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五十回 李老吝財招盜劫　仙官閱卷授誅心

話說副師見了李家樹下飛出大雁來，各自爭斗，飛去落下得可怪，又見鼠反食貓，乃向尼總師弟說道：

　　世事皆先兆，明人睹未萌。
　　將興生瑞草，家敗出妖精。
　　上士勤修德，下愚妄自行。
　　一朝來禍福，豈是沒因生？

尼總持聽了，便向副師說道：“師兄見解極是，卻不知這鴻雁與碩鼠精怪何以兆??？”副師道：“雁飛去者去，落者落，此失序也。雁行屬于昆仲，紫荊乃其義花，此必有分行失義之根因，而其家可知其敗。況碩鼠為貓所捕而食，今反嚙其脛，無禮犯上，必有主弱仆悍之侵。”育三師道：“可禳解么？”副師道：“李善信無昆仲，且未經(jīng)歷其事，從何處解？此兆必自其先人，先人往矣，根因必種在后人，后人又何知其解？”尼二師道：“當(dāng)勸李老修德行善?！备睅煹溃骸暗掠械乱颍朴猩茍?。但前人已種昆仲之惡因，此必不能挽回昆仲之惡報。”李老聽了三僧之說，乃合掌求解，說道：“三位師父所言，毫發(fā)不差。是我先人不念昆弟同胞之義，傷害了些人倫道理，以致我無兄弟。今我生三子，雖無爭競，其實皆幼，只恐長而不和，事將奈何？乞求三位師父與小子把這根因解救?！碑?dāng)下副師只說：“造下根因各有種類，施主即修善，卻又有別項善報。似此昆仲根因，解救不得?！蹦峥偝值溃骸皫熜?，不然。古有齊景公坐朝，晏子侍立，只見天文官奏道：『熒惑守心，主有災(zāi)難?！痪肮珕枺骸哼@災(zāi)難可禳解么？』天文官道：『可修禳，移在臣下?！痪肮溃骸撼枷拢溯o我之人也，我聞君無輔，何以為國？移臣下斷然不可，再思別計?！惶煳墓俚溃骸嚎梢朴跉q。歲若旱澇，主災(zāi)可免。』景公道：『國以民為本，民以食為生。若歲有荒歉，民何聊生？寡人不愿傷民，寧可自當(dāng)災(zāi)難?！魂套勇犃耍Q賀道：『我王有此善言，那熒惑必然化祥?！淮稳?，天文官果然奏道：『夜觀天象，熒惑退舍三十里，反主我王福壽，國泰民安矣。』豈有先人種了昆仲惡因，李善信修一德，不禳改了的？”育師道：“二師兄說的一團道理，只是德從何處修去？善從何地行持？”尼總持道：“德與善，但隨李老善信，自修自行?！崩罾系溃骸氨阏埲唤▔缊?，誦些經(jīng)卷罷?！笨偝值溃骸敖?jīng)卷豈能挽回不義之報？道場哪里解得昆弟之愆？見苗尋根，只得待我查勘這一種根因，再與李老善信作功德也。”總持說罷，乃回庵中仍照常侍立祖師之側(cè)，日間接待往來善信眾人，夜與眾師習(xí)靜。

這晚，總持有那查勘心愿，便于靜定之余，游神法界之內(nèi)。忽然來了正殿上，見世尊端然坐在蓮座，兩廡阿羅尊者莊嚴(yán)色相，各依序坐。只見十位尊者執(zhí)經(jīng)正坐，旁有仙人侍女焚香。尊者目視著尼總持微微笑道：“汝以經(jīng)卷不能挽回不義，這經(jīng)，何義也？這誦經(jīng)，何人也？這不義，何人為也？”總持聽了，合掌謝過。尊者道：“汝非是過，當(dāng)未察根因?！笨偝值溃骸暗茏诱秊槲床旄?，所以志愿查勘李氏祖先造下之孽，今日園花雁鼠之怪，與他個解救入門之路?！弊鹫叩溃骸拔釄?zhí)經(jīng)照見五蘊皆空，汝欲查勘，總不外此。但汝若知，何勞查勘？汝若不知，查勘徒然?！笨偝值溃骸暗茏臃遣榭?，自己欲使那不知者知也?！弊鹫咝Φ溃骸拔峁迷嚾??！卑咽忠恢福f道：“那殿階下自有查勘處。”總持乃看殿前階下，列著許多仙官。只見一位仙官，總持認(rèn)得乃是當(dāng)時查勘郁氏弟兄的?？偝置ο碌铍A，拱手作禮問道：“仙官何來？”仙官答道：“當(dāng)朔日禮謁世尊。”總持道：“正有一事請問，世間妖孽關(guān)乎氣運么？”仙官道：“師何不明妖孽關(guān)乎方寸？”總持道：“方寸之善惡，各從類報么？”仙官道：“自然從類?！笨偝值溃骸敖裼惺廊似哿枞醯?，占奪財產(chǎn)，當(dāng)?shù)煤螆?？”仙官道：“報在子孫。”總持道：“可禳解得么？”仙官道：“種瓜得瓜，種豆得豆?？v有善修，終難解救?！笨偝值溃骸爱?dāng)年有個李殺虎，占奪昆弟之財產(chǎn)，應(yīng)得何報？”仙官乃令執(zhí)卷吏取卷查看，道：“其報在孫，與祖同一占奪。”總持道：“俱乃伊孫，此占彼奪，未為禍害。”仙官聽了，把眉一蹙道：“師止知占奪不為禍害，哪知禍害深大，叫做骨肉相殘。莫說財產(chǎn)終空，便是恩義斷絕，就積釀出少凌長、卑壓尊，莫有窮竭之患。世間類此事最多，師何獨舉李家昆仲之報來問？”總持道：“小僧只為遇有這種根因，便為此來查勘?！毕晒俚溃骸笆篱g惡類多端，幽府注載頗悉。師為一事欲查，寧勝煩擾。吾有誅心冊籍，當(dāng)付師閱。只是機難預(yù)泄，六耳不傳。師如遇有應(yīng)查勘者，可獨查看，以助汝師演化。切勿與他人知覺?！毕晒倌朔愿缊?zhí)卷吏道：“此后注載誅心冊籍，當(dāng)隨師到處，聽師梵語一聲，即于師靜中顯現(xiàn)查勘，無得違誤?！毕晒僬f畢，拱手辭行。總持復(fù)留住問道：“李氏禳解，畢竟何修？”仙官乃答道：“解鈴還得系鈴。”說罷自去?？偝钟X悟，乃到天明侍立祖師之側(cè)。祖師目視總持道：“弟子色相，動靜兩相擾于胸中，其必為善信家妖孽未解?！笨偝执鸬溃骸罢秊槔钍┲骰ㄑ蠊?，弟子們已知為弟兄鬩墻之兆。但解此根因，未得個修禳對癥之藥?！弊鎺熜Φ溃骸按擞泻坞y？”乃說一偈。時李大老諸善信人等已集于庵殿堂，但聽祖師師徒片言半偈，便相與思議。只見祖師一偈，說道：

　　祖先往矣，寧無遺族？
　　損卻有余，補其不足。

祖師說偈畢，庵僧眾遂相傳出。眾善信聽得，各各思議，便向李大老說道：“高僧偈語，欲要李大老看顧宗族之貧乏的，我等想偈語真真是對癥之藥。李大老，你便家財富足，宗族尚有日食不周的，損有余補不足，不但德義高深，亦且善功遠大?！崩畲罄峡陔m答應(yīng)，心實不舍。那慳吝之色，見于面貌，便直入祖師靜室，見祖師合掌拜跪，再求個禳妖之言。祖師閉目不答。總持乃說道：“吾師已說有禳解妖孽之偈，善信但查你同祖一脈傳來，誰是與你祖共產(chǎn)分財？之后若有貧乏的，當(dāng)速贍給?！崩畲罄厦嬗须y色，說道：“吾族甚眾，貧乏且多，安能損我有限之產(chǎn)，以補若多之眾？”總持道：“量己力為施，濟那饑得一日之食，善信便有一日之善矣。”李大老只是口應(yīng)，回到家中，便有那窮寒宗族，知道庵中高僧指明他家園花妖鼠怪，叫他贍顧宗族。卻有一個士人叫做李阿諾，他卻是李大老同祖?zhèn)髋蓙淼模叩嚼畲罄霞医杳坠?。說道：“阿諾不才，饑寒困苦，敢求族兄資助。”李大老答道：“高僧勸我，我正在此思慮。族人頗眾，我力量不能遍及，你且回去，待我計較通當(dāng)，再作道理。”李阿諾聽了，只得回家。李大老乃對妻把這些話說出。其妻笑道：“樹下雁、穴中鼠偶然作怪，旋已消滅。吾三子尚幼，哪里爭競？信那僧家迂言亂話，把家財給那貧族。這些貧族有不務(wù)本等耕種，好吃懶做，方才受貧。你便助濟一年，也終甚用？”李大老聽了妻言，便悔了善念，幾日連庵里也不來。卻說這李阿諾回家?guī)兹?，?fù)又來求告大老資助，反被其妻罵了幾聲，忿忍回去。一日，李大老正在家盤算資財，約有千金。其妻在旁說道：“再經(jīng)幾年，利上生利，不說有這幾倍。孩子成人均分，怎有甚么爭競？若是依那僧人勸，分給貧族，少一百便差了一百之利?！贝罄闲Φ溃骸罢牵?。”只見一個仆婢在旁說道：“仆婢要分文，家主也舍不得，肯把與外人？”大老又笑道：“正是，正是。”

話分兩頭，卻說這村有一黨豪俠惡少，生平最喜這李阿諾，說他為人俊雅謙厚，甚憐他貧乏，又恨這李大老刻薄。李阿諾三番五次上門求助，只是不舍分毫，卻又遇著庵內(nèi)演化高僧開度他，他只口應(yīng)心違。這幾日聽了妻言，連庵內(nèi)也不來。這黨豪俠私相計議，有的說道：“李阿諾貧乏，恨我等無財以贈?！庇械恼f道：“哪里可挪移借貸，為他設(shè)處助濟也該?！庇械恼f道：“他有富族李大老，便替他借些也好?！敝灰娨粋€惡少說道：“李阿諾懦弱，若是強悍的，何愁財產(chǎn)？”眾人便問道：“他強悍卻如何？”惡少道：“聞他祖上財產(chǎn)都被李大老祖欺占了去，他不能爭講。若是強悍，定然爭講得?！北娙说溃骸袄畎⒅Z善人懦弱，怎能爭講？”那惡少把眉一蹙，對眾道：“有主意了?！蹦讼蛞缓纻b耳邊“如此，如此”。這豪俠點首道：“妙甚，妙甚。”眾豪俠你向我耳說，我向你耳說，一齊道：“此計甚妙。”

按下眾人計議，且說李大老正與妻盤算金銀，只聽得醮樓三鼓，忽然門外喊聲震天，仆婢驚惶入內(nèi)，報知李老夫妻。說門外強人劈門而入。李老嚇得魂不附體，忙躲入空屋。只見那些強人打扮得甚是兇惡，手執(zhí)兵器、火把，照耀如同白日。李老看那強人怎生打扮：

一個個白布纏頭，青煙抹面。假胡須皆是絡(luò)腮，真刀棒都拿在手?？诼暵曋唤锌飓I寶來，眼睜睜但云且拿家長。幾個道：殺他人不如放火；幾個道：有了寶便饒你殘生。

李老夫婦聽得說有寶便饒殘生，乃哭哀哀地叫道：“大王爺爺呀，金寶都在廂籠里、廚柜中，請自取去罷?！北姳I聽得他夫妻說話，一個乃道：“拿出來，殺他無義?！币粋€道：“得人寶，且饒他殘生?！币粋€道：“無義之徒，便殺之何害？”一個道：“害人生命，又得人金寶，此寶傷情?！币粋€道：“莫要傷人，莫要奸淫，做這買賣永遠不犯！”一個道：“且查金寶，夠足便去?！敝灰姳姳I一齊擁入臥房，得了千金寶鈔，各各心滿意足，出門去了。李老夫妻方才出屋來，氣喘喘的，失魂喪魄道：“罷了，罷了。怎么來，怎么去?！奔遗洼呉灿姓f：“平日分文不舍與我輩，過穿過吃。”也有說：“終日終夜盤算，做了一場空?！币灿姓f：“倒不如分給些與貧宗族，誰不感恩稱德？”也有說：“便是修橋補路，齋僧布施，也勝似白送強人。”這李老氣了一夜，到天明隨報了地方官。那地方官只批個“嚴(yán)拿立案”。親戚朋友登門不過問個安慰。一時便傳入庵內(nèi)，眾信人等，都嘆說李大老不聽高僧勸解，執(zhí)迷不悟，果然有此怪事，乃相叩問。尼總持說道：“師父，你說李家花妖雁怪必生于昆弟之爭，乃今被盜劫之報，何也？”尼總持道：“金寶多積，必啟眾爭?？倸w破敗，何必拘執(zhí)？只恐昆弟根因還不止此一劫?！备睅熉犃耍阆蚰峥偝值溃骸皫煹?，你我出家人，莫要幸人災(zāi)，樂人禍。他已被難，又何須說還不止此？”當(dāng)時只因李老不聽僧勸，遭此盜劫財空，村間便傳動高僧果然非凡，大家小戶略有一件不明白的事，便持香來拜問。不知祖師演化，只欲人全忠孝之倫，各盡生人之道。佛門弟子便引他了明心性之機，破除他障礙之陋，隨緣示度，無有成心。只因教本無言，眾生難悟，故有三位徒弟子折辨善惡根因，彰明報應(yīng)事理。祖師雖然不言，亦常因人懇問，就事指明，每于慧照中，過去未來，明如觀火，點化應(yīng)驗，就如響之應(yīng)。

這李大老為盜劫了金寶，惱了一場，悔卻不聽僧言，卻復(fù)到庵中叩問道：“小子晦氣，也是不自了明道理，有此禍害。如今財去家虛，欲效前行，助濟貧乏。連小子也至貪乏有日也。但此后還求指教度脫。”祖師微笑，看著尼總持道：“徒弟，你于靜定之余，已有誅心之冊，當(dāng)示開度，以指迷途?！蹦峥偝致犃藥熝裕@異起來，暗忖道：“仙官授我誅心冊籍，叫我六耳不傳，如何我?guī)熤X？我想老祖靈明，洞徹萬事未來，必有前知?！敝坏妹γΥ饝?yīng)道：“弟子自當(dāng)查勘，以示開度。”當(dāng)時道副二師聽得說誅心冊籍，便齊問道：“尼師，甚么誅心冊？”尼總持不敢說出，但道是祖師教旨，二師乃近師前拜求教旨。祖師亦不言，但據(jù)誅心二字發(fā)明一偈，說道：

　　人心本虛，應(yīng)物多幻。
　　外顯謙恭，明瞞暗算。
　　幽實神知，理有折辨。
　　真?zhèn)巫苑?，直誅其叛。祖師說偈畢，二師拜受教旨。尼總持乃向李老說道：“你莫嗟貧，應(yīng)有貧過善信的；你莫恨盜，尚知財帛儻來之物。老善信，你身也原不有，何況財帛？你早知財帛招盜，幾乎喪了殘生，何不當(dāng)初早散些濟貧？小僧之言，殊為冒犯，但從此老善信只當(dāng)祖上不曾遺下這財帛，便是自掙的，也只當(dāng)不曾掙得。省了煩惱，保重身體。為今日計，小僧又替老善查勘報應(yīng)根因，已作了對癥藥石，無復(fù)后患了?！碑?dāng)下李老聽了點首。眾僧與往來各善信都稱好言語，真乃誅心之論。卻說尼二師對癥藥石，無復(fù)后患，卻是何說，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