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學(xué)

古來書碑者,在漢、魏必以隸書,在晉、宋、六朝必以真書,以行書而書碑者,始于唐太宗之《晉祠銘》,李北海繼之。

余弱冠時輒喜學(xué)山谷書,雖老學(xué)見之,亦為稱賞不置,心甚疑焉。因求教于林蠡槎先生,先生一見泳書,便云:“子錯走路頭矣。”因問曰：“將奈何?”先生曰:“必學(xué)松雪翁書,方能退轉(zhuǎn)也?！焙笠婑T定遠論山谷詩,以為江西粗俗槎丫之病,一入筆端,便九牛撥不出,必以義山、西昆諸體退之,乃悟先生之言之妙。由此觀之,山谷之詩與書皆不可沾染一點。余謂文衡翁老年書亦染山谷之病,終遜于思翁,沈石田無論矣。

(宋四家)學(xué)魯公者唯君謨一人而已,蓋君謨?nèi)似反颊?字畫端方,今所傳《萬安橋碑》,直是魯公《中興頌》,《相州畫錦堂記》,直是魯公《家廟碑》,獨行草書又宗王大令,不宗《爭坐位》一派。

米書不可學(xué)者過于縱,蔡書不可學(xué)者過于拘。米書筆筆飛舞,筆筆跳躍,秀骨天然,不善學(xué)者,不失之放,即失之俗。

有唐一代之書,今所傳者,唯碑刻耳。歐、虞、褚、薛,各自成家,顏、柳、李、徐,不相沿襲,如詩有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分,而不可謂唐人諸碑盡可宗法也。大都大歷以前宗歐、褚者多,大歷以后宗顏、李者多,至大中、咸通之間,則皆習(xí)徐浩、蘇靈芝及集正《圣教》一派而流為“院體”,去歐、虞漸遠矣。今之學(xué)書者,自當(dāng)以唐碑為宗。唐人門類多,短長肥瘦,各臻妙境;宋人門類少,蔡、蘇、黃、米,俱有毛疵。學(xué)者不可不知也。

近日所稱海內(nèi)書家者,有三人焉：一為諸城劉文清公,一為錢塘梁山舟侍講,一為丹徒王夢樓太守也?；蛘撐那鍟缈荻U入定,侍講書如布帛菽粟,太守書如倚門賣俏。余謂此論太苛。文清本從松雪入手,靈峭異常,而誤于《淳化閣帖》,遂至模棱終老,如商鼎、周彝,非不古而不適于用。侍講早年亦宗趙、董,唯自壯至老,筆筆自運,不屑依傍古人,故所書全無帖意,如舊家子弟,不過循規(guī)蹈矩,飽暖終身而已。至太守則天資清妙,本學(xué)思翁,而稍沾笪江上習(xí)氣。中年得張樗寮察真跡臨摹,遂入輕挑一路,而姿態(tài)自佳,如秋娘傅粉,骨格清纖,終不莊重耳。

思翁于宋四家中獨推服米元章一人,謂自唐以后,未有過之,此所謂僧贊僧也。蓋思翁天分高絕,趙吳興尚不在眼底,況文征仲、視希哲輩耶!元章出筆實在蘇、黃之上,唯思翁堪與作敵。然二公者,皆能縱而不能伏,能大而不能小,能行而不能楷者,何也?余謂皆坐天分過高之病,天分過高則易于輕視古人,筆筆皆自運而出,故所書如天馬行空,不受羈束,全以天分用事者也。

董思翁嘗論宋四家書皆學(xué)顏魯公,余謂不然,宋四家皆學(xué)唐人耳。思翁之言誤也。如東坡學(xué)李北海,而參以參寥;山谷學(xué)柳誠懸,而直開畫蘭畫竹之法；元章學(xué)褚河南,又兼得馳驟縱橫之勢；學(xué)魯公者唯君謨一人而已?！傊?宋四家皆不可學(xué),學(xué)之輒有病,蘇、黃、米三家尤不可學(xué),學(xué)之不可醫(yī)也。

坡公書昔人比之飛鴻戲海,而豐腴悅澤,殊有禪機。余謂坡公天分絕高,隨手寫去,修短合度,并無意為書家，是其不可及處。其論書詩曰:“我雖不善書,曉書莫如我，茍能通其意,自請不學(xué)可?！庇衷?“端莊雜流麗,剛健含婀娜?！闭婺艿脮倚钫?。然其戈法殊扁，不用中鋒，如書《表忠觀碑》、《醉翁亭記》、《柳州羅池廟碑》之類，雖天趣橫溢,終不是碑版之書?！嗄赀^五十,自分無有進境,亦不能成家,擬以蘇書終其身,孰知寫未三四年，毛疵百出,旋復(fù)去之。乃知坡公之書未易學(xué)也。 或問余宋四家書既不可學(xué),當(dāng)學(xué)何書為得?余曰：“其唯松雪乎!”松雪書用筆圓轉(zhuǎn),直接二王,施之翰牘,無出其右。前朝如祝京兆、文衡山俱出自松雪翁,本朝如姜西溟、汪退谷亦從松雪出來,學(xué)之而無弊也。唯碑版之書則不然。碑版之書必學(xué)唐人,如歐、褚、顏、柳諸家,俱是碑版正宗,其中著一點松雪,便不是碑版體裁矣?；蛟?“然則何不徑學(xué)唐人,而必學(xué)松雪,何也?"余曰:“吾儕既要學(xué)書,碑版翰牘須得兼?zhèn)?碑版之書其用少,翰牘之書其用多,猶之讀三百篇,《國風(fēng)》、《雅》、《頌》不可偏廢,書道何獨不然。"

張丑云:“子昂書法溫潤閑雅,遠接右軍,第過為妍媚纖柔,殊乏大節(jié)不奪之氣。"非正論也。褚中令書,昔人比之美女蟬娟,不勝羅綺,而其忠言讜論,直為有唐一代名臣,豈在區(qū)區(qū)筆墨間,以定其人品乎?

思翁書畫俱是大作手,其畫宗北苑,而兼得大小米之長,尚茬第二乘。唯書法無古無今,不名一格,而能卓然成家,蓋天資高妙,直在古人上也。余嘗見思翁一畫卷,用筆淹潤,秀絕人寰,后有款云:“時年八十又一。"又見一書卷,臨鍾、王、虞、褚、顏、柳及蘇、黃諸家,后有題云:“此數(shù)帖余臨仿一生,才得十之三四,可脫去拘束之習(xí)?！皶鴷r年亦八十一。夫以思翁之天資學(xué)力,尚作書作畫,老而不衰,自成大家也。

米元章、董思翁皆天資清妙,自少至老筆未嘗停,嘗立論臨古人書不必形似,此聰明人欺世語,不可以為訓(xùn)也。吾人學(xué)力既淺,見聞不多,而資性又復(fù)平常,求其形似尚不能,況不形似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