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新石頭記 第十六回 義和團態(tài)畢呈 王威兒兇心忽露

    作者: 《新石頭記》吳趼人
    卻說薛蟠慌慌張張的走來,寶玉倒吃了一驚,撇下張老頭兒,跟他到房里。薛蟠喘息了一回,才道:“寶兄弟,你知我的來意么?”寶玉道:“你來的這等慌張,虧你還有工夫叫人猜你來意。快說罷!”薛蟠道:“洋兵要打進來了,我打要走,特地來告訴你一聲?!睂氂竦溃骸澳銈兊姆ㄐg呢?”薛蟠道:“據(jù)師父說,現(xiàn)在天兵、天將還不曾調齊,等調齊了,就可以一鼓而擒。前回被你說了那一番話,思來想去,也死怕他們的說話靠不住,不由的害怕起來,思量不如早點走開了的好?!睂氂竦溃骸斑@洋兵打進來的話,你是那里聽來的?”薛蟠道:“一言難盡!這城里一家洋貨鋪的掌柜,也是南邊人。自從我販連洋貨以來,他就和我有來往。去年他回家去,路過上海,我和他盤桓了幾天,因此相識了。此時他也在這里,他們聯(lián)成了一幫,專門雇了多少人,到外面去打聽,消息其是靈通,是他告訴我的。他還告訴我,這里長新店過去點,有一個地,方叫做‘安樂窩’,地方甚好,可以避難。那里永遠沒有水火盜賊的警耗。他叫我到那里去呢。所以我打算先到長新店住下,聽這里的消息。是好的我再回來;是不好的,我就往‘安樂窩’去。我想約了你一同去走走?!睂氂裥Φ溃骸拔以谶@里受了多少驚怕,要走早就走了,還等到這會么?你請便罷?只是你到了十么地方,總要給我個信?!毖吹溃骸澳憷献≡谶@里么?”寶玉道:“也不見得。我一心要來看看京城近日的光景,不想來了,就遇了這件事,寸步不能出門。只等事情平靜了,我到外頭逛幾天,也就走了?!毖吹溃骸白叩侥抢锬兀俊睂氂竦溃骸盁o非仍到上海?!毖吹溃骸斑€到上海作什么?”寶玉道:“無非仍到上海?!毖吹溃骸斑€到上海作什么?”寶玉道:“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不過那里消息靈通點,可以知點事情罷了。”

    當下二人談談說說,將近黃昏時分,薛蟠便起身作別道:“我這一去,是瞞著眾人的。那一回,我到里來時,有一個人來找我,人名叫王威兒。我走之后,不他來找我,請你只說我從沒來就是了?!闭f罷,握手分別,趕出城外,徑投長新店而去,不提。

    這里寶玉自從送薛蟠去后,外面的拳匪依然如故。王威兒果然來兩次,要找薛蟠,寶玉只推不知,看看又是半月光景,忽然一天那張老頭兒張失措的來報說:“洋兵到了,即刻就要進城?”寶玉道:“他進城就進城了,你慌什么?”張老頭兒道:“要準備著逃走呀?寶玉道:“洋兵進城,還殺人么?”張老頭兒道:“這個論不定?!睂氂竦溃骸澳愠鲞^洋的人,還懂得外國話么?”張老頭兒道:“英國話可以說上來。”寶玉道:“你懂得說話,就好辦。依我看不必走,兵也不見得胡亂殺人?!闭f話間,果然外面炮火連天,人聲鼎沸起來。張老頭往外就跑,寶玉不免也走到門道去看看。只見街上扶男帶女之人,不絕于路,尋子覓爺之聲不絕于耳。真是目不忍睹,耳不忍聞。此時張老頭兒也站在門首。忽然來了一個人,跑過來一把拉住他道:“兩宮都出走了,你為甚還不走?”張老頭兒道:“兩宮又不曾叫我保駕,我跟著走作什么?”那人道:“不是這么說,不過叫你避開點罷了。你還夠得上保駕呢?”寶玉道:“兩宮出走的話,是真的么?”那人道:“千真萬真。我才遇見了榮中堂、剛中堂,還有許多中堂大人們,都陸續(xù)的趕著去了。那才是保駕呢!你們不走,我去了?!闭f著,便一溜煙擠入人從中去了。張老頭兒便把大門關上。

    過了三四天之后,街上人聲才慢慢的靜下來。張老頭兒來說:“好了,此刻各國兵,陸續(xù)到的不少,約定了分段治理,街上可以走得了。只是不懂洋活的,總還怕要吃洋兵的虧?!睂氂衤犝f,便往外面去走走,多時不曾出門,到了街上只覺得天地異色。一路信步走去,只見家家門首,都插著些“大英順民”、“大德順民”等小旗子。沿路巡察的的洋兵不少,偶然站定了看看東西,那洋兵便要來盤問。喜得寶玉從伯惠讀了兩個月洋書,他是個絕聰明的人,又極肯用心,雖然住在這里,卻沒有一處,只見幾十個兵排隊而來,路旁另有十來個人,在地下跪著,衣領背后都插著一面小旗子,也有寫“大英順民的”,也有寫“大法順民”的“大美”、“大德”、“大日本”都有,底下無非著順民兩個字。各人手里也有奉著一盤饅頭的,也有奉著熱騰騰肥雞、肥肉的。內中一個卻明明認是王威兒,寶玉不覺笑了一笑。那押隊的洋兵,便站住了,問寶玉:“笑什么?”寶玉打著英話道:“我也不知貴兵隊是那一國的,卻見那跪著接你們的人,插著旗子,英、德、法、美、日的目寫,不覺好笑?!闭f的那洋兵也笑了,道:“我們是英國的。”又指著那些旗子,問:“那一面寫的是‘英’字?”寶玉一看,王威兒身上的恰是個“大英順民”,便順手拔了下來,指給他看。那洋兵看了,又看看王威兒,只見化府伏在地,便走過去,用手托了他的下頦,叫他抬頭。誰知他己是嚇的面如土色的了。那洋兵笑了笑,和寶玉握了握手,便督隊去了。

    寶玉往前走著,約莫走了一箭多地,忽聽得后面一迭連聲的叫老爺,寶玉回過頭來一看,卻是王威兒,汗流滿面的走來。寶玉覺得詫異,便站住了腳。王威兒走近身邊一咕嚕跪下來,便咯、咯的磕響頭,嘴里嚷著:“老爺饒命?”寶玉詫道:“這是什么話?我不懂呀?”王威兒大哭道:“老爺不饒我,我就在這里先撞死了罷!”說罷,又在那里碰響頭,只碰得破皮流血。寶玉道:“奇極了,你就是要求饒命,也要好好的說出原故來呀!況且,我又沒有說要你的命,叫我從何饒起呢?”王威兒器著道:“小的雖然到過老爺處兩三次,卻幸得不曾冒犯著老爺。小的實在不知老爺是洋大人的朋友,望老爺開恩?!睂氂竦溃骸澳氵@越說我越不懂了,究竟是什么來由,你好好的說?!蓖跬旱溃骸袄蠣敺讲挪皇墙醒蟠笕藲⑽颐矗俊睂氂竦溃骸斑@又奇了,什么楊大人,我不認得呀?”王威兒越是器個不了,索性膝行走近一步,抱著寶玉的大腿,嚎啕大哭起來,寶玉倒被他鬧得呆了。此時旁邊有幾個過往的人,也都站住了觀看。寶玉沒了主意,跺著腳道:“這是那里來的話,又不肯好好的說,你到底也說個清楚,我好辦呀?”王威兒看見人多了,越是不肯說。寶玉怒道:“你快撒手,我沒有工夫和你鬧,”王威兒連忙撒手叩頭道:“老爺,可憐小的,一個兒己經(jīng)死了,饒了我罷?!睂氂袷冀K不解其意,順口答道:“我饒你就是了,起去罷!”王威兒大喜,收汨叩頭道:“謝過老爺,就請老爺?shù)轿壹依锶カI茶。”寶玉道:“我沒有工夫,饒了你,你就走罷?!蓖跬耗抢锟戏牛话牙〉溃骸拔壹也贿h,就在前面,請老爺是必賞光?!闭f罷,拉了要走。

    寶玉無奈。只得同行。果然不遠就到了。王威兒推門,讓寶玉進去。到了屋里,又端了一把椅子,放在當中,請寶玉坐下,重新又叩起頭來,又叫他妻子也出來叩頭,倒把個寶玉弄得猶如做夢一般??赐跬韩I茶獻水的忙定了,方才問道:“你到底為什么事,叫我饒命,我始終不懂。你到底說個明白,我好照辦呀!”王威兒驚道:“老爺?shù)降撞豢橡埼颐础闭f著,又要跪下。那婦人在旁邊也百般的求饒,說道:“老爺可憐了小婦人罷?!庇种钢跬旱溃骸疤鞖⒌模恢獜睦镎J了一班強盜,說什么有法術,不怕槍炮,要殺盡毛子。還叫小婦人學做紅燈照。到了晚上,提著個燈籠,扒到屋頂上去,教著念什么咒語,說是可以騰云駕霧,駕起云,便可以把燈籠里的神火去燒毛子。誰知混了許久,一點不靈,他不怪自己咼了人家的欺騙,還怪小婦人不誠心去學。又帶了兒子小去學法,可憐那天攻打使館,被洋槍打死了。他不怪強盜的法術不靈,倒又說是這天小婦人雙手污穢和小王兒打了辮子,破了法術了。前幾天洋兵打進來了,一眾強盜才知道利害,趕忙丟了紅巾、紅帶前去投降。從此天天有洋兵從口走迥,便出去跪班獻酒獻肉的申說自家并不是拳匪??赡尾欢f話,任從你說破了嘴唇,那洋兵只當沒有聽見,方才跪班回來,嚇的三魂失了兩魂,七魄丟了六魄。說是有一位老爺和洋大人是朋友,在那里和洋大人說話,不定要說出我的根底。小婦人問那老爺怎么會知你根底呢?天殺的才說出老爺和薛大爺是朋友,住在江寧會館。他因為找薛大爺,到過會館兩次,老爺是認得化的。所以要求老爺饒命,在洋大人前好歹方便方便,莫說出他的根底來,這使是老爺?shù)亩鞯淞恕!睂氂衤犃艘幌挘琶靼?。便道:“你們和我一樣的,都是中國人,我何叫外國人難為你呢?你放心罷,我不說就是了。況且我并不是那外國人的朋友,不過問我的話,我隨便答應兩句罷了?!蓖跬哼B忙叩頭拜謝,婦人早又送上茶來。寶玉立起來要走,王威兒那里肯放,道:“方才不是老爺超生,小的十個腦袋,也不洋大人殺的。小的這里預備一杯水酒,聊表敬意,務乞老爺賞個光,將來倚靠老爺?shù)臅r候多著呢?!睂氂裨偃?,怎禁得他夫妻兩個攔住苦留,只坐下,看著他們忙忙碌碌的,調開桌椅,擉上一桌子的雞鵝魚肉。夫妻兩個,輪流敬酒。寶玉心中暗暗好笑,不想我今日得了這么個奇遇。可笑前日要殺毛子的也是他們,今日懼怕洋大人的也是他們。今日,我和那洋人答了兩句話,他們便這樣恭敬起來,要在前幾天頭里,就是二毛子了。

    正在這里想著,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喊道:“王威兒,快來,快來,大人到了?!蓖跬和饩团埽@里只剩了寶玉和那婦人兩個。那婦人又斟上酒來,手遞到寶唇邊,斜溜著一雙眼睛說道:“老爺請干了這一杯?!睂氂癜迪氲溃骸傲T了,怎么鬧出這個樣子來,呷了半杯,便推醉了,伏在桌子上假寐。那婦人取過那半杯殘酒喝了。推寶玉道:“老爺醒來,怎么就醉了?”寶玉不答,只裝睡著。那婦人彎下腰,把寶玉伏在桌上,便道:“怎樣了?”婦人道:“醉了?!蓖跬哼^來搖了兩下,寶玉仍是不動。威兒便招手叫婦人過去,悄悄的說道:“留下他總是個禍根,不如趁他醉了,結果了他罷!”婦女連忙搖手。

    不知寶玉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