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繡球 第二十八回 自由村拖出豬大腸　文曲星翻成新局面

話說黃通理又寫信回復(fù)張先生、黃繡球，仍叫復(fù)華帶去，并口授一切，不表。那施有功自從接到調(diào)任文書，就同幕友書辦查取案卷，是他任內(nèi)經(jīng)手各事以及各種案件，已了未了，已結(jié)未結(jié)，日夜料理得忙碌異常，以便移交后任。并分定兩個日期，辦酒請客。先請的是城鄉(xiāng)紳耆，將公事分別囑托了他們，望他們各人盡心持久，即如團練、警察、積谷、捐務(wù)等項，都有紳董各專責成，不免叫他們要照常循法辦去，帶著盡個話別的意思。這些紳耆們，向來同施有功甚為接洽，席間無不歌功頌德。后來請的，便是中小學(xué)堂各位經(jīng)理教習以及堂中的一班高才生。選派的一班演說生，比頭一天卻多了幾席，也只大概講些勉勵夸獎的話，并說另外捐些廉俸，存放生息，預(yù)備學(xué)堂演說有什么添補用場。接著另設(shè)了一席，專請黃通理一人，又請黃通理投契聯(lián)絡(luò)的幾位做了陪客。這番便與前次請客不同，只用兩個心腹小跟班伺候，脫略形骸，細談衷曲。施有功先說推重黃通理夫婦，次說維持各學(xué)堂事務(wù)，親切詳細。黃通理諸人極口感謝。提到張先生、黃繡球現(xiàn)在出門的宗旨情形，施有功也慨然自任。里面施太太又叫他小姐施譽身，將黃繡球兩次來信送出來看。施有功道：“那邊地方，不曉得黃嫂子同我這里認識。寫信去，叫黃嫂子等我到那邊的時候，竟裝作不聞不問，不要露出形跡。這里我想邀了王老娘、曹新姑作為眷屬，同賤內(nèi)小女，住進衙門。一則與小女便益，二則或可照黃嫂子所說，弄個里應(yīng)外合。”施太太在屏門背后聽見此話，也說極好。彼此一宜到散席后，還談了許多。

以后施有功便一天忙似一天，無非為的尋常要緊公事及各紳耆答席送行。所有送德政牌、萬民傘的那些俗套，雖不能免，施有功卻是一概不變，連那學(xué)堂里要做什么紀念碑的事，也預(yù)先請黃通理說明辭免，真是悃無華的一位循良官吏。若非自由村這地方的福氣，那里碰得出來？

卻說那個任的新官，在那邊六年俸滿，交卸后，必須進得省稟見上司，才能來接手新任。所以施有功這里，先來了一個代理的人員，讓施有功先去到任。

話分兩頭，這代理的乃是旗籍，由翻譯出身，在省里候補，就有個綽號，叫豬大腸。豬大腸這樣?xùn)|西，裝的一腸子豬屎，又臊又臭，可想而知。他那人品，不必再標他的姓名。豬大腸接過了印，到城隍廟里拈香，已是己牌時分，廟里原有兩個演說生在臺上演說，看見他來，下臺迎候。他在轎子里也老早看見，拈過了香，便問：“你們講的，可是圣諭廣訓(xùn)？”回說：是新編的演說書。豬大腸只聽見“說書”兩字，沉下臉來，說道：“這個室是你們說書的地方？不是城隍廟里已設(shè)了鄉(xiāng)約嗎？怎么不講鄉(xiāng)約，倒容你們來說書呢？”便吩咐傳問廟祝，帶住了兩個演說生。廟祝先跪下回稱：“這便是講的鄉(xiāng)約，前任施老爺派的。”豬大腸罵了句：“混帳！他們兩個明明講是說書，你敢胡賴？”喝叫差役掌嘴。兩個演說生看廟祝要受冤枉，即忙上前呈了演說的本子，回道：“這確是施老爺頒發(fā)的，叫生員們每日宣講，各處照著講的還多，不止這城隍廟里生員兩人?！必i大腸接了那本子，不問情由，只道：“講鄉(xiāng)約除了《圣諭廣訓(xùn)》之外，那能有別的書？況且是件奉旨的事，向來講的人，應(yīng)該戴頂大帽子，恭恭敬敬，才是道理。你們這樣便衣小帽，混充生員，來糊搭本官，好生大膽！快與我?guī)Щ匮瞄T，細細拷問！”霎時間各處演說生得了信息，就一齊收場。

那兩個演說生被豬大腸帶到衙門，先交差役看管，隨即有學(xué)老師曉得此事不妙，見了豬大腸，再三分剖。豬大腸這才清楚，又很不以此事為然，便對老師說道：“從今以后，只許講《圣諭廣訓(xùn)》，這種杜撰的書，只好刻出來，當作感應(yīng)篇陰騭文的送送人，豈可在鄉(xiāng)約上講？”老師還沒有出來，外面已聚了多少演說生在大堂上求見。一個個手中拿著演說本子同紅紙手本，上面注明姓名及某月某日，奉派在某處演說字樣，要當面請示，保釋那兩個管押的人。豬大腸道：“這是我沒有弄清，何至于就聚起眾來？地方民情，可就刁滑已極。我雖是代理的人，那里容得這樣！今日頭一天接印，姑且不問，就放了那兩個人罷。”于是外面的也經(jīng)人勸散。老師辭了出去。

豬大腸又去閱城閱監(jiān)，連著拜客，回衙后懸牌放告。這時候上忙已完，下忙還不能開征，正在清苦當口，豬大腸一想：此番代理，毫無生法，連日查考各項公款，卻都由公中撥給的少，由前任同地方紳民捐存的多，一時難以裁扣，又兼施有功的幕友還留在署中，礙于耳目。他自己只帶了兩三個人，派為賬房雜務(wù)，又用了兩個親信家丁，派為錢漕稿案，其余刑錢兩席，是打了包封托鄰近代辦，以致所辦公事，不能湊手。他原存著五日京兆的心，在公事上只想搜索弄錢，有錢可弄的，便胡亂翻覆，無錢可弄的，便還個照例門面。至于官司上頭，只因那自由村幾年以來文學(xué)大興，民風純正，沒有什么健訟的人，每逢呈期狀子不過收得寥寥幾張。若是叫施有功久任下去，合著黃繡球諸般布置，真可做得到小巴黎、小倫敦的世界。偏是換了這豬大腸，不道是政簡刑清，正好修明禮教，只嫌尋不出貪贓枉法的錢，刮不出什么地皮，鎮(zhèn)日價愁眉苦臉，盤算法門。

一日，他賬房師爺同他一個門稿二爺在街上閑步，看見好幾處女學(xué)堂，回來說與豬大腸。豬大腸并不在意。那門稿二爺便道：“女學(xué)堂原是時新名目，可別處不像這里有這樣多，老爺可查查案卷，共有幾處？那個是報到上司立過案出過奏的？那個只在本和門立案？沒有報過上司的，其中或是可裁可并，或是借件事情，封掉了他。大約一處有一處的款子，不論是裁是封，款子總要另外清理，那時聚齊了，提到公中，抖亂了還他一篇胡涂帳，定歸落得點好處。照這一樁，把那男學(xué)堂以及各處演說生的經(jīng)費都查一查，再加那巡警局用的司事兵勇，也撤些裁些，合起來怕不成個大宗？我們橫豎兩三個月，等到查過辦過，交給后任，老爺在上頭是很有面子的，更不怕什么。況且又不侵蝕公款，不過把這些帳從新?lián)芤粨芩惚P珠兒，七折八扣的挖些零頭，保不定當中也有個大注兒可以吃得，就不枉這一番代理的辛苦了?！?br>
賬房師爺隨手便叫豬大腸依著門稿的話傳進書辦，當面吩咐：即日開具清冊，送呈查核。書辦當時就回稱：“只有小學(xué)堂是書院所改，用的是書院舊款；中學(xué)堂是施老爺籌辦，詳過上司；其余女學(xué)堂演說生，半系當?shù)丶澥縿?chuàng)成，半系施老爺捐廉幫助。那城西女學(xué)堂，更是幾位紳士女太太所辦，辦得最早，所有各學(xué)堂使用支費，都各有經(jīng)理，不歸衙門報銷。除了中小學(xué)堂及巡警局，演說生幾種經(jīng)費，房里還可去查得問得，開得冊子，以外要老爺延訪紳士，房里不便去問，只怕多是自用自銷，老爺也問不出的。”那門稿二爺在旁對著豬大腸道：“照這樣說，女學(xué)堂都是民間私辦的了。民立學(xué)堂，原不在禁例，但老爺新到這里，總得查考查考。叫書辦下去，趕緊開個單子上來，那個是誰家紳士獨辦的？那個是前任施老爺幫助的？一共有多少處？連那中小學(xué)堂演說生每月開支用若干，一起開得清清楚楚，不許遺漏。”豬大腸道：“很好，就要這么辦哩?！睍k領(lǐng)命退出。地方上早已哄動，人人笑罵。

黃通理自問他頭一天接印，管押演說生的事，就曉得豬大腸必有個推翻全局的手段，迭經(jīng)防備，與張先生、黃繡球幾次函商，只是暗觀動靜，一面寫信詳告施有功，托他再寫信與豬大腸，將地方上的事細細分疏，請他不可輕易更改。揀了幾件要緊的，如學(xué)堂、演說兩事，補詳了上司，原想保住一切，不致變局，不料施有功來信在后，豬大腸利令智昏，全然不顧。施有功補詳上司，上司的批飭更遲。這里豬大腸催著書辦開列清單上去，他便拜紳士、查款項、裁教習、并學(xué)堂，劈列拍拉，一齊下手。黃通理早見機辭去中學(xué)堂教習，惟有自辦的家塾女學(xué)堂，照常教授。豬大腸挑不出什么眼兒，無從挾制。等到上司把施有功的詳文批準，飭知來到，他也詳報出去，無可挽回，弄得怨恨交加，人心惶惑。黃通理終日的搓手跳腳，道：“是好端端一座錦繡圍屏，給黃繡球已繡到七分功程，竟被豬大腸一把剪刀，剪成破碎，這個沒有地方自立之權(quán)，不能恢復(fù)。”于是在黃繡球信中，說到此話。黃繡球想到“地方自立”四字，恨不得即刻回來，驅(qū)逐了豬大腸，豎起自立的旗號，立圖恢復(fù)。幸被那邊施有功挽留勸導(dǎo)，只打發(fā)張先生、復(fù)華二人回來，察看情形。這且不提。

再說施有功到了調(diào)任的地方，那地方果然錮蔽不通，士風尤其鄙陋，只有孔員外捐一千串錢設(shè)的一個學(xué)堂。這學(xué)堂里就還是從前在書院當山長的一位老廩生，充了教習。大大小小學(xué)生，約莫十三四個，全不成個規(guī)模。施有功既到之后，也竟無可談的紳士，只有孔員外，雖是生意人，倒明白大體，但只事事退讓，不肯擔當，雖是保守身家，也實在拘于習俗。施有功同這孔員外談過幾次，要想把學(xué)堂大改章程。孔員外仍舊照著告訴張先生的話說：“為難得很。”訪訪紳士的口氣，都無所決斷。紳士中最大的，是個云南候補知府，其次就是新科的舉人。這兩人一向在外，余下秀才稱宰相，監(jiān)生稱大人，天高皇帝遠，看得自己尊貴無比。新官到任，有什么舉動，不同這班秀才監(jiān)生商量妥洽，萬不成功。張三本答應(yīng)了，李四偏能把持，李四答應(yīng)了，張三又來作梗。所以十件事，一定有九件蹊蹺，白費唇舌。只有扛幫插訟，包攬是非，各做各的，卻不相聞問，與自由村那地方，真可算大大反對。

施有功夫婦與黃繡球連結(jié)了孔員外夫婦，暗中再三想法。想起買服秀才的一個法子，借著觀風開考，不拘好壞，全案錄取，重重的獎給花紅，顛倒第一名都有得分著，早晚并備了酒，請他們飽吃兩頓。有些前輩老生這日不到的，還又在學(xué)堂里請了兩桌。這是破天荒第一回的事，那些秀才、監(jiān)生、鄉(xiāng)耆、紳董，都詫為奇文。施有功轎子到街上，就填街塞巷的婦女擁擠觀看，說：“要看看施老爺這個文曲星。”小孩子“文曲星”“文曲星”不住的亂喊，一直跟了喊到衙門口。施有功心生一計，在轎子里笑著說道：“有賞有賞?！彪S即下了轎，揀兩個面目文秀的小孩子，一男一女，親手從頭門口攙進內(nèi)衙，叫施太太給了些糕點、銅錢。施太太曉得用意，問了兩個姓名住處，男的說不清，女的說：“父親開小雜貨店，哥子也從了先生念書。”施太太假意歡喜，又交了這女孩子幾本書，說：“帶回去送給你哥子的?！彪S手叫人領(lǐng)了出來。兩個孩子自回家去。第二天四處宣傳，都說施有功是文曲星下凡，甚而至于做了牌位供奉。施有功夫婦，開出這條機關(guān)，先就倡議改辦學(xué)堂，一切勢如破竹。施太太在里面與孔員外的夫人，也大興女學(xué)，借此才與黃繡球明通往來。黃繡球到底是個烈性的人，為著自己地方，被豬大腸攪亂，心上不甘，見這里已開通道理，便回去調(diào)換了畢太太來。畢太太義不容辭，來到之后，便同著籌劃各事。如此內(nèi)內(nèi)外外，日夜興辦，男學(xué)堂改定了，女學(xué)堂擴充了，演說也行開了，勸放小腳的事也有人肯依了，氣象就大不相同，各式規(guī)模，儼然縮小了的一個自由村照片。

施有功常常掛念著自由村被豬大腸糟蹋壞了，也十分切齒，日日的信函來往，同黃通理、黃繡球百計設(shè)法。無奈豬大腸又改代為署，見施有功任上的口碑極好，本有醋意，又見施有功時常來信，關(guān)說公事，說那件應(yīng)該保護，那件不可更張，更加負氣，大為不樂，立意要事事反其所為：凡是施有功所定所創(chuàng)的事，所信所用的人，能裁的一概裁了，不能裁的，也硬出主意改了。最可惡的，他把中小學(xué)堂，到省里去另請了幾個京官紳士、翰林進士來充當教習，明是抬高學(xué)堂，暗是力就腐敗。堂中又請派了監(jiān)督提調(diào)名目，層層節(jié)制。那些舊有的學(xué)生，早就通班解散，招的新生，定課策論講義，不準閱看報章。女學(xué)堂也說是有傷風化，禁去幾處。還胡亂謅些男女茍且的事，扯在訟案當中，詳報上司，說總是沾染女學(xué)堂的習氣而來。喪心病狂，鬧得昏天黑地，頓時一座自由村，雞犬不安。

黃通理夫婦氣憤不過，商量了聯(lián)合同志并同鄉(xiāng)京官，如李太史等，具了一張公呈，反復(fù)申辨，懇請照舊。這張公呈進去，豬大腸送交他幕友閱看，好幾十天，不批不答。黃通理又約齊了人，入署求見。豬大腸道：“他們動不動就會聯(lián)名聚眾，傳話出來，要見等明日堂參，不準少去一名，少了就要差提?！卑褌鬟M去的名帖當時留下。黃通理心中老大不服，內(nèi)中便有些咆哮的，仍虧黃通理捺住出去，安排明日再來同他堂見。豬大腸只當是嚇退了，走到幕友房中，問：“老夫子，前日那張公呈怎樣不批？”那幕友道：“這個公呈是難批的，東翁你可曾看過沒有？”豬大腸實在把這張呈子看不下去，強說道：“看是看過一遍，批是要費老夫子的心，給他個兩面話就得了，也不必很得罪他們。”回頭見執(zhí)帖家人，拿著一副帖子，站在旁邊，說：“有客拜會。”豬大腸一聲叫“請”，就離了幕友的房。要知此客是誰？見了講些什么？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