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轟天雷 第九回 郁忠憤掛冠歸去 莽風(fēng)塵到處蹉跎
作者:
《轟天雷》孫希孟
話說莊仲玉、荀北山聽了斬六君子的消息 ,驚疑了數(shù)日。
那時朝中附舊黨的,果然風(fēng)云得志;那談新學(xué)的,草得弄木皆兵。只是可惜光緒皇上百日維新,一齊推翻了。靈蠻室主人有詩詠戊戌政變事云:
東華門外玉河?xùn)|,十丈黃塵掩漢宮;石鏡杜鵑魂自怨,金輪鸚鵡夢難通。
寒鴉猶帶昭陽日,天馬空嘶瀚海風(fēng);回首九重丹鳳闕,觚棱依舊幕煙中。
坐聽西風(fēng)百感生,夜窗孤燭淚縱橫;青繩讒口兩宮構(gòu),白馬冤魂一網(wǎng)驚。
聞笛呂安徒作賦,彈琴嵇子自成名;蔡經(jīng)未得拋珠術(shù),已見滄桑幾度更。
金魚犀帶簇宮袍,退直歸來意氣豪;碧玉屏深圖蛺蝶,紅珠帳暖擁櫻桃。
黃門置獄天威震,紫塞從軍遠役勞;行過昆倉定回首,長安宮闕五云高。
拔幟南天講學(xué)辰,登壇橫議動清宸;罪言杜子原憂世,新法荊公未病民。
麟泣西郊悲圣讖,鰻逃?xùn)|海作亡人;潛蛟本有拿云志,誰使春雷起蟄鱗。
長門月冷漏聲遲,怕憶羊車插竹時;苕玉枉教鎸小字,珍珠誰與慰相思。
鸞文大腳云靴窄,翠袖橫鬟寶鈿垂;無限春風(fēng)惆悵意,漢宮吟盡沈園詩。
旋轉(zhuǎn)乾坤興黑獄,顧瞻內(nèi)外衛(wèi)宸躬;身依日月重霄上,手握風(fēng)云萬將中。
驂乘余威猶逼主,奪門奇策近要功;玉溪不作無詩史,甘露當(dāng)年論不同。
這六首詩做得凄涼悲感,意在言外,可抵得千篇戊戌政變論了。且說莊仲玉悶在家中,靜聽消息 。那時北山病體已愈,二人正在閑談 ,劉順進來稟道?。骸瓣死蠣攣戆輹??!敝儆竦溃骸罢垺?。”這晁老爺名鐘,號元伯,也是仲玉的至友,在京做小軍機。這日來見仲玉,說道:“你知這回亂子,是誰鬧出來的?
原來你們貴同鄉(xiāng)羊御史跟姓張的在八月初二日 ,親詣頤和園,通了李蓮英,上的折子,請?zhí)蟠购熉犝?。聽說這羊御史是李蓮英的義子,當(dāng)時他見李蓮英,痛哭流涕。李即將這情形訴給太后,太后很夸他有忠心呢!”仲玉大驚道:“有此事么?”元伯道?。骸安坏艘?,他不知從何處聞知譚復(fù)生說動袁慰亭要殺榮祿,就在初三日坐火車到天津,密訴榮祿,所以變得更速了。”
仲玉道?。骸拔崧牭迷客⒚茉t暗示榮祿,這話確么?”元伯道 :“慰亭那人是壞不過的,當(dāng)時復(fù)生奉了密詔,要到法華寺 去說他,林暾谷就不以為然。有一首詩,吾記得二句是:愿為公歌千里草,本初健者莫輕言。知道慰亭是靠不住的,復(fù)生不信,竟自去了,當(dāng)時即將密詔示他。慰亭做作忠憤之色,將憑據(jù)騙到手,又用甜言蜜語聒著復(fù)生,可憐復(fù)生也是絕頂精明干事的人,只是一股熱誠,不曾三思,竟上他的圈套了。慰亭得了這密詔,正是躊躇,忽榮祿遣人送書至,即將這事原原本本告訴榮祿。榮祿星夜遣人回京,見太后說了,就有第二日皇上重病垂簾聽政的諭。這事雖里面已預(yù)為布置,然催命鬼,就是楊、袁兩個人?,F(xiàn)在各國人都知道了,二人雖然懿眷優(yōu)隆,恐怕后來保不住呢?”
仲玉道?。骸白蛉瘴嵊姓J識的人,抄給吾看,復(fù)生的獄中詩是:望門投宿憐張儉,忍死須臾待杜根;吾自橫刀仰天笑,去留肝膽兩昆侖。楊深秀詩,有什么‘孤臣頓作隍中鹿’句,余的不記得了。最不好的是楊叔僑,是什么‘銳食其祿而不盡其忠,罪應(yīng)萬死 。然康有為顯示系扳附 ,此銳之所以不瞑目者也?!?dāng)時復(fù)生給他寫二句云:男兒死則死耳,可謂痛快!”元伯道 :“楊叔僑是張南皮的得意門生 ,沾染南皮習(xí)氣太重了,這回被殺是僥幸得名的。倘若留他在朝,就要反噬起來,也未可知。你看著,這數(shù)年內(nèi),南皮不要弄些笑話出來呢 。”仲玉道:“六人內(nèi),自然以復(fù)生為第一?!痹馈。骸扒叭瘴嵋娡醮螐|,說也可笑,他近來竟變了一個人了。從前說變法,如今豈但自己不說變法,還罵別人變法是亂臣賊子呢 。吾聽不過了。
一日,他請我在永安堂吃飯,又聽他議論了康黨一回,吾也不管眾人在座,就問貴姓臺甫?他笑說吾得了瘋疾。吾說吾并不瘋,吾朋友中沒有這人。他笑說,你不認識王次弢么?吾故作大驚,說道 :‘王次弢是上過條陳講變法的,怎么如今變了一個人似的,還恐你冒他的名 。吾決不信?!澦夏樆卣f道: ‘伯玉行年六十 ,而知五十之非 ,是勇于改過的?!闭f得仲玉、北山大笑。三人談一回,微月上窗,一庭秋影。遠聽鳴蟲唧唧的響,二人覺得百感交集,獨有北山不言不語,也不知他肚里想什么。仲玉道:“吾這個月底,要想回去?!痹溃骸昂芎?!吾也有此想,只是內(nèi)人病了,看來這月是不能走的了?!?br>
二人正在說話,忽聽北山在牀上發(fā)恨道?。骸俺J旒瘸隽艘粋€巨奸大猾、罪魁禍首,必須再聘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,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。不然,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 ?!敝儆?、元伯不禁笑道:“你去做為國忘身的大忠臣吧。”北山不語。元伯說一回閑話,就回去了。且說仲玉于數(shù)日內(nèi)料理行裝,到衙門去告了假,北山到年家去辭了館,便同出京,到天津搭上輪船,三日即到上海。二人歸心如箭,在上海也不耽擱,就喚棧房伙計雇了一只無錫快船,搬上行李,立刻開船 。一路順風(fēng)順?biāo)?,兩日到了常熟。仲玉回家,北山回梅李一次,就要到蘇州。仲玉道:“吾也有事到蘇州去,與你同走吧。”
當(dāng)日即包了船,二人上船,明日到了蘇州。北山到貝家丈人處,仲玉自去看朋友。在岸上一連住了三日,就想回船。那朋友留不住,即送到船上,與仲玉別了。仲玉步進艙內(nèi),只見荀北山呆坐在里面,心內(nèi)大詫,也就明白了八九分,想道:吾不去問他,看他怎么的?二人怔怔的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不言不語,足足坐了一個時辰。只見北山長嘆一聲,眼中含著一泡眼淚,欲墜不墜的光景。忽然頓足恨道?。骸拔峥催€是這條路好?!敝儆窠蛔柕馈。骸澳囊粭l路呢?”北山大聲道:“做和尚去?!敝儆襦偷男Φ馈。骸澳愫煤玫囊粋€人,不想去干些事業(yè),倒要入空門了。你自己想想,可笑不可笑?”北山道?。骸拔徇@個日子不要過了 ?!敝儆竦馈。骸昂沃劣?。古語所謂:人生半哀樂,天地有順逆 ,此境是人人有的,越是有志氣有才略的人, 處逆境的日子越多,并不是他喜歡與豪杰君子廝纏,是天教他磨煉這些豪杰君子,暗里助他成名的 ,你須明白這個道理 ?!?br>
北山半響不語。仲玉要問他貝家的情形 ,恐怕惹起他的呆性,也就無語,叫船上伙計開船回常熟。北山無精打采,依然舊時模樣,仲玉也不大去睬他。誰知北山這回上蘇州,卻弄出一個大大的笑話。他到貝家,非但不能見夫人,連丈人、丈母都不曾見,卻得了丈人的二十七條規(guī)約。第一條,是北山不準擅入貝家門,如來問候,須由門人進去稟達,見則請進,不見即回。第二條,是要北山在人面前不準說自己是貝家的女婿。第三條,是什么如北山負恩娶妾,則小女任憑改嫁,亦小德出入可也。余的做書人記不得許多,只好付之缺如。當(dāng)時將二十七條規(guī)約,交賬房先生發(fā)出來,要北山簽約。說如北山不簽,即將亂棒打出,以后再不準上門??蓱z北山一氣攻心,幾乎死去,他又不會說什么,要想進去,宅門上有仆人攔住,到后來只得簽了,賬房就叫人送他回船,說改日再來 。你道這種開天辟地少有的怪事 ,教北山不要氣瘋么?仲玉如何知道,只得時時將浮言勸導(dǎo)。北山正是病后,受了風(fēng)霜跋涉,又受了這回悶氣,重又病起來,直到年終方愈。
到次年二月,仲玉又要束裝進京。那日,幾個舊友汪鶼齋、徐燕樓、吳瓊秋聚在書齋小酌。仲玉勸北山同行,北山?jīng)Q意不去。燕樓道?。骸艾F(xiàn)今當(dāng)京官,也無甚道理。吾有一個同年,是在四川做成都府,姓吳名士春。那人聲氣廣通,且極好客,吾寫信,你帶去見他,教他薦做幕府,他沒有不答應(yīng)的 。”眾人你一句,我一句相勸,不由北山不從。仲玉、北山即擇于二十七日動身。燕樓、鶼齋也因上海有些事,雇了二只船,一只是仲玉家眷,一只是齋、荀、汪三人。到上海,仲玉取一百兩銀子送給北山,做四川路費 ,自己便匆匆的攜著夫人進京去了。 且說北山、燕樓、鶼齋住在上海鼎升?!。Y齋是廣于應(yīng)酬的,在上海就有同年同寅請花酒,吃大餐,迭為賓主,日夜奔走于花叢酒窟中。北山、燕樓也跟著熱鬧。哪知北山卻看上了一個倌人,是同席韓濂夫叫的。北山目不轉(zhuǎn)睛的看,那倌人見他呆頭呆腦,不免掩口一笑。這一笑,笑得北山大樂,想道?。骸拔岷尾坏剿依锶ス涔洌俊北鄙诫m看上了那倌人,卻從不曾轉(zhuǎn)過局??匆娋制鄙蠈懬搴头灰慌?,便記在心。
一日清早,趁燕樓、鶼齋未起身,獨自走到清和坊,尋著月媚樓牌子,便是那倌人的書寓。北山進去,那時才早上十下鐘,娘姨在樓上閑坐,倌人還沒起身 ,忽聽下面說客人上來,娘姨詫異道 :“什么客人 ,來得這樣早?好是昨夜沒接客人,不然如何招接他?!闭f著便迎出去,一看認得是韓濂夫的朋友,便問道?。骸败鞔笕?,你來看韓老爺么?”北山笑嘻嘻的走進里房坐下,問道?。骸澳銈兿壬??”娘姨答道:“還沒起來呢?!?br>
北山走近牀前,將洋紗帳子一掀,即挨身坐下。那倌人倒嚇了一跳,弄不明白,只得披衣起來道?。骸败鞔笕?,這里骯臟,你請榻上去坐吧 ?!北鄙揭娝琼麛?,瓠犀半露,說話間一股香氣沖透出來,令人魂酥骨軟。北山向來無日無夜不把夫人牢記在心坎上的,此時卻把貝小姐忘了,眼兒心兒通注在那倌人身上,越看越愛起來,不敢動身。那倌人又催了一遍。娘姨在外見了不象樣兒,忙道?。骸败鞔笕?,你有什么話,等先生起來了好講,不要這么涎臉?!北鄙铰犃耍υ谏磉吶〕鰞删磴y洋,雙手送至那倌人枕邊。那倌人道:“這是什么講究?”北山道:“我情愿送給你,你收了嗎?!蹦琴娜说溃骸皼]有這個道理,要你送錢。”北山道?。骸澳悴皇眨峋退涝谶@里?!蹦镆桃娝行┋倸?,忙丟眼給那倌人道?。骸凹仁擒鞔笕诉@么說,先生老實收了吧,算荀大人賞給你的 ?!蹦琴娜吮闶樟?。北山大喜,正在 說話,忽聽下面又報客上來 。北山恐是韓濂夫 ,遇見不好意思,忙抽身向扶梯走下去。娘姨也不強留,只說聲“晚上請過來”,便進去了。北山回到棧中,燕樓、鶼齋已起身,問道?。骸氨鄙?,你何處去了?”北山說話本有些不妥,這次要支吾說謊,愈說得不明白。燕樓也不查問,就道 :“你在滬耽擱了一個月,也玩得夠了,吾們今夜給你餞行,明日請你動身吧 ?!北鄙讲徽Z,半晌方掙出一句道:“吾要回去一次?!柄Y齋道 :“奇了,你回去做什么?還忘不了貝小姐么???”北山不答應(yīng),二人盤問得緊,北山只得直說盤纏沒了。二人愈覺詫異道?。骸爸儆褡邥r給你一百兩銀,你用得這么快,吾們并沒有見花費什么?”北山又不語。無奈鶼齋、燕樓逼得急 ,只得將早晨一席話說了。鶼齋、燕樓大駭 ,鶼齋跳罵道?。骸澳氵@個人的心肝 ,到底是什么做的?”北山哭喪著臉,只是嘆氣。燕樓道?。骸罢f他也無益,吾去看濂夫,想法取還,明日寫定了輪船票 ,吾們的事算完了。
以后無論鬧出什么把戲 ,吾們再也不管 ?!闭f著更衣出去了。鶼齋向北山咕嚕怨了一會,吃過午飯,仍不見燕樓回來。鶼齋無事,在棧中抽煙過癮 ,直到晚上 ,忽見茶房送上一張請客票,看是燕樓在海天春請吃大餐 。北山欲不去,鶼齋硬拉著,走到了麥家圈海天春第六號,燕樓已等得久了 。鶼齋急問道:“那事怎么樣?”燕樓道:“錢已取還,船票也寫好了?!睂Ρ鄙降溃骸懊魅胀砩暇啪溏?,須上輪船。吾這一頓,就算餞行了?!?br>
北山到此時,也不得不依。這夜鶼齋、燕樓陪著北山回棧,不曾出門口。明日先喚茶房,將二十余件行李。送上輪船。鶼齋、燕樓直送北山上船,又叮囑了好些話,方才回棧。二人耽擱了月余,時已五月,天氣漸暑,鶼齋有事,赴天津去了。燕樓回家來,匆匆過了夏,秋涼便上城來。正在街上 走時,忽聽背后有人呼道?。骸把鄻?、燕樓???”覺得聲音很熟,回頭看時,哎喲一聲??垂僭嚥虏?,那人是誰?正是:潦倒一身無長物,棲遲萬里起名心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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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朝中附舊黨的,果然風(fēng)云得志;那談新學(xué)的,草得弄木皆兵。只是可惜光緒皇上百日維新,一齊推翻了。靈蠻室主人有詩詠戊戌政變事云:
東華門外玉河?xùn)|,十丈黃塵掩漢宮;石鏡杜鵑魂自怨,金輪鸚鵡夢難通。
寒鴉猶帶昭陽日,天馬空嘶瀚海風(fēng);回首九重丹鳳闕,觚棱依舊幕煙中。
坐聽西風(fēng)百感生,夜窗孤燭淚縱橫;青繩讒口兩宮構(gòu),白馬冤魂一網(wǎng)驚。
聞笛呂安徒作賦,彈琴嵇子自成名;蔡經(jīng)未得拋珠術(shù),已見滄桑幾度更。
金魚犀帶簇宮袍,退直歸來意氣豪;碧玉屏深圖蛺蝶,紅珠帳暖擁櫻桃。
黃門置獄天威震,紫塞從軍遠役勞;行過昆倉定回首,長安宮闕五云高。
拔幟南天講學(xué)辰,登壇橫議動清宸;罪言杜子原憂世,新法荊公未病民。
麟泣西郊悲圣讖,鰻逃?xùn)|海作亡人;潛蛟本有拿云志,誰使春雷起蟄鱗。
長門月冷漏聲遲,怕憶羊車插竹時;苕玉枉教鎸小字,珍珠誰與慰相思。
鸞文大腳云靴窄,翠袖橫鬟寶鈿垂;無限春風(fēng)惆悵意,漢宮吟盡沈園詩。
旋轉(zhuǎn)乾坤興黑獄,顧瞻內(nèi)外衛(wèi)宸躬;身依日月重霄上,手握風(fēng)云萬將中。
驂乘余威猶逼主,奪門奇策近要功;玉溪不作無詩史,甘露當(dāng)年論不同。
這六首詩做得凄涼悲感,意在言外,可抵得千篇戊戌政變論了。且說莊仲玉悶在家中,靜聽消息 。那時北山病體已愈,二人正在閑談 ,劉順進來稟道?。骸瓣死蠣攣戆輹??!敝儆竦溃骸罢垺?。”這晁老爺名鐘,號元伯,也是仲玉的至友,在京做小軍機。這日來見仲玉,說道:“你知這回亂子,是誰鬧出來的?
原來你們貴同鄉(xiāng)羊御史跟姓張的在八月初二日 ,親詣頤和園,通了李蓮英,上的折子,請?zhí)蟠购熉犝?。聽說這羊御史是李蓮英的義子,當(dāng)時他見李蓮英,痛哭流涕。李即將這情形訴給太后,太后很夸他有忠心呢!”仲玉大驚道:“有此事么?”元伯道?。骸安坏艘?,他不知從何處聞知譚復(fù)生說動袁慰亭要殺榮祿,就在初三日坐火車到天津,密訴榮祿,所以變得更速了。”
仲玉道?。骸拔崧牭迷客⒚茉t暗示榮祿,這話確么?”元伯道 :“慰亭那人是壞不過的,當(dāng)時復(fù)生奉了密詔,要到法華寺 去說他,林暾谷就不以為然。有一首詩,吾記得二句是:愿為公歌千里草,本初健者莫輕言。知道慰亭是靠不住的,復(fù)生不信,竟自去了,當(dāng)時即將密詔示他。慰亭做作忠憤之色,將憑據(jù)騙到手,又用甜言蜜語聒著復(fù)生,可憐復(fù)生也是絕頂精明干事的人,只是一股熱誠,不曾三思,竟上他的圈套了。慰亭得了這密詔,正是躊躇,忽榮祿遣人送書至,即將這事原原本本告訴榮祿。榮祿星夜遣人回京,見太后說了,就有第二日皇上重病垂簾聽政的諭。這事雖里面已預(yù)為布置,然催命鬼,就是楊、袁兩個人?,F(xiàn)在各國人都知道了,二人雖然懿眷優(yōu)隆,恐怕后來保不住呢?”
仲玉道?。骸白蛉瘴嵊姓J識的人,抄給吾看,復(fù)生的獄中詩是:望門投宿憐張儉,忍死須臾待杜根;吾自橫刀仰天笑,去留肝膽兩昆侖。楊深秀詩,有什么‘孤臣頓作隍中鹿’句,余的不記得了。最不好的是楊叔僑,是什么‘銳食其祿而不盡其忠,罪應(yīng)萬死 。然康有為顯示系扳附 ,此銳之所以不瞑目者也?!?dāng)時復(fù)生給他寫二句云:男兒死則死耳,可謂痛快!”元伯道 :“楊叔僑是張南皮的得意門生 ,沾染南皮習(xí)氣太重了,這回被殺是僥幸得名的。倘若留他在朝,就要反噬起來,也未可知。你看著,這數(shù)年內(nèi),南皮不要弄些笑話出來呢 。”仲玉道:“六人內(nèi),自然以復(fù)生為第一?!痹馈。骸扒叭瘴嵋娡醮螐|,說也可笑,他近來竟變了一個人了。從前說變法,如今豈但自己不說變法,還罵別人變法是亂臣賊子呢 。吾聽不過了。
一日,他請我在永安堂吃飯,又聽他議論了康黨一回,吾也不管眾人在座,就問貴姓臺甫?他笑說吾得了瘋疾。吾說吾并不瘋,吾朋友中沒有這人。他笑說,你不認識王次弢么?吾故作大驚,說道 :‘王次弢是上過條陳講變法的,怎么如今變了一個人似的,還恐你冒他的名 。吾決不信?!澦夏樆卣f道: ‘伯玉行年六十 ,而知五十之非 ,是勇于改過的?!闭f得仲玉、北山大笑。三人談一回,微月上窗,一庭秋影。遠聽鳴蟲唧唧的響,二人覺得百感交集,獨有北山不言不語,也不知他肚里想什么。仲玉道:“吾這個月底,要想回去?!痹溃骸昂芎?!吾也有此想,只是內(nèi)人病了,看來這月是不能走的了?!?br>
二人正在說話,忽聽北山在牀上發(fā)恨道?。骸俺J旒瘸隽艘粋€巨奸大猾、罪魁禍首,必須再聘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,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。不然,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 ?!敝儆?、元伯不禁笑道:“你去做為國忘身的大忠臣吧。”北山不語。元伯說一回閑話,就回去了。且說仲玉于數(shù)日內(nèi)料理行裝,到衙門去告了假,北山到年家去辭了館,便同出京,到天津搭上輪船,三日即到上海。二人歸心如箭,在上海也不耽擱,就喚棧房伙計雇了一只無錫快船,搬上行李,立刻開船 。一路順風(fēng)順?biāo)?,兩日到了常熟。仲玉回家,北山回梅李一次,就要到蘇州。仲玉道:“吾也有事到蘇州去,與你同走吧。”
當(dāng)日即包了船,二人上船,明日到了蘇州。北山到貝家丈人處,仲玉自去看朋友。在岸上一連住了三日,就想回船。那朋友留不住,即送到船上,與仲玉別了。仲玉步進艙內(nèi),只見荀北山呆坐在里面,心內(nèi)大詫,也就明白了八九分,想道:吾不去問他,看他怎么的?二人怔怔的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不言不語,足足坐了一個時辰。只見北山長嘆一聲,眼中含著一泡眼淚,欲墜不墜的光景。忽然頓足恨道?。骸拔峥催€是這條路好?!敝儆窠蛔柕馈。骸澳囊粭l路呢?”北山大聲道:“做和尚去?!敝儆襦偷男Φ馈。骸澳愫煤玫囊粋€人,不想去干些事業(yè),倒要入空門了。你自己想想,可笑不可笑?”北山道?。骸拔徇@個日子不要過了 ?!敝儆竦馈。骸昂沃劣?。古語所謂:人生半哀樂,天地有順逆 ,此境是人人有的,越是有志氣有才略的人, 處逆境的日子越多,并不是他喜歡與豪杰君子廝纏,是天教他磨煉這些豪杰君子,暗里助他成名的 ,你須明白這個道理 ?!?br>
北山半響不語。仲玉要問他貝家的情形 ,恐怕惹起他的呆性,也就無語,叫船上伙計開船回常熟。北山無精打采,依然舊時模樣,仲玉也不大去睬他。誰知北山這回上蘇州,卻弄出一個大大的笑話。他到貝家,非但不能見夫人,連丈人、丈母都不曾見,卻得了丈人的二十七條規(guī)約。第一條,是北山不準擅入貝家門,如來問候,須由門人進去稟達,見則請進,不見即回。第二條,是要北山在人面前不準說自己是貝家的女婿。第三條,是什么如北山負恩娶妾,則小女任憑改嫁,亦小德出入可也。余的做書人記不得許多,只好付之缺如。當(dāng)時將二十七條規(guī)約,交賬房先生發(fā)出來,要北山簽約。說如北山不簽,即將亂棒打出,以后再不準上門??蓱z北山一氣攻心,幾乎死去,他又不會說什么,要想進去,宅門上有仆人攔住,到后來只得簽了,賬房就叫人送他回船,說改日再來 。你道這種開天辟地少有的怪事 ,教北山不要氣瘋么?仲玉如何知道,只得時時將浮言勸導(dǎo)。北山正是病后,受了風(fēng)霜跋涉,又受了這回悶氣,重又病起來,直到年終方愈。
到次年二月,仲玉又要束裝進京。那日,幾個舊友汪鶼齋、徐燕樓、吳瓊秋聚在書齋小酌。仲玉勸北山同行,北山?jīng)Q意不去。燕樓道?。骸艾F(xiàn)今當(dāng)京官,也無甚道理。吾有一個同年,是在四川做成都府,姓吳名士春。那人聲氣廣通,且極好客,吾寫信,你帶去見他,教他薦做幕府,他沒有不答應(yīng)的 。”眾人你一句,我一句相勸,不由北山不從。仲玉、北山即擇于二十七日動身。燕樓、鶼齋也因上海有些事,雇了二只船,一只是仲玉家眷,一只是齋、荀、汪三人。到上海,仲玉取一百兩銀子送給北山,做四川路費 ,自己便匆匆的攜著夫人進京去了。 且說北山、燕樓、鶼齋住在上海鼎升?!。Y齋是廣于應(yīng)酬的,在上海就有同年同寅請花酒,吃大餐,迭為賓主,日夜奔走于花叢酒窟中。北山、燕樓也跟著熱鬧。哪知北山卻看上了一個倌人,是同席韓濂夫叫的。北山目不轉(zhuǎn)睛的看,那倌人見他呆頭呆腦,不免掩口一笑。這一笑,笑得北山大樂,想道?。骸拔岷尾坏剿依锶ス涔洌俊北鄙诫m看上了那倌人,卻從不曾轉(zhuǎn)過局??匆娋制鄙蠈懬搴头灰慌?,便記在心。
一日清早,趁燕樓、鶼齋未起身,獨自走到清和坊,尋著月媚樓牌子,便是那倌人的書寓。北山進去,那時才早上十下鐘,娘姨在樓上閑坐,倌人還沒起身 ,忽聽下面說客人上來,娘姨詫異道 :“什么客人 ,來得這樣早?好是昨夜沒接客人,不然如何招接他?!闭f著便迎出去,一看認得是韓濂夫的朋友,便問道?。骸败鞔笕?,你來看韓老爺么?”北山笑嘻嘻的走進里房坐下,問道?。骸澳銈兿壬??”娘姨答道:“還沒起來呢?!?br>
北山走近牀前,將洋紗帳子一掀,即挨身坐下。那倌人倒嚇了一跳,弄不明白,只得披衣起來道?。骸败鞔笕?,這里骯臟,你請榻上去坐吧 ?!北鄙揭娝琼麛?,瓠犀半露,說話間一股香氣沖透出來,令人魂酥骨軟。北山向來無日無夜不把夫人牢記在心坎上的,此時卻把貝小姐忘了,眼兒心兒通注在那倌人身上,越看越愛起來,不敢動身。那倌人又催了一遍。娘姨在外見了不象樣兒,忙道?。骸败鞔笕?,你有什么話,等先生起來了好講,不要這么涎臉?!北鄙铰犃耍υ谏磉吶〕鰞删磴y洋,雙手送至那倌人枕邊。那倌人道:“這是什么講究?”北山道:“我情愿送給你,你收了嗎?!蹦琴娜说溃骸皼]有這個道理,要你送錢。”北山道?。骸澳悴皇眨峋退涝谶@里?!蹦镆桃娝行┋倸?,忙丟眼給那倌人道?。骸凹仁擒鞔笕诉@么說,先生老實收了吧,算荀大人賞給你的 ?!蹦琴娜吮闶樟?。北山大喜,正在 說話,忽聽下面又報客上來 。北山恐是韓濂夫 ,遇見不好意思,忙抽身向扶梯走下去。娘姨也不強留,只說聲“晚上請過來”,便進去了。北山回到棧中,燕樓、鶼齋已起身,問道?。骸氨鄙?,你何處去了?”北山說話本有些不妥,這次要支吾說謊,愈說得不明白。燕樓也不查問,就道 :“你在滬耽擱了一個月,也玩得夠了,吾們今夜給你餞行,明日請你動身吧 ?!北鄙讲徽Z,半晌方掙出一句道:“吾要回去一次?!柄Y齋道 :“奇了,你回去做什么?還忘不了貝小姐么???”北山不答應(yīng),二人盤問得緊,北山只得直說盤纏沒了。二人愈覺詫異道?。骸爸儆褡邥r給你一百兩銀,你用得這么快,吾們并沒有見花費什么?”北山又不語。無奈鶼齋、燕樓逼得急 ,只得將早晨一席話說了。鶼齋、燕樓大駭 ,鶼齋跳罵道?。骸澳氵@個人的心肝 ,到底是什么做的?”北山哭喪著臉,只是嘆氣。燕樓道?。骸罢f他也無益,吾去看濂夫,想法取還,明日寫定了輪船票 ,吾們的事算完了。
以后無論鬧出什么把戲 ,吾們再也不管 ?!闭f著更衣出去了。鶼齋向北山咕嚕怨了一會,吃過午飯,仍不見燕樓回來。鶼齋無事,在棧中抽煙過癮 ,直到晚上 ,忽見茶房送上一張請客票,看是燕樓在海天春請吃大餐 。北山欲不去,鶼齋硬拉著,走到了麥家圈海天春第六號,燕樓已等得久了 。鶼齋急問道:“那事怎么樣?”燕樓道:“錢已取還,船票也寫好了?!睂Ρ鄙降溃骸懊魅胀砩暇啪溏?,須上輪船。吾這一頓,就算餞行了?!?br>
北山到此時,也不得不依。這夜鶼齋、燕樓陪著北山回棧,不曾出門口。明日先喚茶房,將二十余件行李。送上輪船。鶼齋、燕樓直送北山上船,又叮囑了好些話,方才回棧。二人耽擱了月余,時已五月,天氣漸暑,鶼齋有事,赴天津去了。燕樓回家來,匆匆過了夏,秋涼便上城來。正在街上 走時,忽聽背后有人呼道?。骸把鄻?、燕樓???”覺得聲音很熟,回頭看時,哎喲一聲??垂僭嚥虏?,那人是誰?正是:潦倒一身無長物,棲遲萬里起名心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