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九尾龜 第三十三回 姘戲子苦勸陸畹香 扳差頭駁倒花筱舫

    作者: 《九尾龜》張春帆
    前回書中做到陸畹香見了戒指,滿面羞慚,無言可答,恨不得當時有個地洞鉆了下去。

    瀟湘花侍做到此間,暫停筆墨,作個《九尾龜》二集的收場,正要續(xù)成三集,就有一位花叢的大涉獵家來批駁在下道:“你初、二集書中,記那四大金剛和大金月蘭、陸畹香的事跡,雖然大半都是實情,但是他們出現(xiàn)的時代和那來去的行蹤,卻不免有些舛錯。為什么呢?你說金月蘭在杭州黃中堂府內(nèi)逃走出來,一直徑到天津去搭了東天保的班子。后來拳匪鬧事,聯(lián)軍破了天津,金月蘭同著林黛玉等一班名妓狼狽逃歸,一無所有。這金月蘭幾年內(nèi)的歷史是不錯的了,但是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后,重又鬧了出來,上海議論紛紛,存身不住,方才無可如何的北上津沽,打算要作個孤注一擲。及至遇了拳匪之亂,一直由天津逃到山東,在山東再折回上海,這便是林黛玉在津滬來去的行蹤。你卻說他在邱八家中出來之后就在上海做了住家,并不提起天津一節(jié),這不是老大的一個岔子么?況且那年庚子之亂,上海的倌人大家逃避,是在六七月內(nèi)的事情,你的書中好像是二三月的樣子,你何不將前二集書中這幾段的舛誤之處重新改正,把這一部書成了全璧呢?”

    瀟湘花侍啞然一笑,回答他道:“在下做這部書,一半原是寓言醒世,所以上半部形容嫖界,下半部叫醒官場,處處都隱寓著勸懲的意思,好叫列位看官看看在下的這部小說,或者有回頭警醒的人,這也總算是在下編書的一片苦心,一腔熱血;并不是閑著筆墨,曠著功夫,去做那嫖界的指南、花叢的歷史。若要把在下這部小說當作歷代興亡的史鑒、泰西各國的藍皮書,那就差之毫厘,謬以千里了?!?br>
    閑話休提,書歸正傳。只說前回的章秋谷和那賽飛珠鬼鬼祟祟,到底商量什么事情?章秋谷送給陸畹香的戒指,怎么又會到了賽飛珠的手中?真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帳目,在下不說明白,料想看官們有細心推究的,也有些想得出當日的情形。 原來章秋谷因陸畹香定要嫁他,推辭不脫,堂子里頭的規(guī)矩,若是那客人要娶倌人,倌人不肯;倌人要嫁客人,客人不要:這兩件事真是那天字第一號的坍臺,竟有不共戴天的光景。章秋谷被陸畹香纏住了不得開交,又不肯當面回絕叫畹香的面子下不來,左思右想甚是為難。忽被他想著了一個刁鉆主意:他以前在蘇州,曉得賽飛珠吊膀子的工夫甚好,便到高升棧去尋著了他說明原委,要他去吊陸畹香的膀子。料想堂子里的倌人,那里有什么定力?況且賽飛珠的身段甚好,相貌也在中上之間,就口饅頭落得慨然領(lǐng)受。賽飛珠初時不肯應(yīng)承,秋谷許了他的謝儀,方才答應(yīng)。又怕沒有憑據(jù),秋谷便叫他上手之后問陸畹香要個戒指作為表記,又向他說了畹香手上戒指的樣式,叫他諸事小心在意,切不可露了口風。賽飛珠欣然答應(yīng),便借著去探望秋谷,到聚寶坊來見了陸畹香。

    戲子們吊膀子的工夫果然利害,別有心傳,不多幾天,三言二語的,那陸畹香那里曉得是章秋谷叫來做弄他的,容容易易竟是被他吊上。過了兩夜,便問畹香要個戒指。畹香正是同他打得火熱的時候,自然情情愿愿的給他。賽飛珠卻嫌著這一個戒指的樣式不好,那個戒指的寶石不精。畹香拿了幾個出來,換來換去都不中意,就賭氣不要了。畹香急了,就拿章秋谷給他的那一個戒指拿出來,替他帶在手上,方才歡喜。那知他剛得轉(zhuǎn)身,就飛一般跑到吉升棧來找秋谷,把戒指給與秋谷,又將前后的情節(jié)述了一番。秋谷便把戒指帶在身上,徑到聚寶坊來,問畹香要取那一個戒指。畹香吃了一驚,暗想:“天下真有這般巧事,怎么一邊剛才帶去,一邊就忽然的要起來?”只得假做尋了一回,支吾半晌,暗地和娘姨說明,說是被大阿姐借去。秋谷當時說道:“只怕是高升棧的四阿哥來借去的罷?!?br>
    原來那賽飛珠排行第四,人人都趕著他叫“滑頭阿四”,所以秋谷說這個影射的話兒,要叫他自家明白。陸畹香聽了,當頂門就是一針,勉強裝作不知,強顏為笑,還想要用言遮飾。不料章秋谷當時取出戒指,送到畹香面前。這一來,把個陸畹香逼得目定口呆,好似那深山樵子忽聞虎豹之聲,彌月嬰兒乍被雷霆之震。只見他低下頭去,一言不發(fā),那面上一陣陣的泛出紅來??此菓M愧的神情,真是萬分難過。在章秋谷的意思,原不要和他翻面絕交,只因畹香定要嫁他,騰挪不得,所以想出這一個偷天換日的奇謀,拿住了他姘戲子的真贓實犯,那嫁的一層說話自然說不出來。卻想不到自己這個主意雖然不錯,卻忒嫌刻毒了些兒。你想那陸畹香一副嫩郁郁吹彈得破的臉皮,那里禁得起這般砢磣?秋谷見了,覺得也有些懊悔起來,倒向畹香笑道:“我不過和你說了一句笑話,你何必這樣的認真,我又不來怪你,只要你自家明白就是了。難道我們認得了這幾年,你還沒有曉得我的脾氣,這些小事一定要和你過不去么?”

    陸畹見香秋谷非但并不翻面,倒如無其事的去安慰著他,心上狠是感激秋谷遇事含容,不肯出他的丑,又羞又喜,一個頭低了下去,那頭上好像有一座泰山壓住的一般,羞怯怯的只是抬不起來。秋谷見了,點頭暗贊畹香天良未泯,還有些羞恥之心,想來還可勸化得轉(zhuǎn),不免再費一番唇舌把他提醒一場,也算不枉了兩年相識。便攜著畹香纖手,把他拉到煙榻旁邊,兩下對面躺下。秋谷看著畹香面上還是兩頰緋紅,羞態(tài)可掬,正是: 紅上胭脂之頰,兩涴桃花;春橫卻月之眉,羞顰楊柳。

    秋谷覺得有些憐惜起來,便低低的向他說道:“這件事兒,你也不過是一時之錯。我雖然曉得,決不向人傳說,壞你的名頭,你只顧放心,不必放在心上。況且現(xiàn)在上海灘上,有些名氣的倌人,那一個不要姘幾個戲子?算不得什么希奇。”畹香聽秋谷說到此處,越發(fā)羞得背過臉去,把一方白綢小手巾掩住兩眼,幾乎要哭出來。

    秋谷見了甚覺可憐,攜著他的手溫存一會,方又說道:“姘幾個戲子雖然算不得希奇,但是你們堂子里的倌人犯了這個毛病,被外頭傳說出來,非但生意上頭大有妨礙,而且從此露了名頭,真是一件有損無益的事。為什么你這樣一個聰明絕頂?shù)娜?,這件事兒恰看他不透?你想,那戲子同倌人軋了姘頭,不肯花錢,專要想倌人的倒貼。倌人們辛辛苦苦在客人身上敲了竹杠出來,去供那戲子的揮霍,好像不是戲子姘著倌人,倒是倌人嫖著戲子一般。到了倌人的銀錢用盡、供應(yīng)不來的時候,他就立時立刻翻轉(zhuǎn)面孔,和你斷了交情。軋姘頭軋到這個樣兒,可還有什么趣味?從來妓女無情,優(yōu)伶無義,你們做倌人的在客人身上雖然沒有良心,獨到和戲子軋了姘頭,卻是真心相待,偏偏遇著那班戲子,平時看待別人也還不到得這般刻毒,一到姘著了一個倌人,就出奇的天良盡喪起來。我也不懂這個里頭到底是怎么的一個講究。再說起那班愛姘戲子的倌人來,以前的周雙林,現(xiàn)在的花玉笙,那一個不是姘了戲子弄得聲名狼藉,車馬稀疏,到后頭拆姘頭的時候,還免不了一場吵鬧。從沒有姘戲子的有個好好的收場。你如今趁著外邊沒有風聲,快快的回頭改過,不要到了將來,和周雙林、花玉笙一樣起來,那時就懊悔嫌遲了。我勸你的一番說話,卻是句句良言,你不要認錯了我的意思,當作故意來坍你的臺,那就埋沒了我的一片真心了?!?br>
    陸畹香聽了章秋谷這一番提醒的良言,覺得無一句不體貼,無一字不婉轉(zhuǎn),不由得那感激秋谷的心念,就感激到二十四分。暗想:“如今世上那里還有這樣好人,曉得我姘了賽飛珠,他不吃醋也罷了,還肯這樣苦口勸人,說得這般真切;并且留著我的面子不肯高聲,恐怕被娘姨們聽見不好意思,真是個天字號的好客人!”這樣一想,便慢慢的回過臉來,握著秋谷的手,含情帶愧,相視無言。忽又自家懊悔不該姘了戲子,做出這樣事兒,料想要嫁他的一層說話,是不消提起的了。眼看著章秋谷這樣的一個風流名士,倜儻才人,自家做錯了事情,消受不起,不覺由感生慚,由慚生悔,懊悔到極處,竟忍不住兩行珠淚直滾下來。秋谷明曉得他的意思,安慰一番也就罷了。

    秋谷略坐一會,正欲起身,忽見辛修甫同陳海秋走了上來。大家相見過了,秋谷道:“我道客人是誰,原來是你們二位,想來有什么事情么?”修甫笑道:“也沒有什么別事,今天是陳海翁專誠請你在東合興花筱舫家吃酒,恐怕你有了應(yīng)酬不到,所以我們特地自己過來相請,可好就此同行?”秋谷笑道:“既然陳海翁賞光請我,豈有不到之理?但是時候尚早,何必這樣要緊,盡可在此寬坐一回再去,十分早去了,也沒有什么道理?!毙薷Φ溃骸霸谖叶嘧换匾膊灰o,但陳海翁是個性急的人,我們還是就去的好,省得他發(fā)躁起來?!鼻锕纫恍Γ阋财鹕?。

    三人一路同到東合興來,秋谷走進弄堂,就看見第三家門左高高的掛著一塊花筱舫的金字招牌。陳海秋當先走進,秋谷等跟著上了扶梯。進得房來,娘姨招呼坐定,卻不見倌人出來。秋谷便問那娘姨道:“你家先生可是堂差出去了么?”娘姨陪笑道:“倪先生勒浪后房就出來哉?!鼻锕嚷犃耍迪耄嘿娜思热粵]有出去,為什么不來應(yīng)酬?心上就有些不然起來。齋

    坐不到一盞茶時,方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倌人從床后走將出來,五短身材,面貌也還秀麗,小花寶髻,石竹羅衣,雖無傾國之姿,大有回風之態(tài)。只是一張瘦骨臉兒,覺得露筋顯骨的沒有那嫵媚的神情。走到面前,大落落的,慢慢的叫了一聲“陳老!”也不招呼客人,便一屁股坐在凳上。忽回頭見了章秋谷仙骨珊珊,五山朗朗,似有一道光華射將過去,吃了一驚,連忙又立起來走到秋谷身旁,問他尊姓。秋谷此時見花筱舫一面孔的時髦倌人,架子甚大,心上十分有氣,不去理他。見他來請問姓名,勉強回稱姓章?;泗车怪鴮崙?yīng)酬了他幾句。修甫便向筱舫笑道:“怎么你不應(yīng)酬我,單應(yīng)酬他,可是見他面孔生得標致么?”筱舫被修甫說破心事,面上不免一紅道:“格位章大少是今朝第一轉(zhuǎn)來,耐是同仔陳老日日來格,倪自然要先應(yīng)酬仔生客,再挨著耐格熟客,慢慢里來,耐勿要性急囁?!闭f著,便走了開去。

    陳海秋便問筱舫道:“請客的可曾回來?我們先擺起臺面來罷!”花筱舫冷冷的答道:“耐請格客人倒有一半勿來,才勒浪搭耐客氣,耐阿要再去請仔兩個罷?!鼻锕嚷犃死湫σ宦暎蛐薷Φ溃骸瓣惡N陶埖目腿擞幸话氩坏?,是替他客氣也還罷了,怎么他們這里的花頭,今天也只有陳海翁一個,難道這樣的紅倌人,那班吃酒的客人也同他客氣不成?”修甫聽了一笑。

    筱舫聽章秋谷的說話來得鋒铓,知道一定是個花叢老手,只把他說得連耳根滿面通紅,瞅了秋谷一眼,又不好發(fā)作,只得笑道:“倪是勿會應(yīng)酬格,閑話說得勿好。章大少看陳老面浪包涵倪點,勿要扳倪格差頭。”秋谷聽了正要回答,聽得樓下高叫“客人上來”,秋谷同陳海秋起身看時,卻是貢春樹來了,便打斷了話頭。略談幾句,先擺起臺面來。隨后客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的到了幾個,原來王小屏等一班舊識。入席之后,陳海秋鼓起酒興,叫相幫去大菜館內(nèi)拿了幾瓶會司克來,開了瓶,斟在玻璃缸內(nèi),要合席和他照杯,眾人只得勉強相陪。干了一杯,陳海秋還不肯歇,又自己干了兩杯,不覺就有了七八分醉意。正是:

    銀屏錦帳,纏綿杜牧之情;冶葉狂花,辜負韋郎之意。

    欲知陳海秋醉后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