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平山堂話本 卷二 張子房慕道記

入話：

夢中富貴夢中貧，夢里歡娛夢里嗔。
鬧熱一場無個事，誰人不是夢中人？ 話說漢朝年間，高祖登基，駕坐長安大國。忽一日，設(shè)朝聚集文武兩班，九卿四相。各人奏事已畢。班部中轉(zhuǎn)過一人，紫袍金帶，執(zhí)簡當(dāng)胸，出班奏曰：“我王萬歲！微臣看得近今天下太平，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，萬民樂業(yè)。臣欲要慕道修行，不知我王意下如何？”高祖問曰：“卿因何要入山慕道？”張良答曰：“臣見三王苦死，不能全終。”高祖曰：“那三王？”張良曰：“是齊王韓信，大梁王彭越，九江王英布。原來這三王，忠烈直臣，安邦定國。臣想昔日楚王爭戰(zhàn)之時，身不離甲，馬不離鞍，懸弓插箭，掛劍懸鞭，晝夜不眠，日夜辛苫，這般猛將尚且一命歸陰，何況微臣！豈不怕死？”高祖曰：“卿莫非官小職低，棄卻寡人？豈不聞鋼刀雖快，不斬?zé)o罪之人？”張良曰：“豈無罪過！臣思日月雖明，尚不照覆盆之下。三王向如此乎？”高祖曰：“齊王韓信，他有罪過，如何苦死？卿不知其情，寡人有詩為證：

韓信功勞十代先，夜斬詩祖赫趙燕。
長要損人安自己，有心要奪漢朝天?！?

張良訴說已罷，微微冷笑，便道：“我王豈不聞古人云：‘君不正，臣投外國；父不正，子奔他鄉(xiāng)?！彝跏湔?，不想褒州筑壇拜將之時。我王不信，有詩為證： 韓信遭逢呂后機(jī)，不由天子只由妃。
智賺未央宮內(nèi)見，不想褒州拜將時?！?

高祖曰：“卿，韓信、彭越、英布三人有怨寡人之心?！睆埩即鹪唬骸俺甲杂性姙樽C：

韓信臨危劍下亡，低頭無語怨高皇。
早知死在陰人手，何不當(dāng)初順霸王！”

張良言曰：“微臣眼前不見二人，一心只要慕道?！备咦娴溃骸扒?，你作官中第一，極品隨朝，身芽紫羅袍，腰懸白玉帶，口飡珍羞百味，因甚卻要?dú)w山幕道？”張良曰：“臣見三王遭誅，臣懷十怕。”高祖曰：“卿那十怕？”張良曰：“赦臣之罪，微臣敢說?！备咦嬖唬骸半奚庵?！”良曰：“聽臣所說，有詩為證： 一、怕火院鎖牢纏；
二、怕家眷受熬煎；
三、怕病患纏身體；
四、怕有病服藥難；
五、怕氣斷身亡死；
六、怕有難哭皇天；
七、怕采木花棺槨；
八、怕牢中展卻難；
九、怕身葬荒郊外；
十、怕蕭何律上亡！” 張良曰：“我王，倘若無常到來，如何躲得？”高祖曰：“卿，你正好榮華富貴，卻要受冷耽饑?！睆埩荚唬骸盎嗜舨恍?，有詞為證：

慕道逍遙，修行快樂。粗衣淡飯隨時著，草履麻鞋無拘束。不貪富貴榮華，自在閑中快樂。手內(nèi)提著荊籃，便入深山采藥。去下玉帶紫袍，訪友攜琴取樂。”

高祖曰：“卿要?dú)w山，你往那里修行？”張良曰：“臣有詩存證： 放我修行拂袖還，朝游峰頂臥蒼田。
渴飲蒲蕩香醪酒，饑餐松柏壯陽丹。
閑時觀山游野景，悶來瀟灑抱琴彈。
若問小臣?xì)w何處？身心只在白云山?！?

高祖曰：“卿意要去修行，久后寡人有難，要卿扶助朝綱，協(xié)立社稷?！睆埩蓟卮鹪唬骸俺加性姶孀C：

十年爭戰(zhàn)定干戈，虎斗龍爭未肯和。
虛空世界安日月，爭南戰(zhàn)北立山河。
英雄良將年年少，血染黃沙歲歲多。
今日辭君巨去也，駕前無我待如何！” 高祖曰：“如今天下太平，正好隨伴寡人，在朝受榮華富貴，卻要耽寒受冷，黃齏淡飯，修行張良慕道！”張良聽說：“有詩為證：

兩輪日月疾如梭，四季光陰轉(zhuǎn)眼過。
省事少時煩惱少，榮華貪戀是非多。
紫袍玉帶交還主，象簡烏靴水上波。
脫卻朝中名與利，爭名奪利待如何！” 高祖曰：“不要卿行職事，早晚隨伴寡人，意下如何？”張良曰：“臣有詩存證：

榮華富貴終無久，仔細(xì)思量白發(fā)多。
為人不免無常到，人生最怕老來磨。”

高祖曰：“卿若年老，寡人賜你俸米，月支錢鈔，四季衣服，封妻蔭子，有何不可？”張良曰：“蒙賜衣、錢、米，老來如何替得？有詞存證：

老來也，百病熬煎。一口牙疼，兩臂風(fēng)牽。腰駝難立，氣急難言。吃酒飯，稠痰倒轉(zhuǎn)；飯茶湯，口角流涎。手冷如鉗，腳冷如磚。似這般百病，直不得兩個沙模兒銅錢。” 高祖曰：“卿一心既要入山慕道，寡人管你四季道糧并衣服鞋襪?！睆埩荚唬骸俺加性姙樽C： 日月如梭來不牢，時光似箭斬人刀。
清風(fēng)明月朝朝有，火院前程無人稍。
日月韶光隨時轉(zhuǎn)，太陽真火把人熬。
你強(qiáng)我弱爭名利，不免閻王走一遭。”

高祖苦勸，張良不允?！扒一叵喔?，明日再來商議?！睆埩嫁o駕出朝，吟詩一首：

“游遍江湖數(shù)百州，人心不似水長流。
受恩深處宜先退，得意濃時便可休。
莫待是非來灌耳，從前恩愛反為仇。
不是微臣?xì)w山早，服侍君王不到頭。”

張良拜辭，出朝回家。

高祖曰：“眾文武百官，寡人苦勸張子房不聽?！彼炝畎俟兕I(lǐng)圣旨，往張良相府，勸他回心轉(zhuǎn)意：“丞相，主人留你：‘不要入山修行，在家出家，朝再隨伴寡人，道糧衣服錢米，每月供俸。’卻不是好？”張良曰：“臣想韓信、彭越、英布，爭江山，奪社稷，累建大功。如今功勞卻在何處？”張良不允。眾官又勸：“丞相，如今天下太平，官封極品，位至三公，朝中享榮華富貴，如何歸山慕道？”張良呵呵大笑：“有詩為證：

霸王只為江山死，悔不當(dāng)初過界河。
萬里江山朝皇帝，八方寧凈罷干戈。
因甚子房歸山早，恩深到惹是非多！ 眾文武百官苦勸不從，各回去了。

張良送眾官，回到相府，辭了老夫人：“我今欲要入山慕道?！崩戏蛉吮愕溃骸柏┫?，你每口受享龍樓鳳閣，耳聽山呼萬歲，吃珍羞，飲御酒，端的是：

春眠紅錦帳，夏臥碧紗廚。
兩雙紅燭引，一對美人扶。

如何卻要?dú)w山慕道？曠野荒郊，孤身獨(dú)自；冬夏衣服道糧誰管？悶來有誰消愁？只在家中修行?！?
張良見說：“有詩為證：

兔走鳥飛不暫閑，古今興廢已千年。
才見嬰兒并幼女，不覺蒼顏白鬢邊。
慕道修真還苦行，游山玩景煉仙丹。
閑時便把琴來操，悶看猿猴上樹巔?！?

老夫人聽說：“丞相如今高官極品，富貴榮華；一人之下，萬人之上；朝則同次，暮則同樂；不肯受用，情愿入山慕道。耽寒受冷，忍饑受餓、那時悔之晚矣！”張良不允，留詩一首：

貪心似草年年長，造罪如山漸漸高。
不去佛前求懺悔，貪迷火院受煎熬。
若人不行平等事，三涂地獄苦難逃?！?

老夫人道：“丞相，你卻修行去了，家中兒女未曾婚配，男孤女只。待等家事已完，那時未遲?！睆埩即鹪唬骸疤热舸笙薜絹恚須w泉世，命染黃沙，如何留得？”張良即便題詩一首：

“一日無常萬事休，半床席卷不中留。
憂愁戀兒年紀(jì)小，愛子貪妻不到頭。
使盡機(jī)關(guān)爭名利，魂離魄散做骷髏。
人人盡是疾呆漢，難免荒郊臥土丘?！?

張良說罷而出。
高祖?zhèn)髦迹炝畎验T官軍：“不要放出張丞相。若不辭朕，怎敢便去？”高祖正說之間，張良將冠帶、袍服、象簡、烏靴，朱紅盤內(nèi)托來，放于五鳳樓前，私行去了。高祖差人四下追趕捕獲，尋至數(shù)日，杳無蹤跡。史見朱紅盤內(nèi)，有詩為證： 懶把兵書再展開，我王無事斬賢才。
腰間金印無心掛，拂袖白云歸去來。
兩手撥開名利鎖，一身跳出是非街。
不是微臣?xì)w山早，怕死韓信劍下災(zāi)！

高祖自從去了張良，每日思想懸懸，放心不下。朝門外大張黃榜：“有人得知張良下落者，封其官職?！焙鲇幸婚苑?，分開人眾，前來揭榜，入朝：“奏上我王萬歲，臣見張丞相卻在白云山修行慕道。”高祖聽罷，心中大喜，龍顏甚悅，即排鸞駕，前往白云山前，尋訪一遭。行至一日，只見茅庵一所，不見張良，令人來到名山，有詩為證：

白云山前字兩行，張良留下勸人方。
紅顏愛色抽心死，紫草連枝帶葉亡。
蜂采百花人食蜜，牛耕荒地鼠飡糧。
世上三般冤屈事，月缺花殘人少亡。

高祖念詩已罷。不見張良，眼中垂淚，吟詩一首： “君王親自駕臨山，不見賢臣空到庵。
日映桃花侵目艷，風(fēng)吹竹葉透人寒。
爐內(nèi)燒丹灰未冷，壁上題詩墨未干。
棋盤蹤跡端然在，子房何處把身安？”

高祖吟詩已罷，不見張良，仰天長嘆?；伛{，行至半山，忽見張良漁鼓簡子，口唱道情，仙鶴繞舞，野鹿銜花，前來接駕。
高祖一見張良，龍顏大喜，作詩一首：

“十度宣卿九不朝，關(guān)心路遠(yuǎn)費(fèi)心勞。
明知你有神仙法，點(diǎn)石成金不用燒。
朝中缺少擎天柱，單等賢臣掛紫袍。
卿若轉(zhuǎn)心回朝去，寡人世界得堅牢。

張良聽說：“面奏我王，臣誓不回，只在山中修行慕道。我王不信，微臣有詩一首：

閑時山中采藥苗，不愿朝中掛紫袍。
高祖咬牙封雍齒，漢王滴淚斬丁公。
蕭何穩(wěn)坐為丞相，韓信安邦命不牢。
不是微臣嫌官小，犯了王法不肯饒。 張良奏上我王萬歲得知，韓信、英布、彭越三人，爭南奪北，個個死于劍下。我王不信，有詩為證：

我去歸山脫離災(zāi)，韓信遭計倒塵埃。
因為我王無正道，呂后定討斬英才?！睜`

高祖曰：“卿不比在前渾濁之時?！睆埩即鹪唬骸拔彝跞粢爻埼彝醯矫┾?，獻(xiàn)清茶一盞。”張良引駕，正行之間，前面一個仙童，指化一條大澗，橫擔(dān)獨(dú)木高橋一根，請高祖先行。高祖恐怕木滾，不敢行過。張良拂抽而過此橋，吟詩一首：

“橋上橫擔(dān)松一根，不知那是造橋人？
獨(dú)木怎過龍駒馬，深水難行伴侶人。
百條龍尾空中掛，千根大蟒澗邊存。
雖然不是神仙法，嚇得人心不敢行。”

這澗中碧沉沉水，波浪千層阻隔，高祖龍車不能前進(jìn)。張良見了，呵呵大笑，吟詩一首： “范蠡歸湖脫紫襤，子房修道不回還。
心猿牢鎖無根樹，意馬牢拴不放閑。
辭文官來別武將，功名二字兩分單。
不是微臣?xì)w山去，免被云陽劍下丹?！?高祖苦勸張良不回，心中憂悶，眼淚犧惶，張良就于澗邊拜辭高祖，吟詩二首： “張良交印與高皇，范蠡歸湖別越王。
二人不嫌官職小，只怕江山不久長。
向后莫聽呂后語，君王失政損忠良。
萬丈火坑拋撒了，一身跳出是非場。”

張良收心歸山，普勸世人，作詩一首：

“普勸閻浮賢大良，世間莫要把名揚(yáng)。
無常那怕公侯子，不怕文官武將強(qiáng)。
不懼男女收心早，大限來時手腳忙。
學(xué)得子房歸山去，免向閻王論短長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