駐春園小史 第十回　故劍現(xiàn)巔芒備知劫奪　輸棋尋救著純用推敲

詞曰： 有意盼春春不到，占魁卻被梅先。無端錯認(rèn)把書傳，憑空難起妒，結(jié)伴轉(zhuǎn)生憐。心事一腔吞未吐，姑為賭謎猜拳。利錐逼緊刺中堅(jiān)，何從安慧眼，跟腳被窺全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 右調(diào)《臨江子》 話說綠筠月下得生封函，將帕詩及小草已經(jīng)細(xì)閱。內(nèi)有一重密封，隨將手輕輕拆開來，疊疊是些詩文。綠筠看去，不是哀挽之詞，即是相思之句。因忖道：“此等篇章，與云姐何干也，封來求他賞鑒也？”尋思半晌，方知是云娥小姐曾經(jīng)遇難，與他相識。不知周公子何與他如此綢繆，為他傷感。此字呈來，恐是欲明心跡。這等看來，周公子與云娥小姐情好又是有素，不是此地始相逢知矣。但云娥小姐遠(yuǎn)處嘉興鄉(xiāng)塢，周公子父母在堂，不曾遠(yuǎn)涉，何從締好聯(lián)交？真不可解。云娥小姐既是與周公子相識，奚待今日消息始通？定是我家嚴(yán)禁出入，即有封函欲達(dá)，愛月不得傳來，故逗他作此番伎倆耳。因又怪道：“昨日賞花，愛月力勸移觴閣下，云娥小姐以多人不便，終日不放愁眉。欲知顛末，必須看他書里所言，方能明白。”綠筠小姐乃又把書細(xì)看，只見上面寫云“忝在知心，同鄉(xiāng)黃玠頓首百拜，致書于云卿小姐妝次”，綠筠既看了，吃然一驚，又想道：“這黃生豈不是黃酉山年伯的公子？我家母親大人只因此生杳無蹤跡，故此擔(dān)誤婚盟，至今未字，身同不系之舟。不想此生為甚到此，從未聞我家出入之輩談及此人。但看書上所寫“同鄉(xiāng)”二字，卻非此生而誰？”于是又把書逐一細(xì)看，只見上面寫云：

昔者蕓窗讀史，矢志鵬程，獨(dú)寐中從不落深閨脂粉想。不謂絲桐寄興，回首玉樓，于蕉碧桐陰之際，見魚沉雁落之姿。并惠垂青，欣疑交集。雙燕之詩，紅羅之墜，毋亦恍惚有思。臨風(fēng)錯落，非是則人無司馬之才，安致一盼秋波，鐘情爾爾耶？后欲再晤芳容，流水桃花，渺然天上。一紙書藏，蕭娘腸斷?？v酉風(fēng)緊，北雁高，鏖戰(zhàn)迫人，此時不復(fù)顧文章性命矣。猶賴肺腑友人，殷勤解疾，勉強(qiáng)就闈，已不堪于翰墨。況倍念佳人，何怪名落孫山、途窮阮籍？然終不以是介意也。幸也同心見諒，慰藉殊深。正欲修書以致候，又迫知己有省行之招。當(dāng)日誠萬難獲已，以為雖暫相離，而歸程不遠(yuǎn)。詎意影斷仙跡，天涯間絕？早知若此，即癡死蕉林，不以一日綴卿而去也。爾時聞事奔旋，蹄魂吊影，扼腕捶心，血灑三升，詩成萬字。所以存一線如絲者，欲訪真知，然后死不憾耳。是以一葉輕舟，漂流江上。淺洲依泊，隔艇聞聲。嫌疑之際，不敢動言。只打坐舟頭，自思自喜。不謂縹渺神仙，猶在風(fēng)塵流落。乃竊聽舟人，潛詢?nèi)ネ?，知欲寄跡金陵吳翰府中也。時即尾棹相隨，奔馳京邸，尋思至屢，無路可通。因易措大舊裝，充為鄰周小介。自秋迨春，憑樓悵望，只見掩重關(guān)，客孤千里，憐我者唯有鏡中瘦影。知自相思，冷落到而今。幸際煙景催花，紅梅有意，不惜一枝，為我訴春愁萬種。使愛月梯高扳折，睇遠(yuǎn)拖情，乃知書生若也奴隸。曾思奴隸而實(shí)為阿誰也？愛書昔所見者窗稿、近所制者詞詩，并前所貽者羅墜。卿試思之，是耶，非耶？可謂非當(dāng)年意中事乎！唯祈花陰月夕，阭跡潛蹤，賜晤嬌顏，得伸片語。即漂泊江山，煙沉賤辱，雖死之日，猶生之年。如或棄愛略情，分萍斷梗，以貽贈為偶爾，謂要盟之可忘，則必骨化魂消，形青血碧，天實(shí)為之，謂之何哉！存歿之情，言有盡而意還生，筆欲庸而詞不綴。 臨書嗚咽，和淚封緘。無曰此草草蕪言，甘心棄置也。玠再拜。 卻說綠筠看畢道：“世間有此奇事奇人，天下有此風(fēng)流奇士，何得怪我云娥姐姐一人，不自怪疾情乃爾也！但我為他守貞待字，彼在隔鄰周家，如許行徑，全然不知。細(xì)玩書中之意，殊不以我為懷。但云姐襟懷闊達(dá)，黃郎才志過人，他倘得聚首一堂，此身諒不落寞矣。如今莫若遂將此事漫漫提起。明日先將別事探彼實(shí)心，然后說明心事，諒云姐自有兩全之法也?！敝饕庖讯?，夜將半矣。欲睡不能，只得拈紙舒毫，詠詩一首，以應(yīng)云娥之約。詩成，吹燈睡去。

到次早起來，梳洗已畢，便向涌碧軒緩步行來。忽見云娥與愛月在那簾前看雙燕翩躚，隨風(fēng)上下，綠筠乃潛往二人背后行來。云娥與愛月不知。云娥因指飛燕向愛月道：“只為飛燕一詩，不識孽債何時可了，徒令人對景興懷，傷春寄恨。人間世事，如許變遷，實(shí)非所料?！睈墼挛创稹＞G筠立在后背，便撫云娥背道：“同心有夢，比翼可期，何恨之有？”云娥聽了，吃了一驚，無言以對。良久，乃應(yīng)綠筠道：“愚姐失迎有罪。”綠筠笑道：“小妹不應(yīng)唐突，亦為有罪。”愛月在旁便道：“論云姐，該罰失迎不可之罪，論筠姐，該議潛入重闈之罪，一也?！本G筠笑道：“與私遞軍機(jī)之罪，又當(dāng)有別。”云娥聽了，只得勉強(qiáng)笑道：“昨夜分韻佳章，可曾賜教與否？”綠筠不便絮叨，因向袖中取出一箋來，因道：“昨宵原亦無暇敲詩，只恐爽約，乃潦草成篇，不成分韻?！痹贫鸾觼硪豢矗灰娚厦鎸懺疲?
　　
　　冷落春光寂如水，紅妝深鎖綠楊里。
　　十載紛華轉(zhuǎn)瞬間，朱簾歌舞聲猶邇。
　　開我今朝涌碧軒，惟見紅花雜香芷。
　　花開花落自年年，花中生長十四紀(jì)。
　　朱英片片雨敲殘，傷心女子淚如此。
　　細(xì)腰無力倚畫欄，軟弱東風(fēng)扶不起。
　　為憶移芳上苑中，玉蕊瓊枝稱兩美。
　　夢寐天涯總不知，眉尖幽韻效顰始。
　　春也何時拂神歸，收拾愁來寄行李。
　　回首媚殺看花人，獨(dú)盼倚風(fēng)思爾爾。
　　暗拭淚痕心恨誰，畏聽嬌鶯聲入耳。
　　林營雖巧學(xué)新聲，雙燕雙飛更可喜。
　　幾時飛傍舊樓前，還置舊巢忘睇視。
　　漫基竹葉怨無容，醉眼桃花居名士。
　　良辰佳話動千秋，妹妹何能讓阿姊！ 云娥把詩看畢，反復(fù)細(xì)玩，知他詩里機(jī)鋒，言中有刺，句里用譏，恐有圭角被摸著，只得對綠筠道：“妹妹昨宵佳作，依姐姐看來，比往時更進(jìn)矣。”綠筠道：“近以親炙香奩，自當(dāng)仿佛，姐姐過褒，休要取笑。姐姐佳篇已就，即取來賜教何如？”云娥道：“昨宵不覺睡去，今日愚姐豈容無詩相酬？但吾妹佳作曲高和寡，今以塞責(zé)，只得步韻呈政?！痹贫鹉藞?zhí)筆沉吟，遂直書下去，良久乃完。綠筠拉來一看，見上寫道：
　　
　　斷橋家隔西江水，消瘦春光明鏡里。
　　天浮斗草竟紅妝，陌上歌聲無遠(yuǎn)邇。
　　歌中字里學(xué)新鶯，彩衣不惜薰蘭芷。
　　飛來飛去作嬌姿，云口初整二八紀(jì)。
　　何處游子不可憐？千古麗華少有此。
　　誰憐作客易傷心？水簟沉眠早慵起。
　　滿徑胭脂雨自殘，半春花鳥人自美。
　　芙蓉?fù)p盡舊時顏，閑愁萬種以今始。
　　啼盡黃鸝妒殺人，門掩重關(guān)深桃李。
　　憶昔客樓細(xì)雨天，詩事消長春日爾。
　　琴中韻譜黃花吟，一彈再彈聲在耳。
　　故園春色度江南，吟花句落翻悲喜。
　　強(qiáng)醉簾前琥珀環(huán)，簾卷重頭凝睇視。
　　詩情妍媚屬佳人，才色閨中深學(xué)士。
　　日日邀人筆墨忙，那知流落傷春姊。

綠筠看畢，因嘆道：“阿姊和韻，已駕前魚，非有大福分兒郎，安能消受！”說畢，回頭見一朵黃長春，乃指與云娥道：“此來卻為何來，偏開向姐姐起來？”愛月在旁應(yīng)道：“昨晚又到園中，隨手折來?！痹贫鸬溃骸半m是黃花，亦覺可愛?！本G筠又道：“黃花自然可愛，但愛黃花者不特姐姐也。”說畢，竟將黃長春一枝拈去。又對云娥道：“此花分小妹一玩何如？”云娥不覺，愛月便道：“綠筠小姐何奪人所好？”綠筠道：“本是愚妹妹物，借玩何妨！且聞前年葉舅爺樓下，此黃花已為你姐姐飽玩，今即愚妹一賞，何須月妹吃醋？”云娥聽了道：“姐妹同心，何分爾我？”綠筠道：“非妹遽分爾我，只為倘不說明，亦不知此中誰主?！倍俗税肷?，卻言言著刺，惱得云、月踏煙促霧，直至午后方別，不題。正是：
　　
　　五言包得三更早，四句埋將九里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