩臥室。面西樹柵為門，與鄰里分界，為出入必由之道。柵外即凌氏居也，東有胡蝶門，與柵相向，中即水閣，下為帳房及利生寢處。樓三楹，西居敏甫，中為書室，東即瑤叔臥房。河流作丁字形，至此分支北流。樓上欄檻，亦沿之而迤北，至花廳響墻為止。兩岸綠樹叢雜，舟楫往來，時(shí)聞欸乃。臨流俯仰，但見遠(yuǎn)山一抹，隱現(xiàn)于煙靄之中。故瑤叔集楹聯(lián)，有“卷幔勿驚山霧入，近溪常聽水禽啼”之句，蓋記實(shí)也。然擷珊既惡其冷靜，敏甫則以山水為交通障礙，謂必如海上各租界，填浜塞河，以車馬易舟楫，電掣風(fēng)馳，數(shù)十里頃刻往還，便利奚若?，幨逋I，留連于是何為者，擷珊鼓掌和之，瑤叔一笑而已。惟丹初性有同嗜，相與樂數(shù)晨夕。且梯在帳房之后，有扉達(dá)長(zhǎng)弄，與花廳綦近。宜利生日擾丹初，不憚其步履之繁。而敏甫屬在侄輩，猶勿獲居近內(nèi)室楊夫人，持家嚴(yán)正，可知已。既望之夕，主人赴友人夜宴?，幨孱A(yù)約丹初并擷敏二人，小酌于水閨，惟擷珊未至?，幨迥顺鲺r果之釀，佐以風(fēng)薰諸味。丹初自客此間，日厭肥甘，轉(zhuǎn)樂于淡泊。而梅漿酸不溜齒，尤為可口。平居不飲，至此亦盡數(shù)爵。敏甫笑曰：“于先生，知此等食品奚來？乃世父為靜妹購置，以悅其胃者。而巨福旁流，澤及瑤叔，彼竟卻之勿恭。初未至上房一謝，寧有是理者?！爆幨遑睫q曰：“丈勿聽彼胡言。靜妹病，年伯父母深居樓上。下間闃無一人，吾儕例勿上樓，將面空屋而謝之？”與丹初笑曰：“敏君雅謔，君何懆亟乃爾?！泵舾χ^瑤叔曰：“于先生評(píng)騭吾儕，許君蘊(yùn)藉，今竟何如。吁！擷哥不來，勿知何事？”丹初正色曰：“彼守其未動(dòng)產(chǎn)耳?！爆幨宕笮?，至于捧腹。敏甫含飯未咽，噴滿懷。笑已，即曰：“先生老輩，乃作此等語?！钡こ跻嘈υ唬骸熬娌?，又善用新名詞，吾偶效尤，以博一哂而已。”餐既畢，丹初倚欄眺賞。但見天懸玉鏡，水閃金波，風(fēng)簾畫襤，悉浸于月色之中。不覺逸興遄飛，顧謂瑤叔曰：“曩日之興，一驚而敗。今當(dāng)竭吾所長(zhǎng)，消此良夜。絲耶？竹耶？惟二君所命?！泵舾σ詢墒肿鲃?shì)曰：“吾愛琵琶，先生必擅此?！爆幨遑皆恢裣认裔幔咱`宿諾。敏甫爭(zhēng)之勿得，遂令福生取笛?，幨迦∷枨V，畀敏甫曰：“兄觀此中詞藻，較皮簧何如？”丹初曲興頓發(fā)，指念奴嬌一折，擊掌而歌曰：

　　“楚天雨過，正波澄木落，秋容光凈，誰駕水輪來海底，碾破琉璃千頃。環(huán)佩風(fēng)清，笙歌露冷，人在清虛境。珍珠簾卷，小樓無限佳興?！?

　　瑤叔喜謂敏甫曰：“此曲適合眼前情景?！泵舾πυ唬骸跋亠L(fēng)清環(huán)佩耳?！毖灾链?，福生取笛至。丹初倚欄側(cè)坐，吹長(zhǎng)空萬里一折?，幨宄鯇W(xué)，不禁技癢，即接拍其下曰：

　　“見嬋娟可愛，全無一點(diǎn)纖塵。十二欄干光滿處，涼侵珠箔銀屏。偏稱一身在瑤臺(tái)。笑斟玉斝，人生幾見此佳景。”

　　一時(shí)清響透云，曼聲動(dòng)魄，有一波三折之妙。敏甫雖非識(shí)曲，亦覺心曠神怡。因見月色愈朗，熄燈靜聽。隱約間，見隔岸人家，燈光已滅。復(fù)開窗倚望，河中柔櫓之聲，至此頓形紆緩。且鳥棲叢樹中，見月驚啼，飛鳴不定。一聞歌管，遂而寂然。斯時(shí)吹者歌者，咸在檻外。惟敏甫在風(fēng)窗之內(nèi)。座南向，聽瑤叔拍至。

　　惟愿取，年年此夜，人月雙清。

　　即止而勿續(xù)。思取茗為之潤(rùn)喉。一回首，忽見一半截人，不覺驚詫失聲，墜其目鏡?，幨迓劼曏呉暎灰姅X珊嗤笑曰：“我也，我也。弟何失驚至是?！蹦藙澔鹑紵簟５こ踔沟讶胧?，據(jù)敏甫言狀，始知擷珊立處，月光適照半身。而敏甫近視，復(fù)在暗中矚明，宜有此誤，于是相顧而笑。即叩擷珊何來，曰：“靜妹聞笛滋樂。老父之意，欲延于先生入內(nèi)，一聆雅奏。吾循聲而來，恐?jǐn)【妊排d，遂止福生勿報(bào)，潛聽于此，不虞驚及敏弟。然彼嘗自許從容，有虎來看牝牡之喻，今何倉皇乃爾?！爆幨甯秸圃唬骸皥?bào)應(yīng)何速，敏哥戒之哉。”丹初謂擷珊曰：“小姐樓居，予儕奚往?！痹环瘛Ｒ褦v其下樓，頃在新廳相待。新廳云者，指內(nèi)書室一帶而言?，幨逍廊怀譅T，丹初知其意，乃顧瑤敏二人曰：“夜色未深，二君當(dāng)未必即寢，曷同往乎？”二人皆諾。及入月式門，清香噴鼻。菊花數(shù)十盆，迎月而開。楊公手旱煙桿，徘徊于花香月影之中。一見丹初，即曰：“聞笛聲驟止，知丹翁且來。小女姑息已慣，未免勞君矣?！睆?fù)謂瑤敏二人曰：“汝等來，足以助興?！庇谑侨胧易屪?。面南一紫檀坑，中安小幾。靜嫻倚坐西偏，衣竹輝綢薄棉胸于下，回裹白地五彩洋氈，馥馥小環(huán)夾侍左右。見丹初至，欠身欲起。丹初亟止之，并致珍重之意。楊公亦曰：“于先生與家人無異，豈責(zé)汝失禮者?！膘o嫻乃止。敏甫問候已，瑤叔囁嚅久之，始言：“靜妹愈耶？”靜嫻低應(yīng)曰：“然?！睆?fù)睇炕側(cè)鏡屏，謂馥馥曰：“穎哥與吾孰瘦？”馥馥曰：“數(shù)日不見，穎哥一何清減？”瑤叔亟曰：“吾乃無病?！泵舾﹀裱栽唬骸笆荻?，孰言汝病者，自辯若是耶？”靜嫻微哂，馥與小環(huán)皆笑。主客互談間，阿壽安置幾椅于廊下。丹初攜笛就坐，吹楚江情一曲。乃籠鳥適掛卷篷，已下籠帷。笛聲一起，鳥復(fù)效之，擷珊微揭其籠，鳴哩之聲始止。是時(shí)窺簾有月，四座無聲。貪眠如阿壽，而瞌睡之魔，為笛聲禁止不前，迄無倦意?，幨遄鞅冢c敏甫僅隔一幾。目光適矚鏡屏，忽睹靜嫻側(cè)影，眉梢侵鬢，口角暈渦，兩頰斷江，釵環(huán)勿御，一種閑靜之致，惟臨水嬌花差足比擬。不覺癡視不瞬。一一攝諸心鏡之中，異日靜憶圖成，呼之欲出，粉本蓋基于此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