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 第六十六回 苦溫柔太史多情　空繢綣秋娘薄幸

且說王太史聽得金寓催他回去，雖是心中不愿，卻又不敢不依。原來王太史少年時節(jié)功名心切，拚命的螢窗雪案，苦志用功，那里曉得什么迷香洞里的風(fēng)情，溫柔鄉(xiāng)中的況味？所以現(xiàn)在見了金寓這般模樣，由不得骨軟筋酥，那敢違背？只得滿口答應(yīng)。立起身來又叮囑了金寓幾句話兒，金寓只把頭略點一點，秋氣說道：“曉得哉，勿要多煩哉，豪燥點去罷！”王太史方才沒情沒趣的走了。

又過了不多幾日，早已是蒲艾盈門，榴花照眼，薰風(fēng)送暖，午節(jié)將臨。王太史免不得要在金寓那里報效幾個雙臺。除了照例開銷之外，金寓還格外向他借了幾百塊錢。上海灘上的紅倌人是端陽節(jié)后照例要歇夏的，金寓也把公陽里的房子回了，在觀盛里賃了兩樓兩底的房子，暫且收場，就搬到觀盛里去。

金寓忽然轉(zhuǎn)了一念頭，要叫王太史替他開銷用度。明曉得王太史是個頭等瘟生，樂得騙他一騙，便立刻去請了王太史，和他說明了要在觀盛里暫停一節(jié)；更兼自己做生意做得怕了，最好揀一個合意的客人嫁了他，從此跳出風(fēng)塵，脫離苦海，只是一時沒有娶他的客人。一面這般說著，卻把一只媚眼注在王太史身上，目不轉(zhuǎn)睛只顧呆看。那一種嬌羞的態(tài)度，一付憨媚的神情，王太史不看猶可，一見他這般模樣，早已神迷目眩，魄魂魂銷，不覺就要毛遂自薦起來。當(dāng)下一口應(yīng)允，替他開銷門口，又露出些要娶他回去的話風(fēng)。金寓不答應(yīng)，也不回絕，只說：“格是倪一生一世格事體，勿是瞎來來格，慢慢里倪再商量。故歇除脫仔耐，倪總無撥啥第二格人，賽過就是耐格人啘?！蓖跆仿犃诉@幾句說話，總算已經(jīng)得了他的允許，就如捧了綸音鳳旨一般，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了。

自此以后，金寓的開銷日用，都是王太史一力承當(dāng)。金寓還要拚命的敲他竹杠，今天要做衣裳，明天要打首飾，又要天天出去坐馬車，吃吃大菜?？纯匆粋€多月，王太史已是所費不資。這金寓雖是出來歇夏，那觀盛晨的房租日用卻都是王太史出錢供給，差不多就是王太史包他一節(jié)一般。論理不該再和別的客人來往。金寓卻只等王太史前腳走了，后腳便叫娘姨去尋了那姓陳的客人來，暗中雙宿雙飛，早已訂了婚姻之約，只瞞著王太史一人。娘姨等雖然心上不以為然，卻為的金寓本是自家身體，又不欠什么帶擋，只好由他?？蓱z王太史那里曉得，還是妄想癡心打算要娶他回去，托了許多朋友去和金寓做媒。金寓不得不暫時答應(yīng)，只說要王太史先付一千銀子算做定錢，等到過了中秋再行擇吉，講定了身價四千，一切費用統(tǒng)通在內(nèi)。那做媒的朋友聽了，估量著不甚妥當(dāng)，只得和王太史一一說明。那知王太史聽了并不疑心，把他的說話當(dāng)作千真萬真，心上十分歡喜，果然先付了金寓一千銀子。金寓收了他的定錢也不寫張收票，落得安安穩(wěn)穩(wěn)的用著王太史不心痛的銀錢。從此以后，這金寓就要算是王太史的人了。

王太史因要謝謝媒人，有天晚上約了幾個客人，就在金寓那邊吃酒。金寓心上老大的不愿意，卻沒有法子回他。王太史向來本與辛修甫相識，這一席酒也把辛修甫請在里頭。辛修甫雖也有些風(fēng)聞，卻還不曉得他們的情節(jié)，接了王太史的請客條子立刻就來。走進房間，恰恰與金寓打了一個照面，修甫把金寓打量了一回，暗想：“果然就是那公陽里的姑蘇金寓。這是上海平康隊里有名的辣手倌人，王太史那里是他的對手？”心上這般打算，不好竟說出來。王太史見辛修甫來了，連忙立起相迎。修甫進房，招呼了一會，見請客已經(jīng)到齊，有幾個不認得的，免不得彼此請教姓名，敷衍一回。王太史請客入坐，眾人一齊坐下，齊修甫一面應(yīng)酬眾人，一面留心看那金寓的舉動。覺得他落落寞寞的，面上明露著一付不高興的神情，好像在那里想什么心事。王太史搭訕著和他說話，他也是待理不理的樣兒。修甫看了甚是疑惑，卻又不好問他。停了一會，那金寓忽然立起身來走到王太史身旁，附著耳朵說了幾句，王太史連連點頭。原來金寓對王太吏說的話兒是心上煩熱，要出去坐一回夜馬車，王太史那敢拗他，就點頭答應(yīng)。

偏偏的事不湊巧，陸云峰的坐位緊靠著王太史身旁，這幾句話兒恰恰的被他聽得明明白白。陸云峰的酒量本不甚高，今天多吃了幾杯，已經(jīng)有了七八分醉意，聽得金寓要出去坐馬車，明擺著是惹厭他們，要躲避出去的意思。不由得那腹中的酒直涌上來，按不住怒氣，只聽得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，陸云峰把手內(nèi)的酒杯向臺上一放，冷笑道：“我們這樣的吃酒，有什么趣味，吃出一肚子的氣來。你要出去坐馬車，那一天不好去坐，偏要揀著今天。我們在你院中吃酒，你就要去坐起馬車來，這不是明明的惹厭我們這班人物，故意要躲了出去么？你要曉得這里的房子是王大人租的，我們是王大人請來的客人，與你什么相干，難道我們吵鬧了你么？”金寓本來一肚子的沒好氣，正要發(fā)作，巴得有人引動他，聽了陸云峰的說話，霎時間面泛濃霜，雙眉倒豎，還沒有開口，早聽得王太史向陸云峰說道：“陸云翁不可這般動氣，你不曉得內(nèi)中的細情。他近來的身體著實有些不好，一天到晚只是懨懨牽牽的沒有舒服的時候，好似有些暑病一般。我恐怕他郁出病來，所以叫他出去閑散閑散，坐坐馬車，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，你不要錯怪了他。況且他現(xiàn)在是歇夏期內(nèi)，又不做什么生意。他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節(jié)后一定嫁我，總算已經(jīng)是我的人，比不得先前掛著牌子，不能得罪客人，你們總要原諒他些才好?！标懺品迓犃说拐f不出什么來，只在鼻子眼里哼了一聲道：“如此說來，倒是我的不是了?！苯鹪⑦€要開口，卻被王太史拉了一把，金寓也樂得收逢，就立起身來開了衣廚，換了一身衣服，扶著一個小大姐，竟是頭也不回姍姍的去了。

辛修甫一旁看著，也有些不忿起來，便向王太史道：“王伯翁，我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說話，依我看來，這位貴相好卻不是什么一定的好人，你這樣的待他，他卻這般的待你，那心地也就可想而知的了?！毙列薷Φ囊馑?，原想要說出一番利害，把王太史勸醒轉(zhuǎn)來，免得受了金寓的騙局，原是一片熱心。豈知王太史聽了，心上竟大大的不以為然，登時就露出不悅之色，冷冷的答道：“你們勸我的話兒雖然也是好話，但是我已經(jīng)五十多歲的人，那里就會上了別人的當(dāng)？況且我再三再四的和你們說了幾回，他是個有病的人，總要體貼他些。他現(xiàn)在又不做生意，你們怪他的無非是說他目中無人，不肯應(yīng)酬，殊不知他的不肯隨便應(yīng)酬，正是他的好處。你們眾位見不到此，總是說他的壞話，又說他不是好人，真是‘以貌取人，失之子羽’了?！毙列薷β犃送跆愤@一番糊里糊涂的說話，又好氣又好笑，待要再和他爭論幾句，卻想著別人的事與自家什么相干，勸他不聽也就算了，何必這般起勁，做這個空頭的冤家，想到此間，便佯笑了幾聲，不去和他分辯，大家悶悶的又飲了幾杯。

忽然聽得隔壁亭子間內(nèi)有男女嬉笑之聲，又像有人在那里密密切切的說話，座中惟有辛修甫最是留心，就側(cè)耳而聽。聽了一會，仿佛好像就是金寓的聲音，心上已是明白，正要開口問時，恰恰的陸云峰也聽見了。陸云峰本來已經(jīng)大醉，聽見了這般聲音，霍的立起身來，腳步歪斜，踉踉蹌蹌的走出房去，眾人也沒有理會他。那曉得陸云峰走了出去，一直踅到亭子間門口，巴著門簾，在縫內(nèi)留心張看，只見一個少年男子朝外坐著，生得長眉俊目，白面朱唇。金寓卻坐在那少年男子的身上，兩人摟作一團，臉偎臉的不知在那里說些什么。陸云峰見了氣上心來，忍不住在房外大聲說道：“哈哈，你坐馬車坐到亭子間來了?！闭f了這一句，便仍舊回身進去。這一聲不打緊，把亭子間里的男女二人齊齊的大吃一驚。那少年男子連忙把金寓推開，立起來高聲問道：“什么人在這里窺探？”

這個時候陸云峰已經(jīng)走進內(nèi)房，沒有聽見，卻酒氣沖沖的把方才看見的情形對著大眾訴說。王太史還不甚相信，道：“只怕你看錯了罷，我看金寓總不是這樣的人?！标懺品迓犃藲獾媚康煽诖?，一句話也說不出，只一把拉了王太史的衣服，叫他同去看來。兩人一同舉步，剛剛走出房門，劈面撞著金寓進來，把王太史一把攔住道：“出去做啥，勿要瞎闖瞎闖啘，搭倪到里向去，好好里坐來浪?！闭f著就仍把王太史拉了進來，捺他向交椅上坐下。

好笑這位王太史雖然不信陸云峰的說話，卻未免起了些疑心，原想要到亭子間去看看，究竟那少年男子是個什么樣的客人。不料被金寓拉了一把就不知不覺的慢吞吞跟了進來，身不由己的軟洋洋坐了下去。陸云峰看了這個樣子，真是氣破胸脯，卻又無法可想，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。

王太史坐了一會，免不得把那疑心又提了上來，吞吞吐吐的向著金寓問道：“剛才亭子間內(nèi)的客人是誰？”金寓聽了，由不得面上一紅，心頭亂跳，定了一定神方才說道：“亭子間里格客人？”金寓說了這一句，又頓了一頓道：“耐也勿必去問俚。耐王大人是蠻明白格人，一徑體貼倪格，阿有啥勿曉得倪格難處。倪做仔倌人，吃仔格碗斷命飯，總歸有幾化說勿出來格事體，像倪故歇實梗樣式，阿好說是人家人，說出去別人阿肯相信倪？故歇想起來，頂好耐馬上搭倪還清仔債，拿倪討仔轉(zhuǎn)去，依仔倪心浪越快越好，巴勿得明朝就跟耐轉(zhuǎn)去，省得別人總歸講倪格丘話，說倪無撥真心。”說著雙眉鎖恨，杏靨凝愁，做出那一付幽怨不勝的樣子。一雙俊眼，水汪汪的剪水橫波，好像是淚珠欲落。王太史聽了這樣的甜言蜜語，見了這般的弱態(tài)嬌姿，禁不住魂魄齊飛，心神大亂，早把方才的一點疑心撇在不知何處去了。倒反著實的安慰了他一番，又回身對著眾人說道：“何如？我早曉得他決不是這樣的人，一定還有隱情在內(nèi)，你們那里曉得這里頭的細情！”眾人雖然替他氣憤，卻是勸他不轉(zhuǎn)，曉得無可如何，只得彼此默然不語，草草終席，也就散了。

又隔了一月有余，王太史正在家內(nèi)和人代寫壽屏，忽見陸云峰闖了進來，王太史因陸云峰幾次要和金寓作對，心上有些怪他，又因陸云峰和他本有世誼，不能因此絕交，見他走進客堂，不免起身相見，談?wù)劦恼泻魩拙?。陸云峰不等讓坐，劈頭就問王太史道：“這兩天你在金寓那里，可打聽著什么新聞么？”王太史見他開口又提金寓，心上更加不樂，冷冷的說道：“金寓那里出了什么新聞，為什么要來問我？”陸云峰笑道：“這樣說來，料想你還沒有曉得，我倒和你打聽著一件新聞，特地到你這邊說個明白。你可曉得金寓和一個姓陳的恩客訂了婚姻，今天就要動身回去么？”王太史聽了那里肯信，只向陸云峰道：“你這個風(fēng)聲是那里去打聽來的？真是虛無縹緲的事情。我昨天晚上還在金寓那邊，他正在那里發(fā)著肝氣，睡在床上坐也坐不起來，那里今天就會跟著姓陳的動身回去？你這個慌話也說得太不像了?！标懺品孱D足道：“到了這步田地，你還是這樣癡情，怪不得要上別人的當(dāng)。如今也不必說別的話兒，竟算我是說的謊話，我和你到觀盛里去看看他究竟如何?！边@一來有分教：

隔斷藍橋之路，擁雨停云；重尋白板之門，桃花人面。

不知王太史肯同陸云峰一同去否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