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黃繡球 第二十七回 施老爺實心為地方 張先生誓愿開風氣

    作者: 《黃繡球》頤瑣述
    話說張先生看那班秀才走開,才把眉頭放下,想了想替他們好氣,又替他們好笑。到晚來與黃通理閑中談及,黃通理長嘆了幾聲,說:“如今中國四萬萬人,像這樣的,只怕就有四分之一。自古道:秦始皇焚書坑儒,豈知自從有八股以來,書不焚而如焚,儒不坑而如坑?你道他這班秀才,是在所坑之中,其實像從前那班考博學鴻詞的、講經(jīng)學的、講詞章的,千千萬萬,老生宿儒、翰林進士,那個不陷在坑里?這幾個秀才說話雖然鄙俗,倒能平心靜氣,不怨父母,不怪師友,曉得是為二百幾十年的風氣所誤,識見卻就明亮得很。不過久中了腐敗的毒氣,養(yǎng)成一副疲軟骨頭,習成一副措大面目,頹唐落拓,掙扎不起精神。究竟他說的,確是本心老實話,又是探原立論,比如今外頭的浮薄少年,沾著些眼前新學皮毛,就把他的父母師友一概推翻痛罵,不曉得按時世立言,一味叫囂,就高得多了。這些人,據(jù)我看還不是扶不起的阿斗,怎樣能就他一隙之明,替他們引出點光來?他們好比昏暗了的鏡子,埋在土中,銹鈍了的鋼刀,丟在地下,我們既然遇著了,何妨把這鏡子、鋼刀也磨磨看。便算鏡子已破,刀至缺了口,不能成個完全之品,到底磨了出來,也還有點用處。老張你道何如?”張先生道:“請繡球嫂子大家商量些?!庇谑歉嬖V了黃繡球,施太太也就聽見,備細的問過那班秀才的話。黃通理照著張先生遇見這班秀才所說,從頭至尾的一談。又把如何能夠提拔這些秀才的意思。要請施太太想個法子。

    施太太聽說那些秀才埋怨他不曾施舍育嬰堂、清節(jié)堂的一層,忽然有悟,便對黃繡球道:“這個真是我們沒有想著,我想育嬰堂的孩子、清節(jié)堂的女人,都可以進得學堂,除了三四歲、六七十歲,其余都可教得。外國人連那疲聾殘瞽還能教他們識字習業(yè),我們?nèi)缃竦牧α砍潭龋墒寝k不到這個地步?然而像我們同志當中,要分出幾個人到清節(jié)堂去,施些教育,卻甚不難。畢太太好去教醫(yī),王老娘好去演說,徐進明好去教字,吳淑英兩位小姐好去教畫,另外教書、教繡、教算、教音樂各就所長,認定一事,每日只分點功夫,惠而不費,諸位諒無可推托的。至于安排那班秀才的法子,我也有一個主意,要回到衙門同我家老爺說聲,叫老爺再發(fā)一條號令,移知學老師,請老師把學中所有老少秀才以及貢監(jiān)童生之類都開列清冊,按著人數(shù),問他們有情愿進小學中學堂讀書的,就撥入學堂;有不能進學堂讀書的,就頒發(fā)各種新法教科書,交給他們,叫他們自立蒙館;再有連新法蒙館都不能教,同這班說話的秀才似的,就叫他們當個演說生,把通理先生所編的一切白話書本,也像從前王老娘、曹新姑派他們各處去演說。這樣三種,都請老師在冊子上注明了,那個能進學堂,那個不能進學堂,那個能教蒙館,那個愿當演說生,一一分清。等我家老爺一一試過,就這樣分派出去。但須責成老師,立個限制,是凡年輕的生童,在三十歲以下,只許自己進學堂讀書,或堪任蒙學教師,或另外改習別業(yè),不許也馬馬虎虎注在冊上,想來他們不是十二分庸碌無能,以及老而無用的,也必不肯列名。等試過之后,酌量人品才具,每月津貼些,叫他們各有所事。譬如地方上多添幾處義塾,多設幾處鄉(xiāng)約。這種義塾鄉(xiāng)約,都用蒙學堂的法門,一洗從前陋習,名是與我們不相干涉,似乎只安插些窮老生童,暗底下卻原在我們范圍之內(nèi),同我們的宗旨合成一氣。那經(jīng)費算起來,也未必甚多,總還籌措得出。本來地方上蒙學女學最為要緊,這么辦起來,雖說不一定完完全全,倒總可以開通些蔽錮風俗,造就些寒苦人材。好在我們這地方不大,結得起這個愿來。若是通都大邑,可就行不成了?!碑斚赂魅寺犑┨@般說法,那有個阻擋之理?

    數(shù)日后,施太太真同施有功去說了。施有功就商量去辦,但不用報名注冊,只選了些窮老讀書人,酌派在各處廟宇公所里,立蒙館、設講約,由官給發(fā)束修薪水。育嬰堂里,也派了人去,棲流所、改過局,連那押發(fā)犯人的待質公所,也像派官醫(yī)的派定了人,一律只用演說。提出些好的,隨即撥到中小學堂,另設一班,請人教習。又略仿外國的法度,小孩子上了八九歲,如果不習生意,家里請不起先生,若不就近送到各處蒙館里去,就要罰他的父兄。蒙館課本,一概在學堂領取,不須自備。人情習于簡便,一不要出學錢,二不要費心力,誰有個不愿叫子弟上學的?那班窮老生童得此事業(yè),更誰不踴躍歡喜,個個相安?行了一年,真?zhèn)€地方上弦歌比戶,桃李成行。

    風聲傳了開去,有附近別處地方都仿著照辦,來抄寫章程??墒钦鲁淌谴舻?,辦法是活的,別處地方那里有黃通理夫婦這樣人?別處地方官,那里有施有功夫婦這樣人?抄了多少章程,問了多少門道,總是個辦不成功。內(nèi)中有一處,離著自由村不遠,同自由村是個毗連的地界,地方比自由村更小。張先生就發(fā)了誓愿,說:“讓我把全家移去,到那里布置一二,也開個男女學堂,也設個不纏足會,也各處派人演說,看看風氣能開不能開!”黃繡球道:“如此,你張先生也算是開辟新洲的哥侖布了。”黃通理道:“豈但是哥侖布,要能把那一處做得同我們這里一樣,簡直是開通太平洋航路、為兩半球鑿成交通孔道的瑪志尼!漸漸的一處一處做開去,都成了我們的殖民地,不更就是英國的立溫斯頓開通非洲全部的本領嗎?這個志愿,原不易償,倒也不可不有。老張既然要去,我就極力贊成,再在我們學堂家塾里揀幾個人一同前去,幫著你鼓動起來。那里風土人情,同我們這村上差仿不多,言語也極其相通,沒有什么格。帶了家眷,便算專門開館去的,看事行事,立得住腳,諸事可慢慢做去;立不住腳,仍搬了回來。路不甚遠,花費有限,也不必全眷都去,只要尊夫人一位做個主兒。另外就是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同去最好,男人就帶了復華,其余等事成之后,陸續(xù)增添?!笔┨溃骸巴趵夏镂疵饽昙o太大,又離不開小女。曹新姑也離不開王老娘,一人絆住了兩人,不如拜煩畢姊姊同去?!秉S繡球道:“畢姊姊這里的醫(yī)務很忙,如何能撇得下?我想不如還是我去?!逼鋾r櫻兒已嫁了人,不做丫頭,在黃繡球學堂肄業(yè),便道:“我愿同行,別的事我不會,我去勸人放小腳是可以的。”張先生道:“就是這樣。黃嫂子去了,各事都有個稟承。復華、櫻兒又都是麻利的,揀個日子,即便起身?!秉S通理、黃繡球、畢太太各人喜之不迭,大有個吾道南行之樂,遂在學堂里置酒祝賀。

    不多幾日,張先生夫婦同黃繡球、復華、櫻兒到了那個所在。上船登岸,租定房屋。那邊原也有張先生的同業(yè)朋友,又是鄰近同鄉(xiāng),說起來只道有祖墳在此,帶了家眷來修理墳塋,要有些時耽擱。同業(yè)朋友不免談到衙門中事同地方情形。張先生便趁勢說,施有功怎樣的賢明,怎樣的能辦事,現(xiàn)在把學堂辦得怎樣鬧熱,讀書人安插得怎樣妥貼,你們也有人仿著要辦,來抄過章程,倒底可辦了沒有?那同業(yè)朋友說:“現(xiàn)在通行要辦的事,也辦了些,卻是我們的官,并不曾到你們衙門里咨取過章程,這想必是紳士們做的事了?!睆埾壬銌枺骸澳銈兗澥慨斨校袔讉€肯做事的呢?像我們那里,連紳士太太們肯做事的,都不計其數(shù)?!贝蠹艺f道:“我們也聽見這樣講,可是我們這邊的紳士甚少,紳士當中的女眷們,更從不出頭露面。只有個開典當姓孔的,夫妻兩口子,倒肯拿出點錢,在地方上用用。這姓孔的,原是山東籍貫,寄籍在我們這里,捐了個員外郎,大家都稱他為孔員外。平日地方上,有什么要創(chuàng)辦的事,籌捐的錢,他總肯盡心出力。前年我們這里也開了一個學堂,就是他一人出了一千串的經(jīng)費,才勉勉強強開起來的。他那堂客,稍些識得兩個字,在家里收了些女學生,不要人家的學錢。除此以外,像他家的,就沒有第二人了?!睆埾壬鷨枺骸澳銈兊胤缴嫌袔准业洚??他這姓孔的典當有多少架本?”說:“架本也有限得很,典當連城外,也不過兩三家,都是小的?!睆埾壬堰@番說聽在肚里,回去也黃繡球說了。黃繡球道:“這個容易,我也貼一張條子出去,叫內(nèi)設女塾,學資不計,那孔員外的妻子,自然來打聽我們,我就可同他來往?!睆埾壬Φ溃骸澳阏媸鞘澜缟弦恢ψ杂苫?,插到那里,開到那里。這事又一定從你發(fā)達了?!?br>
    果然歇了幾天,有個女孩子要來上學,黃繡球收了下來。教了不到兩日,又來了兩個,說是孔府上薦過來的,并問這里張奶奶能夠教幾多額子。張先生對那薦來的人講道:“這里教學生,是我們親眷姓黃的黃奶奶,房屋不寬,也只能收到十個八個?!秉S繡球插著說道:“如果人多,自然要另租學堂,現(xiàn)在不過借此消遣,算不得什么教學生的。拜望你家員外太太,承他的情,改日登門領教。”那薦來的兩個,同那初來的,一共三個女孩子,原來都是他典當里朝奉的女兒,在黃繡球身邊讀了幾天書,便把黃繡球一切情形都傳到孔員外家里去了??讍T外也在外同張先生結識,談起來意。

    孔員外十分高興,說:“我們地方的事,本輪不到我姓孔的與聞,不過忝居圣人的后裔,這讀書上學,總應該出力幫忙。賤內(nèi)把家務交給兒媳婦們,閑著無事,就收了些典中同事的女孩子教幾個字,又從貴處買了些學堂書,清淺明白,同小孩子打個樣兒。前幾日曉得令親黃奶奶也能教女孩子的書,先叫伙計們一個女兒上門試了試。賤內(nèi)著實佩服,所以又薦了兩個過去。這位黃奶奶,莫非就是貴處黃通理先生的令正嗎?久已聞名,原來同你老是親眷。你老既然要來敝處開辦學堂,在下實不敢參預。若是少些經(jīng)費,在下還可以量力報效的。你老不知道,我們這地方比貴處幾年前更是閉塞,差不多十家人家,就有十家不通世務。一個實缺地方官,做了已經(jīng)兩任,胡涂昏憒,那里能像貴處的施老爺?所以在下說你老要開學堂,不敢參預。你老是外邊新到敝處,尤其耳目昭彰,先不先這里地方的人都要妒忌,至于女學堂三個字,更莫輕提,就這樣在家里收三五個女孩子,還要都是我們同伙當中的人,或者可相安無事。稍為鋪排一點,出個什么學堂名目,保得定登時要興風作浪!在下是爽快人,說爽快話,你老總得再聯(lián)絡些這里地方上的人,緩圖機會。聞得黃奶奶是位女中豪杰,只怕到了此地,豪杰也要受困?!?br>
    張先生道:“這話不然,前日子確有人到我們那邊來,抄了辦事的如種章程,說要仿照我們來辦。既然有這種人在地方上,怎見得事情辦不成功?”孔員外聽得,沉吟了一回,說道:“哦!不錯,不錯,這里有位新科舉人,從來沒有在家,此番中了舉,才回來一趟,聽見貴處的風聲,也同家鄉(xiāng)人談過,被家鄉(xiāng)人罵得狗血噴頭,說他是什么黨什么黨,我倒忘記這回事了,要末是他到貴處抄的章程?,F(xiàn)在此人又出門去了,即此一端,就可想見,在下豈肯說誑話的呢?”張先生謝過了孔員外,又與黃繡球商議,住了個把月,一面寫信去與黃通理、施太太說知,一面考察這地方的人情風俗。黃繡球也早與孔員外的夫人通過來往,暗中也著實計議,竟其一無下手之處。忽然得著消息,說張先生那邊的官府施有功同這里地方官對調(diào),黃繡球道:“這卻好了,我們那邊已是造成的房子,這里還是一片瓦礫堆,無人管業(yè),又不許人清理瓦礫,劃出界址,白放著我們造屋的好手,無所用之。等施老爺來,押住了一定挑去瓦礫,出空場子,有礙路的荒草,芟去幾根,然后我們再來打間架、釘木樁,包管也造成上好房屋。更要建個大橋,從我們那邊到這里,兩路打通,這才顯出我黃繡球的手段。我從來不信專制,但是中國的百姓,受慣了專制勢力,必須要有個專制的人,在上面同水車上鞭牛、磨子上鞭驢子似的,他才甘心服從。借著一點點專制力量,我們便可慢慢放手做來,這好比用兵,要里應外合;又好比唱戲,要人打鑼鼓。當初我們不是施老爺,那里就能有后來兩年的光景?這施老爺,真是會打鑼鼓、會做內(nèi)線的人。我們趕緊回去,請他早點到這里接印。”

    張先生看黃繡球說得高興,也自歡喜,但道:“通理先生早晚必有信到,且看如何說法,再定行止?!彪S手接著黃通理來信,大概說辦事為難,切莫操切。外鄉(xiāng)不比自己家鄉(xiāng),設使下手太利,收不住拳頭,反而于事有害。好得施有功夫婦指日到任,你們且不必回轉,等他見面商量。里外開路,自然弄得到平平坦坦,獨有調(diào)來的那官,到底是個何等樣人,不怕他昏憒胡涂,只怕他頑固執(zhí)拗,須得打聽了給我實信,好在地方上做個準備。

    當下黃繡球同張先生參酌一切,修了一封回書,叫復華專送了去。復華交與黃通理看過,遞給畢太太、施太太一同過目。這個當口,施有功忙的辦理交代,施太太也不能談及于此,就暫時擱下。后事如何,也暫擱一擱,請看官再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