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蘭佳話 第二十二段　蘭瘦翁西湖返棹　梅雪香北舍揮毫

雪香將那些詩遞與芷馨，回到房中，自思曰：“假若那小姐看重我的詩詞，與我作文字交，使我朝夕得近玉人，豈不大幸?！段鲙啤贰@是一道會親的符箓’，我這詩稿難道不可作符箓耶？” 次早，芷馨復(fù)折菊花，雪香呼曰：“芷馨姊，小生的詩小姐看否？”芷馨曰：“也略看些。”雪香曰：“小姐如何評論？”芷馨曰：“孺子可教?！毖┫阍唬骸凹瓤山蹋瑹┠銓π〗阏f，設(shè)一絳帳，小生愿作門生?！避栖霸唬骸拔倚〗阏f要出題考你，恐你才思遲鈍，是以中止哩。”雪香曰：“非是小生夸口，不瞞芷馨姐說，我的詩才倚馬可試，萬言七手，不須七步，請你小姐考一考看?！避栖霸唬骸澳憧深A(yù)辦四寶，我去請小姐出題。”說罷，折了幾朵菊花遂去，謂猗猗曰：“秦生對我夸口，說他詩才倚馬可待，小姐易出幾個題考他一考?！扁⑩⒃唬骸斑@生才情本大，怎能考倒他?！避栖霸唬骸肮湃嗽疲骸鞒晌鍌€字，捻斷數(shù)莖須’，是無敏捷之才故也。這生雖是大才，未必是捷才，小姐曷試其才之敏鈍乎？”猗猗依言，遂出題，將紙封好，命芷馨遞過墻去。

忽瘦翁游西湖歸，即來見雪香曰：“這幾日失陪了，君貴恙愈否？”雪香曰：“已愈矣。賈翁與月鑒作此勝游，到處皆有題詠否？”瘦翁曰：“負(fù)性疏情，絕無題詠。秦君若是興到的時節(jié)，將游西湖詩作幾首?！毖┫阍唬骸耙粫r不能遽作，改日自當(dāng)呈正?！笔菸淘唬骸半S君幾時作成?！彼鞖v敘西湖勝境，直談到禁鼓二更后方散。

芷馨屢在隔墻窺探，見瘦翁總無去意，心甚煩惱。等到二更已盡，聽得隔墻絕無聲息，遂走到墻邊，審視一番，見瘦翁已去，復(fù)入自芳館，謂猗猗曰：“老爺已出去了，我將試題送與那生去?！扁⑩⒃唬骸耙股盍?，明日送去罷?！避栖霸唬骸懊魅湛掷蠣斢衷谀抢锢p擾，不如今夜送去倒穩(wěn)便些?！扁⑩⒃唬骸澳闼腿ソ兴熳?，就拿來哩。”芷馨應(yīng)諾而去，走到墻邊呼曰：“秦相公，秦相公，拿試題去！”雪香聞呼即出，曰：“芷馨姐，你家小姐一個詩題也出不來，竟出了這一天？”芷馨曰：“老爺在你那里談了半日，不便送來，這時候老爺去了，你拿題去做?！毖┫闼煲茙椎綁?，謂芷馨曰：“既欲考我，必當(dāng)面試，小姐既不親來，你也可作個監(jiān)試官，請過墻來，當(dāng)面看我作詩。”芷馨曰：“我不過去，恐有瓜李之嫌。”雪香曰：“何作此迂腐語？我與你作文字交，原無他意，如有他意，有如皦曰！”芷馨曰：“恐小姐見責(zé)?！毖┫阍唬骸靶〗惚夭回?zé)你，若是見責(zé)，我當(dāng)負(fù)荊?！避栖霸瓙蹜z雪香，口雖如此說，心里亦想過墻走走。遂扳住梧枝，足踏太湖石，以一足踏墻上，曰：“這怎么下去哩？”雪香曰：“我站在幾上扶你?！避栖霸唬骸安灰惴觯阕唛_些！”雪香遂立在一邊，芷馨終不得下。雪香曰：“說是要扶一把。”芷馨遂以手扶雪香肩上。雪香兩手將芷馨抱過墻來，只覺軟玉溫香，引得魂飛魄散，但恐驚動了他，以后不肯為小姐通消息，遂復(fù)拴定心猿，鎖住意馬，同到門前。芷馨不肯進去，雪香也不強勉。他獨到燈前，將題一看，乃是一首詩。詩云：
　　
　　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，五首憑君衍此句。
　　東籬爛熳發(fā)愁容，更作一篇菊花賦。
　　果能隨意任揮毫，方許八又與七步。
　　刻燭寸余若未成，罰酒請依金谷數(shù)。 雪香笑曰：“不得于詩，便得于酒，亦是快事！”芷馨曰：“你休腳踏兩邊船，快做得，我拿去?！毖┫阌觯栖霸唬骸斑€須刻燭為度?！毖┫闼炜虪T一寸，援筆成詩：
　　
　　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，颯颯秋聲入耳忙。
　　人盼令辰開美宴，天先佳節(jié)蘊晴光。
　　梧桐經(jīng)洗寒逾碧，桔柚時搖影亦黃。
　　預(yù)想九仙傳盛會，祝他云氣散橫塘。

芷馨曰：“‘人盼令辰開美宴’，這一句，是因前日小姐在自芳館設(shè)宴而作，可謂語無泛設(shè)，且盼字用得好，恰是近重陽、不是重陽；‘天先佳節(jié)蘊晴光’，這一句，更是聰明語哩?！毖┫阍唬骸霸娢醋鐾?，房師已取中了，想必大宗師必定拔取?！避栖霸唬骸拔医袢毡匾漳氵@個門生?！毖┫阍唬骸拔仪野菰谀汩T下?！避栖霸唬骸翱煨┳隽T?！毖┫銖?fù)揮而就：
　　
　　云水空濛遍大荒，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。
　　亂飄林葉侵階冷，暗送秋花入座香。
　　百尺樓臺增颯爽，萬家煙火盡蒼茫。
　　嶺楓堤柳溪頭蓼，併作丹青畫意涼。
　　排空作字雁南翔，恰說佳辰念故鄉(xiāng)。
　　萬里河山棲過客，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。
　　蕭條旅館三分醉，領(lǐng)略清秋一味涼。
　　如此朝昏如此景，誰憐孤寂與相將。

芷馨曰：“旅館凄涼，怕聞風(fēng)雨，秦相公殆有思?xì)w之意乎？”雪香曰：“非思?xì)w也，惜無相將之人耳?！庇肿髟疲?
　　
　　盼到伊人水一方，黃花比瘦試新妝。
　　聲來楚岫頻傾耳，夢繞巫山枉斷腸。
　　半幅云煙憑彩筆，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。
　　何時得遂登龍愿，共佩茱萸飲菊觴。 芷馨曰：“這一首是有所為而作，不是泛衍?！毖┫阍唬骸氨緹o所謂?！避栖霸唬骸澳憬庥谖衣??！毖┫阍唬骸笆拙涫恰遁筝纭吩妬淼?，不過言秋水耳。次句指菊說。三句本宋玉與楚王披襟當(dāng)風(fēng)，暗切風(fēng)說。四句本巫山朝云暮雨，暗切雨說。五六不必解。七句是欲為龍山會。八句是切重陽。何云有所為而作？”芷馨曰：“伊人明明指人說，曰比瘦是人比之，曰楚岫、曰巫山亦有人在，曰登龍是暗寓乘龍之意，曰共佩亦寓人說：何云無所為而作哩。你不必強為之解，且快做起來?！毖┫阌肿?，云：
　　
　　秋情秋恨併秋光，都付今朝錦繡囊。
　　落帽何嫌邀孟叟，題糕偏欲笑劉郎。
　　預(yù)期攜酒人頻至，不畏催租興更長。
　　天為吟詩留勝景，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。

芷馨謂雪香曰：“詩已做完了，還有《菊花賦》一篇快些做，不然燭一踰期，便算不得吟壇健將了?！毖┫銖?fù)作《菊花賦》一篇：

唯菊最貞，非春而榮。凌霜骨傲，開徑神清。屆三秋而獨秀，知百卉之莫爭。偏叫麗艷絕倫，得皓月、清風(fēng)之趣；不但荒寒自保，擅幽人、逸士之名。開老圃，燦疏籬，黃融土德，白□金姿。含麝角之芬，結(jié)龍腦之奇。經(jīng)未荒而孤松為侶，香偏冷而殘桂猶宜。誓不為桃李花，春風(fēng)競笑；誓不為蒲柳質(zhì)，秋水生悲。晚節(jié)爭榮，高人雅愛。開時特近重陽，淡處真宜我輩。容與乎陶令籬邊，徘徊于羅含宅內(nèi)。美人何處，偕芳芷以同馨；騷客欲來，與幽蘭而共佩。則有秦樓麗質(zhì)，楚岫仙娥，魂銷幽草，情念女蘿。惜芳芬于徑曲，感高潔于巖阿。月明而北院浮香，秋清若此；簾捲而西風(fēng)送冷，人瘦如何。雅意綢繆，芳情淵默。仰高士之清操，贈名園之佳色。請作頌乎落英，待構(gòu)思而潑墨。陋波折楊柳橋東橋西，陋彼采芙蓉江南江北。乃撫良辰，驚奇遇，暢懷思，深仰慕。非桃而劉阮何緣，匪梅而羅浮如晤。吟殘秋色，覺風(fēng)雨之忽來；情寄伊人，與蒹葭而并賦。

芷馨曰：“賦筆頗有唐音，前三段實賦菊花，后三段即情即景，真不愧為作手?！毖┫阍唬骸拔医裨缯f是倚馬可試萬言，你說是真話否？”芷馨曰：“果然這一寸燭尚未燼哩。昔溫嶠八又手而八韻成，不過如是。”雪香曰：“我此時尚有余勇可賈，芷馨姊你再出一題我做做看。”芷馨曰：“我不會出題?！毖┫阍唬骸氨匾愠鲆活}?！避栖霸唬骸拔揖鸵郧叵喙珵轭}你做看?！毖┫阈υ唬骸耙晕覟轭}做不出好詩來，倒是以芷馨姊為題頗能做出妙詩?！避栖靶υ唬骸霸趺匆晕覟轭}就有妙詩哩？”雪香笑曰：“人妙自然詩妙?！避栖霸唬骸耙股盍?，我要去回復(fù)小姐?！毖┫闼焖椭翂?，芷馨復(fù)踰墻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