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月梅 第十九回　廉縣令因公留壯士　賢操江為國舉英才

卻說劉云見殷勇豪杰氣概，心中甚喜，一力勸他圖取功名，兩人杯酒談心，情投意合，正是“歡娛夜短”，不覺雞聲三唱，天漸黎明。劉云即著家人在鎮(zhèn)上雇兩乘小轎，好同往縣中。殷勇道：“我須去與兄弟說一聲再走。”劉云道：“何不就請到船上來？”殷勇道：“他初次出門，年輕未諳，且叫他在店家暫住?！闭f畢，上岸回到周家，見殷富正要到船來接。殷勇道：“兄弟不知，原來這船上的客官卻是我結義哥哥劉電的胞兄，他從任上丁艱回家，不想在這里遇著，兄弟且在此暫住兩日，我同他到縣里走一遭就回來的?！币蟾坏溃骸案绺缛トゾ突?，省得父親在家盼望?！边@時周店主也來說道：“恭喜殷大哥！干了這樁大事，我們合鎮(zhèn)的人無不感激，還要公分相謝?！币笥碌溃骸盁┲艽蟾甾D致眾位不必費心，我不過偶然相救，豈望酬謝？不想如今到絆住了身子，兄弟在此還要打攪一天，明日一并相謝?！敝苤魅说溃骸罢畛辏跽f‘打攪’二字？” 當下殷勇別了店主來到船上，轎已雇就。劉云取了一套一衣與殷勇更換，道：“賢弟見了縣尊，只說我與你是兩姨表弟兄就是了?！币笥滦χZ，就一同起身赴縣。船中留一個家人看守，一個雇牲口跟隨同往。行到半路，早見一個公差迎來，到得轎前看見劉云模樣，便問：“轎中可是劉老爺？”跟隨的家人答道：“正是?！蹦侨诉B忙走到轎前打一跪，赍帖稟道：“本官差役請老爺?shù)绞鹫f話?！眲⒃粕焓值溃骸捌饋恚袆谀氵h走一程。我們正要去見你老爺?！币蚍愿擂I夫緩緩而行，便于問話。這來役道：“小的已見過老爺，還要去邀那拿盜的客人到縣，本官要見面問話，并留他暫住，候詳明上司，支庫銀旌賞?！眲⒃频溃骸叭绱苏f，你不須遠去，后面轎內就是拿盜之人?！眮硪鄣溃骸皡s是造化小的，省走了許多路?！眲⒃埔騿枺骸澳憷蠣斮F姓？是哪里人？這事如何辦理？”來役答道：“本官［姓成］，是浙江杭州府仁和縣人，兩榜出身，清廉正直。這地方盜賊，是本官第一嚴緊的。昨夜五鼓聽得通報，即刻坐堂審了口供，將三個強盜收監(jiān)，即差四班頭役分頭去拿伙黨，因差小的來請老爺?！眲⒃频溃骸半y得你老爺如此用心?！眮硪鄣溃骸安徊m老爺說，如今這沿江地方盜賊甚多，鄰縣也曾有人拿獲了賊盜的，及解到衙門，多被官府冒了功去，因此人心不服。小的本官卻不是那樣人，是最秉公的。”一路說著話，已進了縣城。 將到衙前，這來役先跑去通稟。進得頭門，儀門早開。轎子才進儀門，早聽得里邊點響。這成縣尊已迎出堂來，兩人即便下轎。成公見他二人一般素服，遂一同打恭讓進內衙。劉云先與成公敘過同寅禮，即指著殷勇道：“這是舍表弟，因契闊多年，驟難認知，及敘起方知，不料在此處相逢，又救了弟一場大禍?！背晒溃骸白蛞灌l(xiāng)地等來報，只說是一位過路客商，不想?yún)s是令表弟，一發(fā)難得?！彪S施禮就坐。成公道：“殷兄才勇過人，自然是武庫名賢了?！眲⒃频溃骸吧岜淼芤约矣嬛郏S叔貿(mào)易，未能進取功名?！背晒溃骸耙笮趾澜苤?，豈可久屈商賈？此時正是用人之際，以如此膽勇，何愁不見功立業(yè)？今與弟境內除此大害，自當一邊保舉。只恐殷兄不屑小就，但建功立業(yè)也須由卑而升?！币驅⒃频溃骸靶〉茏蛞菇又鸫?，即刻問供，已將同伙招出，尚有逃者十名，內有幾名籍隸鄰封。據(jù)那小張三供招，系是鄰境甚么青草蛇江六糾合來的。因連夜備了移文，差役即刻前往知會協(xié)同拿捉，限兩日內回話。在本境的限今日午堂帶到，倘不能齊獲，當先將現(xiàn)在盜犯定擬招解。今欲先具一通稟，聲明事主并拿盜之人不能久候緣由，然后由府招解上去。此是立結之犯，十天內便可先結。敢屈二位在敝署相敘數(shù)天，俟招解轉時，方可尊便。不然上臺若要見二位時，弟亦不敢擅主。”劉云道：“老寅翁所見周詳，敢不從命？舍表弟倘蒙薦舉，自當報效?！比瞬枇T，就請到書房。早飯畢，彼此談論江晉兩省的民風土俗。

敘話間，見外邊傳梆來報：“昨夜被打落水身死不知姓名盜犯一名，首現(xiàn)今飄起?！背晒醇殕栆笥伦蛞谷绾文米角樾?，明日好敘親供附卷。殷勇道：“是夜聞聲往救，見船上、岸上共有十數(shù)個強盜明火執(zhí)仗，因縱身上船，锏打腳踢兩盜下水，當就水中拿住一個，這一個不知死活。只須押著一盜前去看驗，他自然認識?！背晒溃骸笆恰！奔纯涛说涫穾犊?，押著小張三前去看驗明白回話。 當日將及午時，又拿到逸盜四名：洪三、馬大、孛標、刁積四名。少刻，典史回來稟明，驗得該盜肩脊打折，落水身死。據(jù)小張三認識，系是青草蛇江六。當下成公即刻坐堂審問，四盜招供畫一，著牢固監(jiān)禁，隨取具岸鄰證見、鄉(xiāng)地人等，實系強盜勾結，只等鄰封人犯拿到即便招解；又吩咐地方將江六尸首掩埋亂冢，發(fā)放畢，退堂與劉云敘述。劉云見成公辦事英決，甚為欽敬，午飯后即欲告辭回船等候。成公執(zhí)意不肯，道：“天各一方，幸得相敘，正要借此領教數(shù)天，豈可言別？且有事相商往返亦覺不便。”劉云見成公如此用情，因吩咐昨夜來的這個家人回船看守，并吩咐送食物到店中去與二相公用，家人領命而去。 此時，成公即取出稟稿請劉云觀看：上面先敘獲盜情由，后面極敘殷勇人品膽勇，并仰體各憲愛惜人材至意，不敢不敘功保舉，并聲明事主不能等候，因取親供附卷代質，俟拿獲鄰境逸盜即日招解緣由備細敘述。劉云看罷道：“簡切詳明，不能增減一字。舍表弟承老寅翁抬愛，倘得進步，不但身受者終身感戴，即弟亦拜惠不淺?！背晒溃骸斑@也是因公起見，非弟私意?！笔且官e主三人飲酒談心，情甚相洽。

次日一早，將各憲稟帖先發(fā)。是晚，差往鄰封人役俱回，帶有回文。成公拆看，卻是：“移覆盜犯江六系是孤身，并無妻小，又無一定住居，現(xiàn)今在逃。其余逸盜因江六未獲，不知姓名住址，無從查拿。俟拿獲江六到案，即嚴刑究出同伙，拿獲另解”云云?！瓉磉@江六就是謀害殷勇母親的混江鰍江七的哥子。他弟兄幾個都是盜賊，先防事發(fā)株連，故四散分居，蹤跡莫定，且又勾連倭寇趙天王，暗吃海俸，作內地奸細，一發(fā)肆惡無忌。卻不道天理難容，這江六已先表在殷勇鐵锏之下。那江二、江四早已去投奔汪直做了頭目。他娘已死。這江五、江七知道江六事發(fā)，恐有連累，帶了郎氏，三人扮作洋客，連夜投奔倭首赴天王去了。這是后話慢提。當時成公看回文對劉云道：“眼見江六已死，無從追究。”劉云道：“死了江六，卻是那幾個的造化?！碑斖沓晒愿佬虝展⒏?，以上船者為首、在岸者為從，首盜江六已死勿論。又與劉、殷二人各敘了一紙親供務卷，連夜備成文案。次日早堂，遴選干役二十名，委典史押解這七名大盜赴應天府來。 原來由縣到省水陸只有數(shù)十里，半日便到。且不說這邊成公款待劉、殷二位，且說該典史押解這干盜犯到府，當晚收監(jiān)。這府尊已見過通稟，備知細底，即于次日早堂復審各盜口供，與原詳畫一，當即備文轉解按察司衙門，并一面申報巡道。

且說這南直操江察院原與總制同駐應天省城，其時因倭寇肆擾太倉、蘇、松一帶地方，制憲請旨，移駐蘇城經(jīng)理，省城只有操江駐節(jié)。這操江察院姓程雙名宏達，原籍河南，系現(xiàn)任東閣大學士程公子，為官風厲，品望非常。這日看了江浦縣的通稟，因想這一人能擒數(shù)盜，必有非常技勇，因即令金牌行縣飭知：“事主既系丁艱職官，取有親供，不必到案。該員表親殷勇，著即日送轅驗看，毋違。”

這日成公接著憲牌，知是大憲美意，不敢怠慢，隨著家人送殷勇到省。其時正值本府轉解到司，遂先在司前聽候。這日臬司晚堂審理此案，先叫一干鄰證鄉(xiāng)地保等問過情形，即傳殷勇看問。這桌憲見了殷勇一表人材心下甚喜，因問了這獲道始未情由，笑道：“原來你就是本省人，如何與劉知縣又是表親？”殷勇回說：“原是兩姨弟兄，只因隔了省分，雖知道他在山西做官，卻多年不會，一時不能認識，及至說起才知?！濒珣椀溃骸斑@也難得?！币颡勝p了幾句道：“此番送你到院，必有遭際。”殷勇謝了出來，隨帶各盜逐一問供，俱與原詳無異，發(fā)下收監(jiān)。

次日，由司解院。這是欽差衙門，非同小可，三通吹打，放炮開門。官吏人等整肅伺候，聽得里邊排衙點鼓升座，巡捕官傳出，先帶鄰證地保等，問了出來，隨傳殷勇進去。程公在座看殷勇時，生得七尺以上身材，二十上下年紀，豹頭燕頷，一貌堂堂，心中大喜。暗想：若非此人，那得力獲數(shù)盜？因和顏霽色細細問了一番。殷勇聲如洪鐘，朗朗答應。程公道：“你雖與劉知縣是姨表弟兄，但你籍隸丹徒，本院如今保舉你做一個把總，俟有功之日再行升賞，你意下如何？”殷勇叩謝道：“這是大老爺恩典栽培，怎敢有違？”程公道：“你且在此暫候，待本院移會制憲公同錄用?！币笥乱蚍A道：“蒙大老爺宏恩，即當在此伺候。只為家中有老年叔嬸不知此事，求大老爺給假半月，回家稟明，即到轅伺候?！背坦溃骸斑@卻應當，準你半月，不可過限?！庇值溃骸澳闱业群?，本院給你一角牌文帶回江浦縣，在該縣庫中取給官賞銀三百兩，準于公項報銷?！币笥路A道：“已蒙大老爺洪恩超拔，不敢再領賞銀。乞留縣庫，另賞有功。”程公道：“這是你分內應得，正好拿去辦理軍裝，不必推卻。”殷勇叩謝了出來，只聽里邊雷聲一般喝帶首盜。小張三，馬大等逐一推問，悉照原供無異，即日發(fā)回臬司，仍飭各縣鎮(zhèn)密緝盜五名，務獲解報，一面關移總制不提。

且說這殷勇出來，地鄰人等都來道喜。少刻，這些傳宣、巡捕、聽事，旗牌等官都來認識殷勇，各各道喜，甚是熱鬧。過了一回，只見內巡捕赍了一角公文出來，交給殷勇帶回江浦縣當堂開拆。殷勇謝過差官，領了牌文，隨同一行地鄰人等回江浦縣來。此時成公的家人早已趕回縣衙通報一切。
　　次日辰牌時分，殷勇到了縣前，人役即忙通報。成公一直接出堂來，十分歡喜，攜手而進。正是：
　　
　　一朝龍虎風云會，方顯英雄志量高。

不知殷勇如何回家？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