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三十三回 試禪心白猿獻果　墮惡業(yè)和尚忘經(jīng)

尼總持泣道：“世上被你這邪魔陷入天羅，萬種苦惱，真是叫天不應，叫地不靈。身體發(fā)膚受的是父母的，被你弄得毀傷萬狀?？蓱z他在公廳，受那五刑三拷。有一等惡狠父母，仇視其子，恨不得食其肉。有一等動了天性恩的，哀憐已遲。為父母的，哪里知道刑罰的是自己身體？為子的，哪里知道刑罰的是父母發(fā)膚？此處愚夫，至死還有不悔不反自己過惡，甚且仇恨無端?？蓱z他怎知不盡的王法，還有地獄在后。”邪魔聽了，大笑起來，道：“我生就反常背道，專要逞弄著這等。世上愚夫送一個，再換一個，才有些精神滋養(yǎng)?！蹦峥偝直銋柹饋碚f道：“我僧家不迷入真境，如今遇著你這邪魔，只得哀求正法除你?！蹦撕险仆罩匈澚艘宦暎骸白o法大力尊者！”只見空中現(xiàn)出一尊神將，手執(zhí)降魔法器，專擊忤逆邪魔。邪魔見了尊神，匍匐在地，口稱：“遠離紅塵，再不向人間鼓弄?！弊鹕衽溃骸叭甑茸兓貌怀?，隱顯叵測，何足為信？”乃叫鬼使押入黑暗地獄，這邪魔涕泣求饒，尊神怒目不解。只見他黨中陶情輩低聲囑道：“何不皈依僧人，還求他方便?！毙澳私幸宦暎骸翱偝謳煾福奖惴奖?。”總持道：“你自方便，誰能與你方便！”乃向神將說道：“驅(qū)此邪魔，仰仗神力。如此斬草除根，免其再發(fā)。世間凡夫俗子，不明綱常倫理，被他鼓惑迷弄，今日費神力之剿蕩，勞圣僧之唇吻，皆此邪魔猖獗。”神將道：“若以吾神力職掌，專剿滅此魔，但既屬僧門，聊存方便。即此地獄昭然見在，借勞僧步，一一押赴，使他目見被陷之人受諸苦惱，自生悔心。須是大借神威押赴，不然此妖邪又復逃避支吾。”又道：“吾要護持三寶，日赴千壇，鑒觀大地逆理亂常之輩，以伸吾剿滅驅(qū)除之權(quán)，不暇留此。吾僧若隨師演化，后再有便化眾生，不得已而用吾神，當稱揚梵語，吾即來臨扶助?！鄙駥⒄f罷，飛空而去。

尼總持乃向主者說道：“郁氏五子，小僧本欲乞求免押陰曹，令其自悔。乃其實是被忤逆邪魔鼓弄，今押此輩遍游地獄，使他目擊被陷凡愚，不得不連他順帶，使他也經(jīng)目警省。”主者拱手，隨喚鬼使去押邪魔。鬼使方才去扯那邪魔，陶情輩等邪一陣煙走了，只剩得一個邪魔被鬼使押著。郁氏五子也被鬼使鎖押。尼總持見了，乃復向主者求寬，說道：“望司主垂念他未離禪林寸地，尚在慈悲我?guī)煿庹罩?，免其鎖押，容小僧保領，遍游示戒可也?！敝髡叩溃骸凹仁巧苑奖銥榻?，姑領其教?！蹦撕韧搜航夤硎埂Ｎ迦艘娍偝峙c他方便鎖押，又且身邊無一惡狠狠解人，乃低頭拜謝，說道：“昨日在寺中承師父教誨，只是我等固執(zhí)不明。今陷于此，乃承救拔，得免押解，不知前途何處去所？這押解的何等邪魔？”總持道：“汝等便是這邪魔迷惑，鎮(zhèn)日朝昏不舍，你等如何不認？可喜他離了你身，你且前去，看那被地坑陷之輩受苦?！碑斚驴偝洲o別主者，叫鬼使押著忤逆邪魔前行。這郁氏五人隨后。走不多時，只見前面一座大城，攔著去路。怎見得大城，但見：

石砌堞高百雉，金釘門掩三開。東連西接海天寬，上逼青霄不斷。黑霧漫天籠罩，寒風侵首無端。城門外設許多般，刀戟精靈無算。鬼使押著邪魔，手執(zhí)著一面押解牌兒，那精靈看了，便放他進城，卻攔著郁富等不放其進?？偝窒蚓`說道：“小僧保此惡孽，欲遍游地獄，以示警戒，汝等不必阻攔。”精靈道：“人間自有地獄，僧人何不指與他看？”總持道：“人間犯法者眾，牢獄習以為常。上官三令五申，耳提面命，詳細在那申明亭內(nèi)，懲創(chuàng)在那軍械枷中。善者自善，惡者不畏，所以小僧乞求前司主者，保得這輩觀游，乞賜容放，不致差池。”正說間，只見一個白猿手執(zhí)一桃，獻與總持，說道：“僧食此可免入此城。”總持暗思：“廡殿有阿羅三位尊者受白沐猴獻果，我何人斯，敢當受獻？”只這一念，那白猿飛空而去。城門洞開，精靈拱手，聽僧人帶五人入城?？偝秩肓顺情T，徑直走去。只見一座大門樓，上寫著“酆都地獄”。傍墻上貼有許多告示，上寫著：“一禁欺誤君國、忤逆父母、不忠不孝眾生?！笨偝挚戳?，便叫郁富等：“你等觀看?！蹦切澳П阌麙昝摾K索，說道：“鬼使哥，此處禁止我類名色，理不當入，乞放了我罷。”鬼使怒道：“此正是送你萬劫不超生的境界。”只見郁富等說道：“人間欺君誤國，忤逆父母，也有個重輕，怎么一般示禁？就沒個等第？”鬼使怒道：“獄里禁著的，自有等第，你怎得知？要知，須待獄主升廳，僧人稟白過，方才現(xiàn)形與你見知?！闭f間，果聽得云板三聲，獄主升廳。眾人在門外觀見那獄主：頭戴金冠黑翅，身穿絳色紅袍，白玉帶上系青縧，足下雙靴染皂。左列著文書掌判，右列著善惡功曹。階下擺著戟和刀，專候罪人拷較。

獄主升廳，鬼使押著邪魔到了階下。門上哪里肯放總持入去。總持方才合掌，念了一聲佛號。只見廳上主者見了門外僧人，便問左右，鬼使乃答應前情。主者聽得，忙叫左右延入總持，以禮相待。乃問：“高僧白何而來？到此何事？”總持便把前情說出。主者道：“僧不言，吾已備知。但你要觀看，只是色相難觀，垢穢難近。又恐你僧家慈悲不忍，發(fā)出一個方便來，破了迷情，走了這惡孽?！笨偝值溃骸凹慈缢局髡f，我僧家原除了俗情煩惱，不忍觀看惡業(yè)自作自受，只是為吾師有度化情因，不欲叨叨口耳，每欲緘默中示人一種道理，令使自化?？嗄稳呵椴换?，眾生迷昧者多。故此我徒弟輩，隨師演化，發(fā)師未發(fā)之旨，以開眾生有情之路。望乞見原，把獄中不忠不孝惡孽，與此郁富等一觀，滌慮洗心，或者在此警省?！豹z主聽了，笑道：“據(jù)僧所言，當放出縱觀，但已結(jié)證、未結(jié)證、已發(fā)覺、未發(fā)覺，輕重不等，刑罰亦異。那重的，已結(jié)證的，或發(fā)在畜生道，或發(fā)在餓鬼道；那輕的，未發(fā)覺的，或使他活受災害，或使他見刑世間；那已發(fā)覺，尚未結(jié)證的，乃幽囚地獄中。此地獄中，雖似世獄一般拘系，卻與塵世不同。塵世人情多為利誘，禁卒與主者公私不同，受賄徇情，容有把罪犯安置閑散之處，苦了那貧苦的，禁押他在那甕隘湫底之間。若我這冥司，不逐利賄，不受私情，貧苦愚氓，還憐他個少訓失教；富貴奸頑，反恨他逞兇肆惡。總是一般幽囚，無分彼此?！豹z主說畢，乃叫左右把獄中忤逆罪犯，不分輕重，放出獄門之外。左右奉令去放罪犯，主者乃拱手延僧廳上側(cè)坐，把郁富等五人并押的妖魔，分布兩階。只見那虎頭犴狴之中，軍械枷鎖，爛腿折腳，愁眉苦臉，哼疼叫痛，一個個挨挨擦擦，哭哭啼啼，走將出來。
　
尼總持見了嘆息，向罪犯說道：“人生世間，干父坤母，干即是天，坤即是地。天地蓋載之恩，高厚無極，所以父母配合，天地一樣罔極恩深。有此父母，就有此孝順人子，職份當為，一毫之外不可加，一毫之內(nèi)不可少。要加添無處加添，若少了一毫，便入罪犯?？蓱z你這眾中也有不明故兇的，也有明知故為的，受這若惱。可恨你自作自為，不自覺悟，不畏王法，不怕冥譴?！北姺嘎犞c首，郁富等見了寒心。只見眾犯把眼往階下一看，向主者訴說道：“我等生前豈不知父母生身？只因一時酒色財氣、貪嗔所染，卻被那階下押來的忤逆邪魔，坑陷了我等好好心腸，清清世界，都被他鼓惑弄壞到此?！毙澳б娏吮姺?，已自驚愧，卻又聽了眾言，乃答道：“你們自心無主，與我何干？想我那來鼓弄你之時，你父母也曾把好恩情言語與你說；那好親戚鄰里，也曾把甜言美語與你勸；那知道義的好朋友，也曾把綱常倫理與你講；那賢惠妻妾，也曾把忠言苦口與你諫。誰叫你執(zhí)邪罔化，不聽良言？自作非為，與我何干？”眾犯聽了，只是咬牙切齒道：“分明是你鼓弄我等，迷了本家，送在這苦惱去處，還要多嘴饒舌。”主者聽了，大喝一聲道：“這些業(yè)障，到此還行強辯，你豈不知俗語說，』門里君子，門外君子至?！河止耪Z說得好，』貞女在室，狂夫禁焉?！耗惚姺溉舯阏蠊饷?，那邪魔敢無端勾引？”喝叫左右仍押入獄。卻叫把那忤逆邪魔押赴陰山背后，永遠莫使他出世。這邪魔聽了，苦屈皇天，叫：“高僧方便?！蹦峥偝值溃骸拔疑藷o法可治，還有何法方便于你？”獄主乃吩咐鬼使寫了一道牒文，把忤逆邪魔押去。乃喚郁富等過來，說道：“汝等不孝之罪雖未發(fā)覺，然已跡著，特勘問司主未結(jié)證定罪。圣僧為汝等堅執(zhí)罔化，故設報應因緣，為汝等警戒。你可知逆理犯順，無邊罪孽，皆從你不孝中積出。今我這地獄中，第一禁欺君誤國不忠的，忤逆父母不孝的，汝等犯了不孝之條，故押出這黨罪犯，欲使汝等各知悔悟。若復執(zhí)迷不改，須置汝等生王法，死地獄，汝無后悔?！蹦讼蚩偝止笆郑溃骸案呱槐憔昧?，諸獄總皆罪惡幽系，睹一自知。若必欲遍令此輩游觀，恐見了這許多罪案光景，動了你釋氏慈悲，顯得吾執(zhí)法不存忠厚。但保助你祖師演化，此行水陸國度，若有見聞善惡苦惱，有情等眾應得度脫，解罪消災，但誦梵音，吾自顯應?！豹z主說罷，尼總持合掌稱謝起身。只見獄主復留住總持，說道：“我亦有一事，在勘問司尚未勘明發(fā)過，須與圣僧有三分瓜葛，少留待發(fā)過來，當仗方便?！蹦峥偝帜藛柕溃骸八局饔泻问乱∩奖?？”獄主道：“吾在陽世一門行孝，故此百年得襲此職。今聞吾子不改先志，為父母持齋，延請僧人持誦諸品經(jīng)咒。有寺僧法名輕塵，得受經(jīng)資，棄置不誦，已入惡孽勘問，只是未完此件公案。敢煩順寄僧徒，續(xù)完此功德。
　
正說間，只見兩個公差押著一個和尚，手執(zhí)著公文，呈上獄主。獄主拆覽公文，乃叫推過那和尚來，便是輕塵不誦經(jīng)文，妄受貲財這宗公案。尼總持見是僧家，不待獄主清審，便開口請饒。獄主笑道：“地獄無私，安行囑托？想是兔死狐悲，物傷其類?！笨偝值溃骸吧曳奖愦嫘?，見俗且救，況一門同宗，安忍坐視？”一面求饒，一面看那和尚滿身都是鐵釘釘著，無一皮膚好處，苦楚萬狀。總持不忍，哀求獄主釋放，去了鐵釘。獄主道：“事關于我，我正也躊躇；若要去他鐵釘，還須叫他徒子若孫補定經(jīng)咒?！笨偝值溃骸靶∩日J他做一門同宗，便是代他持誦經(jīng)咒諸品，也是小僧披剃到今習熟?！蹦穗S口誦出諸經(jīng)一過，只見那輕塵身上鐵釘根根自脫。獄主乃謝總持，叫左右且放了和尚，在那壁間發(fā)落。一面喝郁富等，說道：“汝等信陰陽一理，報應不差么？”郁富五人磕頭，滿口答道：“深信，深信?！豹z主道：“且饒你一十八層之解，幸喜你尚未離足佛門?！闭f罷，把袍袖一拂，頃刻公廳不見，他五人原來出了寺門，見天色昏暗，朦朦朧朧，復走入寺廊，在那左廡下就宿。寺僧見他五人睡臥，只當借宿，也不驚動他。尼總持打坐殿上，又復入了這種根因。祖師見總持出定，乃笑道：“徒弟雖把持不定，卻也于度化有功。”乃說一偈道：

　　自種有因，因以成眾。
　　受魔卻魔，為靜之動。尼總持起身，先拜了左右阿羅尊者，隨向祖師稽首，卻信步走到十殿閻羅圣像廡下，見郁富五人方才睜眼起身，一個道：“詫事，怪異，怪異！”一個道：“在此圣像前，便做這景像夢？”一個道：“做夢只一人知覺，哪有五個通同？”一個道：“明明顯化我等。”一個道：“只看那長老可知？”五人正說，只見總持走向跟前道：“小僧如何不知？若不是我小僧方便，押解一十八層?！蔽迦寺犃说溃骸盃敔斞剑鬲z昭然，我等罪惡何解？須是到殿上求告祖師?！笨偝值溃骸斑@才解得。”五人乃走上殿來。卻是何等求解，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