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游記補 第十二回　關(guān)雎殿唐僧墮淚　撥琵琶季女彈詞

行者挽起腳走到一座樓臺，明明是個飲虹臺，卻不見個師父，越發(fā)心中焦急。忽然回轉(zhuǎn)頭來，只見面前一帶綠水，中間有一水殿；殿中坐著兩個戴方巾的人。行者有些疑惑，慌忙跳在近僂的山上，伏在一個山凹里，仔細觀看。見殿上有四個青花繡字：關(guān)雎水殿真是：錦墻列繢，繡地成文，桂棟蘭粉，梅粱蕙閣。殿圍都是珊湖錯落闌干；日久年深，早有碧藍水草結(jié)成蟲篆。殿中兩個人兒：一個戴九花太華巾；一個戴時式洞庭巾，那戴九華巾的面白唇紅，清眉皓齒，宛是唐僧模樣，只是多了一頂巾。 行者又驚又喜，暗想：“那九華巾的，分明是師父，為何戴了巾？”看看小月王，又不象個妖精。疑來疑去，心中如結(jié)；正要現(xiàn)原身拖著師父走吧，又想：“師父萬一心邪，走到西方，亦無用處?！比耘f伏在山凹，定晴再看，一心只要辨出師父邪正。

只見下面洞庭巾的便對唐僧道：“晚霞頗妙。陳先生，起來閑步呀！”那戴九華巾的唐僧道：“小月王先請！”他兩個攜了手走上一個欲滴閣上。閣上有幾張單條，都是名人書畫。旁邊又有一幅小箋，題著幾個綠字：青山抱頸，白澗穿心。

玉人何處？空天白云。 兩個閑走片時，聽得竹林里面隱隱有聲，戴巾的唐僧便倚斜闌而聽，當(dāng)時一陣松風(fēng)，吹來字句，他唱道：月子彎彎照幾州？幾家歡樂幾家愁！

幾人在玉墜金鉤帳？幾個瀟湘夜雨舟！

姐兒半夜里打被頭，為何朗去你吮勿留留？ 若是明夜三更郎勿見，剪碎鴛鴦浪錦裘！

唐僧聽罷，點頭墮淚。小月王道：“陳先生，想是你離鄉(xiāng)久了，聞得這等聲音，便生悲切。且去插青天樓上聽彈詞去！”

兩個又話一番，走下欲滴閣來，忽然不見。你道為何不見了？原來插青天樓與關(guān)雎水殿還差一千間房子，一望看去，都是抽芳繞霤，接翠分衢，垂柳萬根，高桐百尺；他兩個曲曲折折兒在里邊走，行者在對面山凹，哪得看見？

歇了一個時辰，忽然見一個高樓上，依然九華巾唐僧、洞庭巾小月王兩把交椅相對坐著。面前排一柄碧絲壺，盛一壺茶；兩只漢式方茶鐘。低磴上又坐著三個無目女郎：一個叫做隔墻花，一個叫做摸檀郎，一個叫做背轉(zhuǎn)娉婷。雖然都是盲子，倒有十二分姿色；白玉酥胸，穩(wěn)貼琵琶一面，小月王便叫：“隔墻花，你會唱幾部故事？”隔墻花道：“王爺，往者苦多，來者苦少。故事極多，只賃陳相公要唱那一本。”小月王道：“陳相公也極托熟，你且說來?！备魤ǖ溃骸芭f故事不消說，只說新的吧：有《玉堂暖話》、《則天怨書》、《西游談》?！?

小月王道：《西游談》新，便是他，便是他！“女郎答應(yīng)，彈動琶琶，高聲和調(diào)，詩曰：莫酌笙歌掩畫堂，暮年初信夢中長；如今暗與心相約，靜對高齋一炷香。

隔墻花又彈二十六聲凄楚琵琶調(diào)，悠揚遠唱，唱道：

天皇哪日開墾斗，九辰五都立乾坤？
彈日尋云前代跡，魚云珠雨百般形。
無懷氏銀竹多奇節(jié)，葛天王瑞葉盡香凝。
龍蛇心畫傳青板，鳥鬼花書掛玉箏。
山文石字俱休話，路叟嵩封且慢論。
玉沉西海團華錦，寶路庭中賞正臣。
許由天子逃龍袞，奉送山河虞舜君。
十有四年鐘石變，洞庭長者掌人民。
桑林曾有成湯拜，鹿臺珠袖淚繽紛。
雨旗風(fēng)鉞開清界，鈞陳圣上武周存。
容秋欲吊吳王右，戰(zhàn)國悲哀磨笄人。
燕邦壯土衣冠白，太子雄心天上紅。
點點筑聲徵羽換，易水飛云云萬層。
圖秦不就六國死，去秦稱皇刻碣文。
誰聞三世秦皇帝，人魚燭盡海東昏？
佳人駿烏歌詩慘，撥山才罷哭秋風(fēng)。
有心四皓空山坐，無累張郎伴赤松。
真人云氣三千丈，五岳齊呼一萬春。
草黃木落先天數(shù)，董劍曹刀斬卯金。
傅粉君王傳六代，彩霜玉露織冰文。
九六運窮天子死，逼出明明唐太宗。
家庭事黑人難探，莫學(xué)詩人諷脊令。
只為昔年烽警日，三月桃花照玉驄。
馬前滿月臨弓影，天上連星入劍虹。
赤老無心悲玉石，螭師不管痛湘魂。
一夜沙風(fēng)冤鬼葬，山谷年年獻淚紋。
聲聲只怨唐天子，哪管你梅花上苑新！

話說唐天子坐朝方退，便飲酒賞花；忽然睡著，夢見一個龍王，叫聲：“天子！救我性命，救我性命！”（又弄一種泣月琵琶調(diào)，續(xù)唱文詞）宮中天子懸河動，傳出金牌告眾臣：

急召斬龍大使者，白黑將軍兩用心。
王言如鋍今顛倒，蝴蝶飛騰殺老龍。
龍王哪肯無頭過，明月銀宮鬧殿門。
來朝懶駕龍駒出，宮中圣主拜醫(yī)生。
鬼來五日天王法，九地森森對古人。
作弊陰宮加日月，玉鸞重響太微明。
死生反覆唐皇帝，回望山川昔日同。
天王也唱悲哉句，百年世上似浮蟲！
井下幽人何日度？便請那玄裝和尚陳。
金鐘五磬呼迷溺，墨袖緇旗咒往生。
大士現(xiàn)身來說法，故造西方趕圣僧。
中國界前僧走馬，虎屋傷悲天鑄人。
雙叉嶺頂翻梵典，五行山底納門生。
石澗黃龍吞紫鹿，香林白壁變紅磷。
風(fēng)吹火眸西路杳，靈吉飛來百難空。
智猴占得睽爻上，負豕一涂拜老僧。
流沙日暮嘶千里，雜識同歸凈悟中。
豚魚終是池中物，慢把清箏代曉鐘。
人參樹拔哀猿叫，白骨夫人立茂林。
金公別去僧成虎，恰好牛哀第二人。
蓮花玉洞懸長夜，素鹿山前揖壽星。
唐僧翻舞狂風(fēng)里，御弟沉淪黑水中。
道釋不須頻斗擊，敗血玄黃一樣空。
金金不克心神旺，水水相逢長老窮。
兩個心兒天地暗，一雙猴圣騙觀音。
芭蕉殺盡山坡火，綠楊解馬去行行。
萬鏡樓中遲日夜，不知哪一日見天尊？

隔墻花唱罷，眠倒琵琶；長嘆一聲，飄然自遠。

卻說行者在山凹邊聽得“萬鏡樓”三字，心中疑惑，暗想：“萬鏡樓中是我昨日的事，他卻為何便曉得？”無明火發(fā)，怒氣重重，一心只要打殺小月王，見個明白。

【評】項羽講平話，是平話中之平話；此又是平話中之彈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