歡喜冤家 第十七回　孔良宗負(fù)義薄東翁

先生失館詩　　　　

紫燕銜泥二月時，先生失館竟何為?！　　　?br>仲尼有道終歸魯，孟子無心肯事齊?！　　　?br>賣劍只因嫌價少，彈琴應(yīng)為識音稀。　　　　
鸞鳳暫出丹山外，要借高梧第一枝?！　?br>
世上萬般生意，惟為人師者尊重?zé)o比。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禮拜的，止得天、地、君、親、師這五個字。至于人家一請先生進(jìn)門，就是朝夕供養(yǎng)，猶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，那一個敢怠慢著他。所以為師者當(dāng)盡自己的學(xué)力，盡心教訓(xùn)，方不有負(fù)東家一片致誠的真心。如今先生未到得六個月中旬，便思量鉆謀下年的書館。一聞某處是個好東翁，供奉極盛，館谷極肥，便心里夢里想著，務(wù)必央人去講。略有一面之熟，便去撻面皮，求薦書，謀得到手。初然坐館，便勤勤謹(jǐn)謹(jǐn)講書講文，不辭辛苦。待其下人，極其寬厚，叫小使小官，阿哥，大哥，下人無不歡喜。待學(xué)生就是幫閑的奉承大老官一般舉動，無不逢迎之意，直至過了端陽，半年束修到手，下半年便又不同了，諸般都懶散起來，這山望見那山高，終月往街坊打聽某處有好館又去鉆謀了。所以有恒業(yè)而無恒心，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尷不尬，誤人之事，最為可恨?！　?br>
如今且說個請先生鄉(xiāng)紳，這官宦住在浙江嘉興府秀水縣，姓江，名字五常，官居侍郎，只因無子，半百之年，便告了致仕。大夫人無得生長，連娶了六個美妾，越著緊越?jīng)]影響了。又曰花多不得子，寡欲多生子。有了六七個妻妾，一夜一房，尚且輪流來也是疏懶的了，還經(jīng)得空了幾夜不成。大夫人又道：“你年過半百，也算是老年的人矣?？戳诉@般光景，子息不能數(shù)了，還須查看同房該應(yīng)繼立嗣子一個，免得一有差，這萬萬家財被人搶去。又無后代，侮之晚矣?！苯溃骸胺蛉酥杂欣??！彼鞂艽巫咏模瑩袢照堄H，承繼過來?！　?br>
這江文方得九歲，正要緊讀書之際，江公遂將要請先生一事對親友說知，那薦書雪片一般來了。江公為難，聽分上一個也不成，遂著家人往余姚打聽，近時宗師考在優(yōu)等生員請一個來。家人領(lǐng)了主人之命，竟到余姚，往學(xué)里去查，有一個孔良宗，乃提學(xué)歲考批首，也有館的，因東家止得一個學(xué)生，是獨請的，不期學(xué)生得病而亡，正失了一個肥館，在家嘆息。卻好遇著江家差人來請，十分快活，厚款來人。次日收拾起身，同了家人一路而來。才下得江船開得幾丈路兒，卻遇潮來，滿船之人都道：“順流利市?！眮淼浇遥娏酥魅?，相見甚歡?！　?br>
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樂之處。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，自身在館坐無罪之牢。守了一年，才得釋放歸家，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，好生快活。未及一月，又要分離，正是才得相逢又別離。　　

且說江公，見先生篤賣沉靜，便已放心。打聽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門同年學(xué)道，又是相知，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，因便耍?；貋恚瑤Я藥讉€家人，兩個小使，動用之物，無所不有。別了妻妾，到書房別了先生，一競而去了。這些家人媳婦井同小使丫頭，一見主人出門，一似開籠放雀的光景，都往門樓下頑耍去了。連書房中茶也沒個人拿。大夫人著那服侍揚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，送到書房中來。先生看見道：“有勞姐姐送來。”素梅道：“這些小使，但是老爺一出門，他們都去白地了，無人在內(nèi)，著我送來?！毕壬溃骸岸鄤谀懔??！比ゲ欢鄷r，只聽得里邊一路兒歡笑出來，都往前廳去了。先生聽見，便問江文：“是什么人？這般歡喜?！苯牧⑵鹕韥恚馊タ?。連學(xué)生也不進(jìn)來了。先生見江文不來，要去叫他進(jìn)房讀書。走出房門，往廳后張看，這一張，弄得一個老實先生反做了虛花浪子，一時輕浮起來。只見六個美人生得：　　　　

媚若吳宮西子，美如塞北王嬙?！　　　?br>云英借忤搗玄霜。疑是飛瓊偷降。　　　　
肥似楊妃豐膩，瘦憐飛燕輕揚?！　　　?br>群仙何事謫遐方，金谷園中遺像?！　?br>
先生雖年年坐館，各處鄉(xiāng)紳人家處過，自不曾見有一家六個都是國色天姿的俏麗，人人美貌。看了裙邊之下，弓鞋各有長短，大小不同，止得一人穿玄色綠紗衫襖的美人，那一雙小腳，實是小巧，令人愛極。正在張望間，只見門公報道：“許相公來望大夫人?！蹦且粋€美人跌身就轉(zhuǎn)，往內(nèi)一跑。先生慌了，急回身一走。忘記后軒門檻，一交絆倒，跌個合撲。一眾美人見了，都忍不住的咯咯之聲。有一個笑字謎兒，說得有理：　　　　

說價千金可貴，能開兩道愁眉。　　　　
或時扯破口唇皮，一會歡天喜地。　　　　
見者哄堂絕倒，佳人捧腹揉臍，　　　　
兒童拍手樂嘻嘻，老少一團和氣?！　?br>
先生跌倒不起，江文來扶，那一眾美人都掩了嘴兒，并進(jìn)去了。先生歸房坐下，與江文說曰：“因你去久不來，出來喚你，不期女客進(jìn)來，急欲回避，忘了門檻，一絆跌倒。被這些女客笑了?！苯牡溃骸笆窃S家表兄來望家母，這些姨娘們要避，走得快了，倒把先生累了一跌?！毕壬f：“我這一跌，足值六千銀子。”江文說：“怎生解說？”曰：“豈不聞美人一笑值千金，如今六個美人一笑，豈不值六千銀子?！苯恼f：“想先生這一跌，連屁也跌出幾個來。”先生說：“為何？”江文說：“我見六個姨娘，都是掩著鼻子的?！毕壬f：“這般一跌，倒是個及第先聲?！庇謫枌W(xué)生道：“那穿玄色紗襖，小小腳兒的，叫做第幾位姨娘？”江文道：“這是前年到揚州娶的新姨娘，李姓，他琴棋書畫，詩詞歌賦，女工裁剪，件件會的。我父母都喜歡他，把內(nèi)庫金銀皆托他掌管。方才送茶來的素梅，是伏侍新姨娘的?！毕壬溃骸疤祀m未晚，我因跌了，不耐煩久坐，對課進(jìn)去罷。”出課曰：

南國佳人，膩玉容顏真可愛。江文對久不就，先生說：“你方才說，新姨聰明得緊，何不拿進(jìn)去央他對看?！苯牧⑵鹕肀阕撸壬修D(zhuǎn)來，“此課只好與新姨一人知道，若被別人曉得，非惟說你資質(zhì)不好，連我也有失教之名了?！苯恼f：“不須分付?！本雇乱谭績?nèi)，取出課來，要他對就，新姨看了，笑道：“這跌不殺的麥棲包，還要油嘴。”便寫道：　　　　

西齋學(xué)究，謙恭著地假斯文、江文拿了來見；先生笑曰：“他來譏俏我跌了，故曰‘謙恭著地假斯文’，倒也是個作家?！庇窒氲溃骸拔译m然不該挑他，他也不須消我，不免再改一對將進(jìn)去與他，看他怎么?！薄　　　?br>
東墻秀士，偷香手段最高強。

寫罷，呼江文說：“新姨取笑我，如今我改過了，你拿進(jìn)去與他看，可改得好么。”江文拿了，到新姨房里。新姨道：“這蠻子可惡得緊，且留在此耍他一耍，看他如何。”叫：“公子，你去回他，說此課對得好，留與老爺回來請教，只是東墻高，看跌壞了。”江文直道其事，先生慌了，“若真與東翁看，成何體面?！北阌种倪M(jìn)去討了出來，新姨故意不與，叫小使送夜飯出來，那里吃得下去。長嗟短嘆，無限憂愁。直至更深，一些不用。小使依先收了進(jìn)去，新姨看了，忍不住笑道：“我原作耍蠻子，卻認(rèn)了真，害了食不下咽。明早著素梅還他罷了?！贝卧缙饋恚亚皩ε诤竺娴溃骸　　　?br>
恁般膽小，不算高強。

即著素梅拿了還他。那素梅口角極會尖酸，見了先生道：“先生對得好課，倒恰是楊修的撓對。昨日跌壞了，晚間正好用些酒兒活血。緣何反不要吃？豈不聞有酒食，先生撰！我曉得先生的心事，只為著偷香手段。我再三與新姨說了，拿來還你。把什么來謝我？”老孔見了對聯(lián)就是得了性命一般、好生歡喜道：“好姐姐，我明日投在你腹中，生個梅子補報?！彼孛窌缘萌⌒λ∶慊氐溃骸斑@等是個酸胎養(yǎng)的，還吐酸子?！毕壬溃骸拔疫@梅子拌白糖，名為細(xì)酸，極有甜頭兒的?！彼孛返溃骸凹?xì)酸我嘉興極賤之物，連姜絲昨日價錢都跌倒了，只好與麥棲包一樣看成?！毕壬迪氲溃骸昂脗€利口丫頭?！敝坏没氐溃骸澳慵闻d人慣喜扯這般臭蛋?！眱上赂餍ζ饋怼＠峡渍涯菍Φ淖旨垇沓秹?，只見后邊批了二句，看道“恁般膽小，不算高強”便又一時胡想起來。正是：　　　　

一時造下風(fēng)流孽，千古傳揚輕薄名。　　
只見江文出來讀書，見了先生施禮。

與素梅道：“新姨喚你進(jìn)去?！彼孛啡チ?。這老孔道：“他批此八字，說我膽小，做不來事，明教我放膽大些，才是手段。我如今不免吟幾句情詩送去與他，著有意必有回頭話，又似留作對聯(lián)的光景，我看他親筆批語在此了，怕他怎的！”把江文早間功課完了，取筆寫曰：　　　　

風(fēng)流雅致卓文君，借此權(quán)為司馬琴?！　　　?br>今世有緣前世種，忍教咫尺不相親?！　?br>
又曰：　　　　

藍(lán)田雙玉已栽根，才得相逢便記心。　　　　
海內(nèi)易求無價寶，世問難得有情人。

寫畢封好了，下午素梅又拿茶來。先生道：“梅姐，今日又有一對，煩姐姐送與新姨一看?！彼孛沸Φ溃骸懊魅詹灰旨保穹慌c你討人情了?！毕壬溃骸拔胰缃裼辛诵乱棠旮诖?，是一宗姻緣公案，還有什么急！”素梅忙問道：“什么年庚？”先生笑道：“這批的八字，豈不是年庚?！彼孛分坏媚昧诉M(jìn)去遞了，新姨拆開來看道：“這麥糟包漸漸無禮了，存下在此，必定要與老爺看了，趕他回去?！彼孛氛f：“他且是不怕，道姨娘批的八字，當(dāng)作年庚與老爺看，反惹是非，不要理他罷了?！薄　?br>
且說江衙里娶的第三個妾姓王，是蘇州人，家中喚他做蘇姨。腳雖大于新姨，然而容貌各有許多媚處。他小名楚楚，也是個粗通文墨的女子。他與新姨兩個比眾分外過得相厚。這時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。見了桌上詩兒，新姨把昨日的對談其原故，“他今日又將此詩來輕薄，本要說與主翁，奈何對后批了八個字兒，恐惹猜疑，只索置之不理，便宜了他?！背溃骸白蛉胀涤^我們，已遭一跌，已不成先生體格。今又如此，是一個浪子了?！币贿呎f，把兩首詩拈齊了，籠在袖里，歸房想著：“我家主翁有十萬家私，用此少得一個親生兒子。如今我移花接木，把些情兒結(jié)了書生，一點好心，到了田地，黑暗里認(rèn)做新姨，倘僥幸度得一個種兒，是我終身受用不盡的了。不宜錯過機會。正是：　　　　

慷他人之慨，風(fēng)自己之流。有何不可，”即時揀了一盒兒沉香速，著使女春香，悄悄拿去道：“是新姨著我送上先生，多多致意。素梅計決，以后有話不拘大小，一概勿與他言。待我出來傳言方可?！币痪雇鶗坷飦??！　∏『媒挠滞膺吶チ耍合惆严愫兴团c了他，把楚楚分付言語，一字不差傳與老孔。那先生歡喜得頓足拍手的笑道：“姐姐在此坐著，寫一字兒，代我送與新姨。”寫道：　　　　

荷蒙嘉情隆重，賜我名香。雖雞舌龍涎，莫過于此。再拜領(lǐng)入。香煙透骨，恩已銘心。謹(jǐn)奉數(shù)言，聊申鄙意：　　仙娥賜下廣寒宮，透我衣裙褻我床?！　　　?br>情似文君愛司馬，意如賈氏贈韓郎?！　　　?br>木桃愧乏瓊瑤報，銜結(jié)須歌壞草章。　　　　
且把笑尖深致意，斗山恩愛敢相忘。封好了，遞與春香：“多多致意新姨。滿懷心事，盡在不言而已。”春香拿了，遞與楚楚，看罷笑了，正是：　　李代桃僵，指鹿為馬。

楚楚存了私心，每每著春香送些香的花兒，或香的袋兒，謹(jǐn)謹(jǐn)密密，別個一些也不知道。　

一日，老孔偶出書房，恰遇新姨出來。便笑吟吟上前作揖。新姨見了，回身竟走。老孔立得身起，人已不見矣，遂想道：“這幾時怎生相愛，緣何今日不理了。我左猜右料，他還是恐被人見，怕看破機關(guān)，故此避去。倒是個老到的婦人。也罷，不免再寄一首情詞與他，要他回音，看他怎么?！痹娫唬骸　　　?br>
朝思暮想俊佳人，想得終宵好夢頻?！　　　?br>夢里許多恩與愛。醒來不得祖沾身。　　又曰：　　　　忘餐廢寢害相思，短嘆長吁只自知?！　　　?br>求懇多情通一線，勝如獲得夜明珠。

封好了，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來，先生笑道：“果然我料得不差?！鼻那膶⒃~兒付與春香去了。楚楚拆開一看道：“事不宜遲，趁此要討回音之際，答他兩句，成全美事，有何不可。”寫曰：　　　　

明珠溫櫝斂光芒，不比尋常懶護藏?！　　　?br>念汝渴龍思吸水，送些云雨赴高唐。

又寫賤妾揚州李氏拜。封完與春香說：“教他今夜掩門而睡，勿留燈火，夜深來也。”春香把楚楚之言，悉對先生一一說了。老孔喜不自勝道：“春香姐，你與我拜上新娘道，小生開門相待，萬萬不可失約?！贝合闳チ?，老孔心里便如蟲鉆一般，那里坐立得住。巴不得就是黃昏，也虧他捱到晚了，他將酒吃得干盡，便和衣睡了。楚楚著春香，把幾重門先自輕輕開了，將近黃昏時候，衙中俱已睡靜，便同了春香，悄悄兒走出重門，竟到書房門首。春香竟自向內(nèi)去了。楚楚捱到床邊，摸著先生，猶如夢里，把他推了一下，先生失驚，急走起來，貼著楚楚，便一把摟住，叫聲：“親親，好妙人?！彼烊ヅc他解衣就枕。登時云雨起來：　　　　

一線春風(fēng)透海棠，滿身香汗?jié)窳_裳?！　　　?br>個中美趣惟心想，體態(tài)惺松意味長?！　?br>
又曰：　　　　

形體雖殊氣味同，天然好合自然同?！　　　?br>相憐相愛相親處，盡在津津一點中。須臾云停雨止，先生問曰：“那日初見你之時，我見六位嬌娘，惟你的腳兒最??；六般容貌，惟你面龐最好。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腳兒，待我捏上一會，以消我初時想頭?！背_是大的，恐怕識出，便道：“我的腳怕疼，捏他怎的。明晚帶一只舊鞋兒與你，閑時消遣，豈不是好?！毕壬Φ溃骸叭绱俗阋娛⑶椤！毕壬亚笆录?xì)問，楚楚妝新姨體態(tài)而回之。在先生竟為新姨，十分快活。不覺金雞三唱。楚楚恐怕略有天光，露出不便，遂起身穿衣而別。先生送至后廳，楚楚把門一重重仍先拴好，進(jìn)房睡了直至晌午，方起梳洗。忙忙里想起鞋兒一事，竟往新姨房里走來，恰好新姨料理午飯，楚楚乘他匆忙之際，到他床頭撿得一只風(fēng)頭紅鞋，籠在袖里，走出房門，歸到自房。想此番認(rèn)定新姨斷無疑了。晚間拿了紅鞋，仍如昨夜做作，夜至明還，已有十徐次了?！　?br>
先生一夜間問曰：“前日學(xué)生說你掌管金銀之庫，何不以些須贈與知己，勝如坐此寒毯，守得幾何？”楚楚說：“這且少待，自然有贈?！贝稳眨韵氲溃骸八话盐耶?dāng)作新姨，希圖厚贈。若與他，只我實無私蓄。若不與他，猶恐不像新姨?！弊源送乱谭恐校в谑詹刂?，而即攜歸，只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飾等，楚楚竟付與先生矣。老孔十分歡喜。　　

不期一日，江公杭州已回，出來望了先生，并督江文工課。一日也不見缺，好生歡喜，心下想道，“這個才是先生。”便十分恩愛。楚楚此時十日之中，便只好二三夜會合了。　　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，將擇日解館，進(jìn)去拜見江公，欲言其事。江公出見，說及此事，江公道：“老夫正有一言奉告，新正初二日，乃是寒荊五旬，未免有幾日事忙，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，屈老先生在此過年，明年就好借重。不知尊意如何？”先生心下一想道：“有了束修，寄到家中與父母妻子，自會料理，在此過年，明年館已穩(wěn)了，況新姨恩情正美，惟恐失了此館。今既有此機會，豈宜推托?！北愕溃骸爸?jǐn)領(lǐng)尊命，既有所賜，待晚生明日托一鄉(xiāng)里，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?！苯f：“極感，極感?！薄　?br>
次日，老孔往六里街打聽，看有得托的鄉(xiāng)里，尋一個寄回。恰好撞著一個鄰居，也是余姚學(xué)秀才，叫做于時，在宜公橋王家處相見了孔良宗，道：“兄今年在那里設(shè)帳？”良宗竟說：“在江公府上。止得一個學(xué)生。束修也有二十四兩，還有許多好處，恰好新正初二，乃大夫人五旬，恐有賀啟酬答，老先生留我過年，有些些束修，特覓一個相知，托他寄回家下。幸遇仁兄，敢爾相煩，望毋拒卻。”于時見說道：“這是順帶公文，有何不可。明日小弟到東翁處來領(lǐng)便是。”良宗別了于時，回到館中。晚間又與楚楚耍了一夜，還在床上睡著。江公著人為一禮帖，送了二十四兩修儀，外有禮儀二兩，送與良宗。家人見他睡著，故意弄他醒了，送與先生。良宗道：“多謝多勞。”隨謝了三百文錢，以作勞金，回一謝帖去了。尚未梳洗，又見于時已到書房。良宗一見，忙道：“得罪，請坐。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，因此才起，有失迎接?！敝∈谷〔柘啻约阂幻媸嵯?，一面修書，并修儀節(jié)禮，共二十六兩，俱各封起。不想于時于文具中，取梳子梳發(fā)，見下格有紅色之物，鮮妍可愛，掇起上格一看，是一只紅鞋。鞋兒內(nèi)有一封字紙，見良宗不管，他忙取了籠在袖中，急把梳具放了坐下。良宗忙完，穿了道袍，重新施禮，將銀子家書一一交付明白，便拉了于時往酒店少談。于時初然推辭，想紅鞋一事，必然有因，坐談之際，問他明白，倒也有趣?！　?br>
一時列下酒肴果品，上下坐定，兩飲三杯。于時欲要問起紅鞋之事，恐開口時，他又隱諱，我如今不免無中生有，假出一個情人逗他，那時自然吐出真情。便道：“孔兄，你我做先生的人有榮無辱，乃是世間一個自在仙人?！笨琢甲诘溃骸昂我砸娭俊庇跁r道：“前年我在徐杭一個富家處館，他家有一位妹子，是個青年寡婦，回娘家守制，且是聰明。我其時在館，把自己心事寫一首詩，粘于壁上道：　　　　

一鋒喚醒千古夢，五經(jīng)鑿破半生心。　　　　
三冬事業(yè)圖書府，十載生涯翰墨林。

一日出外訪友，他走入書房，把我四句歪詩，圈得彌漫。我回來看見，問道：‘何人到此，把我胡言這等濫圈？’他便著使女悄地出來道：‘是我家姑娘圈的，道先生的字字珠玉，實是愛極，故此言實?！藭r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，做詩一首，寄將進(jìn)去。他便把崔張月下佳期的詩兒，送將出來。到晚來遂成鳳友鸞交。況有許多私贈，就是做十年的館谷也不能有他這許多珍寶。那邊是一個白衣人家，今兄處這般富貴之家，姬妾婢仆，也須尋見一個，以消遣寂方好?！绷甲谛Χ麓穑跁r見漏他不出。道：“說話多而吃酒少，來，我與你猜拳。”良宗一連呵了五杯，已滿懷酒意。于時又去激他道：“想世間露水夫妻，也要有福人承當(dāng)。那無福小人，連夢一世不能做得一個。”良宗道：“這些人家常事，何必提他?！庇跁r大笑起來：“據(jù)兄此言，畢竟也曾遇著些趣事而來。”那時老孔酒罩了臉，又被于時奚落他，比著無福小人，一時間便沒了主意，把新姨娘之事，從頭盡底說一個暢怏。于時道：“我說這般大人家，豈無一個愛風(fēng)月的?！卑丫齐瘸粤T，會鈔而別。　　

于時十五日解館，十六日下午回至?xí)^。又到江衙里來別良宗。老孔送他出門，竟進(jìn)來了。于時心下不樂道：“嚴(yán)冬之際，干干系系與你帶了一封銀子，盤纏也不送我?guī)族X，送也不送幾步，竟自踱了進(jìn)去，好生輕薄。且過了殘年，和他講話?！痹诖邪阉薏痖_，將自己逼火沖頭，換了好的，上得二十兩，落下四兩，并禮儀二兩，送至孔家道：“束修廿四兩，臨時取出四兩，道要辨江夫人壽禮，故此留的?！笨准腋改缸匀恍帕?，千恩萬謝送他出門。　　

且說老孔在江公宅上，過了殘冬，好生厚待。一到初二，一家忙將起來，連日戲文，直至初十方閑。不覺又是十三，乃上燈之夜。這日下午大雨傾盆，直至十五未牌，方才雨住。那嘉興城里，十分好燈：　　

天放晚晴，人逢元夜。錦屏已掛，鐵鎖初開、燈連壁月之光，月讓彩燈之勝。往來似電，驚將云母琉璃；倚疊如山，制就火齊水碧。費數(shù)金而不惜，工一月而后成。纖巧窮焉，繁華極矣。爾乃冶女傾城，游人出戶。閨中妝好，寶釵不借盈頭，道上肩摩，團扇輕持障面。鑒百肢而色皎，臨九陌而態(tài)嬌。絲管留人，滿市春聲細(xì)細(xì)。绔羅弄影，一庭香月娟娟。雖五女門前，貧無燈火，三家村里，富有梅花。莫不陣陣風(fēng)流，從俗競迎廁婦。紛紛語笑，當(dāng)場寧怕金吾。憐珠果之輕拋，喜菱花之再合。金貽條脫，玉笑步搖。愿留真怕顏羞，欲去番愁意斷。誰能閑坐，亦復(fù)相思。大惹芳心，雖向此中命酒。無邊樂事，強從此夜看燈。倚醉玉而生春，步香街而似畫。花芒牽袂，笙歌鬧市忘歸。燭焰成灰，斷送情癡欲海。燈開不夜之天，人賞長春之景。至十七日方才燈罷。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學(xué)。先生又是一種教法：每早誦讀時文程墨，午前做兩個破題，午后講“通鑒”諸子百家。忙碌碌，一日并不曾閑?！　?br>
不覺光陰似箭，日月如梭。去年六月，楚楚思量僥幸懷胎，與先生做下此事，不期天從人愿，遂爾懷孕。交得三月初一午時之候，生下一個兒子。不要說江公心下大喜，他家中若大若小，誰不歡笑?？紫壬溃骸暗降昧鶜q，又是一個小學(xué)生。”楚楚十分快活，那鄰居家家無不稱美。三朝滿月，未免作慶開筵。不想楚楚產(chǎn)后勞煩，遂成產(chǎn)怯。忙雇了乳母，早晚乳哺小兒，按下不提。　　

且說于時去年氣惱良宗不過，一心要將紅鞋兒做成個紅老鼠，使他坐館不成。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書，無人往來，只得停住，一日，合當(dāng)有事，恰好門前閑走，抬頭忽見上年王東翁管家往北而行，于時連忙叫：“王家阿哥，你到那里去？”王管家回頭，看見是于先生，慌忙走將轉(zhuǎn)來叫道：“于相公，在此何干？”于時道：“此間是東翁家里，你進(jìn)來請坐，我有便信勞你，寄與江御史。”王管家道：“決寫便了。”于時進(jìn)了書房，提筆在手，思思索索，不便寫書。沉吟一會，道：渾著寫一詞兒，那做官的自能會意，況又不知是那一個的，又怪我不著，十分上計寫道：“　　　　

新姨嬌養(yǎng)古揚州，繡得紅鞋雙風(fēng)頭。　　　　
只合蘭房雙廝守，何緣偷度越溪流。

將當(dāng)日楚楚回詩，并一只紅鞋，自己四句，對作一處，外把封筒封好，上寫江老爺，書付與王管家道：“你遞與江衙門上人，傳了進(jìn)去便回，不必等復(fù)?！庇炙鸵话傥你~錢，以作酒資。王管家收了作謝而去?！　?br>
次日，到了嘉興，往江衙門首經(jīng)過，忙向順袋取出于時之書，付與門上人，竟自去了。門上人忙問姓名不答應(yīng)，他竟去遠(yuǎn)了。門公只得投進(jìn)，江公見書，忙問：“那一家送來的？”門公說：“遞了即去，問他不答應(yīng)，竟自去了?！苯椒恐凶拢痖_不見副啟，又沒有名帖，卻是大大紙包。夫人笑道：“這封書倒也改樣，怎生這般一個妝束?！苯植痖_看，卻是一只紅鞋與兩張字紙。夫妻二人吃了一驚，連忙屏去一眾男女。江公把一張字紙拿起來看，上寫著：　　　　

明珠溫櫝斂光茫，不比尋常懶護藏?！　　　?br>念汝渴龍思吸水，送些云雨赴高唐。

賤妾揚州李氏拜?！　?br>
江公滿面通紅，又去取那一張去看：　　　　

新姨嬌養(yǎng)占揚州，繡得紅鞋雙風(fēng)頭。　　　　
只合蘭房雙廝守，何緣偷度越溪流。

江公看罷，登時大怒道：“這賤婢敢私通孔良宗，辱我門戶，二人決要置之死地。”夫人勸曰：“相公，且請息怒，奴有一言容啟。這小小鞋兒，果是李家的了。這詩競不似他的口氣。且字跡一發(fā)丑得不像，竟似楚楚筆跡無二。事有可疑，未可泄漏。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，把他房中一搜，如果有私，必然還有別物。那時再處，不可造次才是。”　　

江公次早，著人約了許表侄，與他三錢銀子作東，請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。至晚方許放他歸來。老許登時到姑夫家里，見了姑娘，夫人只說：“你扯了先生出去使了，至晚放他歸來?！崩显S把先生扯了道：“陪我去城外耍耍?！辈蝗莘呸D(zhuǎn)，一把扯了就走。孔良宗門也不曾關(guān)得，竟自去了。江文又同去耍了。江公自己同了夫人，走到書房一看，見一只皮箱封固緊密。江公閉上房門，把刀錐撬開了，取出物件，皆是新姨房中物件。江公大怒：“夫人，你說不是，如今物件俱是賤婢房中物，難道差了！”夫人道：“一發(fā)疑心了。他這些酒器衣飾，是幾次失的，在里邊著實尋討，連素梅也拶了幾次。”江公道：“他自暗地送與情人，恐防一時尋起，先自作此故態(tài)，以掩人耳目?！狈蛉嗽欤骸八约旱囊嘛棧抢锊樗?。再送些也沒人知道，何苦反自昭彰?！苯蛔韵氲溃骸澳盟孛穪韱査??！薄　№汈?，素梅來到。夫人道：“箱中的物件，你可認(rèn)得？”素梅一看，便哭將起來?！睘榇宋锛?，新姨拶我?guī)状危蛄嗽S多，怎生到此間！”江公罵道：“賤婢，做得好事，李氏幾時與孔良宗私通起的？”素梅說：“此話那里說起，新姨為人，貞潔自許，并不妄發(fā)一言，凜凜冷面，何人敢犯，怎生說起這般活來。”這話傳到新姨耳內(nèi)，倒吃了一驚，竟自走到書房，江公怒道：“這些物件，怎生到此間，快快實說！若有虛言，送官盡法。”新姨看罷了，又驚又氣，那里說得出口；江公袖中摸出紅鞋，并那二詩，放在桌上。新姨看罷，說道：“這幾句歪詩，先已好笑，這筆跡難道認(rèn)不出的！”素梅立起，上前把楚楚詩兒一看，是蘇姨筆跡，道：“是了?！彪S附新姨之耳，悄悄說了一番。夫人忙問：“怎么？”素梅又在夫人耳說如此，江公怒道：“有話實說，裝什么鬼腔。”夫人道：“且收拾這些物件進(jìn)去。吩付一眾家人，孔生回來，問取物件，竟說不知是了。”道：“相公要明此事，叫春香到后園審間，便知端的。”江公聽了夫人之言，遂一齊進(jìn)去，把房門拿鎖出來鎖上，竟到后園。　　

素梅悄悄喚了春香，直至后園廳上。江公道：“拿拶子來?！贝合隳昙o(jì)不上十四歲，登時慌了，哭將起來。夫人道：“不許哭。問你新姨這一只紅鞋，你幾時偷去的？”春香道：“是舊年六月內(nèi)，蘇姨偷與孔相公的，不干我事?！毙乱绦σ恍海澳闳缃裰闭f，我房中衣飾金銀酒器、還是你偷的，還是別人偷的？”春香道：“偷盜之事我不知道，蘇姨著我做幾次送去與先生的，這酒杯是蘇姨晚上自己帶去的，我不知道?！苯瓫_沖問道：“這樁事怎生起的？”春香道：“一日，蘇姨坐在房中道老爺巨萬家私上少一個兒子，孔相公青年美質(zhì)，與他作些勾當(dāng)，倘留得一個種兒，也等老爺歡喜。料沒人知道。”新姨道：“為何寫去詩兒把我出名？”春香道：“孔相公原屬意于你，故此蘇姨將機就計，認(rèn)做新姨。見了孔相公，便打揚州官話?！毙乱塘R道：“沒廉恥，你倒養(yǎng)漢，反把我的名頭污了。怎生氣得他過，我去打他的嘴巴?！狈蛉艘话殉蹲〉溃骸安豢桑魇率挚珊?，奈他病勢沉重，只在早晚了。他若死了，這是現(xiàn)報你了。如好起來，自然定要處他，與你出氣便了?！苯溃骸斑@禽獸定要處他。”夫人道：“你且慢著，且權(quán)時耐住，待至端陽，止得十日光景。到五月初，送了半年束修，好好開交。十分氣他不過，學(xué)道與你相好，或放或黜，俱由得你，何必此時昭彰。這個兒子大來，怎生做人。況你官箴有砧，連李娘反污了清白。依了我說處法極妥?！苯珖@一口氣，出外邊拜否去了?！　?br>
新姨輾轉(zhuǎn)思量，心中好惱，虧了夫人十分解勸。這幾位姬妾，一些也不知道，家中男婦，瞞得鐵桶一般，所知者，江公夫人李姨娘、素梅、春香五人而已。況夫人發(fā)狠分付兩個丫頭，若泄漏風(fēng)聲，活活打死，那一個敢提一個字兒?！　∏艺f孔良宗至晚回家，吃得大醉，小使開了房門，至床和衣睡了。直至次日傍午方走起來梳洗，尚不知失去前物。江公因心中著惱，竟到莊上住下，卻又病將起來。夫人只得帶了伏侍男婦，自去看管。家中都托新姨料理。　　

到了五月初一日，新姨封了十二兩修儀，一兩程儀，寫一名帖，著一個家人拿了道：“家老爺拜上個，修儀在此，請相公暫回，待家老爺病痊之日，再來奉請?！奔胰怂偷椒坷?，見先生一一說了。老孔一時間不悅起來道：“東翁雖然有病，新姨也該留我，為何兩個月不見出來，就這般恩義絕了?！贝虬l(fā)了管家，十分煩悶，只見新姨著家人送一桌餞行酒，擺在廳前。著江文出來陪坐。老孔大失所望，只得把酒來吸，又叫斟酒：“小使，你與我到新姨娘房里叫了春香姐出來?！蹦切∈沟溃骸靶乱棠锓坷镏挥兴孛?，那春香是蘇州姨娘房里的，相公醉了?！崩峡渍f：“我倒不醉，敢是你醉了。”小使說：“我家中事體，怎生道我醉了。我如今叫出春香來，你自問他?！毙∈惯M(jìn)來，見了新姨，說：“先生渾帳，教我到新姨房里來，叫春香出來。我說春香是蘇姨的人，他還道我醉了?！毙乱绦南旅靼椎溃骸澳憬写合愠鋈?，我隨后出去，耍這蠻子一耍。”只見春香到了席前道：“相公有何分付？”老孔道：“我要見新姨娘。你與我請出來一見?！贝合愕溃骸拔沂翘K姨房里人，不便去請。況新姨自來，再不見你的，怎生說得這般容易?！崩峡椎溃骸按合?，你怎生忘了，新姨著你先送香，或袋，或花，或送長短，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幾百次了，怎生說起白賴話來?！毙乱淘谄溜L(fēng)背后大嚷道：“胡說，敢是見了鬼，敢是失心瘋了，我?guī)讜r著他送什么與你，好嘴臉，這般輕?。核孛房斐鋈敬蟮募胰诉M(jìn)來，他亂話了，快快打他幾個巴掌。”只見走了五六個家人道：“先生醉了，不要亂話，不要說老爺?shù)膬?nèi)室，把你胡言亂語，就是我們的婦女，也沒得把你輕薄。”老孔一時臉通紅了道：“難道我向來做夢？”新姨恐怕他到外邊傳壞了他的名頭，忙道：“我家中常有狐貍出入，變男變女，已非一日。莫非被他迷了？他又能把金銀首飾，攝來攝去，神出鬼沒，專一迷人，莫非著了狐貍？”先生見說，把金銀能攝來攝去，忙忙到房內(nèi)箱中一看，竟是空的。叫道：“不好了，果然著了精怪。我箱中許多物件，不知幾時攝去了?！毙乱痰溃骸拔曳恐形锛?，失了將有一年，前月夜間，都攝來還了，這一只紅繡鞋。也成了對?！崩峡椎溃骸翱炜旖写壹匆?。”家人們見他著急，也不知真的假的，止有新姨與素梅、春香，俱在屏風(fēng)后暗暗的笑得肚皮生疼。新姨道：“你們快喚一只大浪船，到北新關(guān)上去的，快送他起身。果然著了邪?！崩峡左@得縮頭的抖做一堆，家人取了行李等物，扶他下落船中。江文送至外邊，撐開船只不提?！　?br>
新姨與兩丫頭講：“今日若不如此說明，一世名頭，都被蠻子沾污了?！敝皇抢镞呎f蘇姨發(fā)暈，新姨分付門上快到莊上與老爺夫人說知：“先生回去，蘇姨將已斷氣，特來報知莊上?！狈蛉艘宦?，與主翁道：“蘇姨將死，你可回去一看?！苯溃骸暗人篮?，我氣落返回。如今你去料理就是。”夫人道：“他生了兒子！也不可輕薄?！苯溃骸澳抢锸俏覂鹤?，借他怎的?！狈蛉说溃骸澳阌植盍耍夏炅?，你也在他房里歇來，安知不是你的。況三朝滿月，親友皆知，難道如今再與親友說不是我的，也不像樣。如今的人，有了幾兩家事，便是花子養(yǎng)的兒子，抱到家中認(rèn)為己出，實實自己生的，還要胡說此言，奴身不取也?！苯溃骸胺蛉瞬谎裕员赜兄?。悉恁尊意罷?！狈蛉说降眉遥K姨已是沒了，夫人進(jìn)內(nèi)，走到房中，見了死尸，哭了一場。分付取板合材，各族去報。三朝首七，皆是僧人誦懺超度亡魂。到了三七舉殯，極其齊整?！　∏艺f蘇姨一靈，早已趕上孔先生，在他船中出沒。夜間入夢，仍舊認(rèn)是新姨，弄得十死九生，到了北新關(guān)抬在轎上，往湖市經(jīng)過。卻好撞著于時在河口看劃龍船，孔良宗落轎，叫：“于老哥，在里做啥？”于時回頭，見是孔良宗，便敘些寒溫。楚楚靈魂已知紅鞋二事，是他謀害，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，便在暗中照于時臉上一掌。于時登時立不住腳，便道：“請了。”就往主人家里面竟走。良宗上轎，直至江口，楚楚靈魂隨他到家。父母妻子相見，好生歡喜。恰好正是端陽，大家一塊兒坐下吃酒?？紫壬喑粤诵┯矕|西，晚上也要盡個久別之意，那病初時鬼渾，漸漸弄得真了，一日重加一日，未到歸家?guī)讉€日子，便嗚呼哀哉了。　　

一靈已赴冥府，一靈守住死尸，一靈恰被楚楚勾住，良宗道：“你是何人？”楚楚曰：“我乃江家新姨，為何忘了？”良宗曰：“非也，容顏非似，腳也長了?！背綄嵲V其因?！盀榇宋襾淼饶悖靼滓八山钔醯钕侣爩?。”孔良宗曰：“原來你是蘇姨，冒了新姨之名，結(jié)成夙世冤業(yè)。未識松江李王是何名也？”楚楚曰：“他是華亭秀士，為人耿直，一絲不茍。上帝敬重厚德，授以冥府君王之職，掌管一切亡魂，我與你兔不得要一番審間，聽彼發(fā)落，就此去罷?！绷甲谑樟粟へ敚朴剖幨?，兩個魂靈已過錢塘，早來湖市。只見于時病在主翁床上，楚楚道：“他去年冬盜了紅鞋，又寄四句無情詩，激惱主人，以致波及于我，為他急死，此恨難消，須帶他往李王處告理?！卑阉换晗瘸?，一陣鬼頭風(fēng)，”早已吹至松江?！　?br>
這李秀士日間攻書，夜里為王，凡人世世種種惡業(yè)深重。神人共憤，使差鬼卒勾京，在速報司管理。如該殺、剮、挫、磨，重刑，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個形軀，決不待時之意，謂之速報。如人在世為善，戒殺，放生，諸惡不作，眾善奉行，竟送上金橋河內(nèi)蓮花座上任意而為?；蛟盖鍍羰澜纾阃猩缃裆彸卮髱?、雪關(guān)師父之輩；如愿洪福，只是托生富貴之家，錦衣玉食，肥馬輕裘，嬌妻美妾，種種受用，如此富貴之時，又昔修橋砌路，濟弱扶危，不特前生，死后竟上西方，登極樂世界。又如洪福一道，有少年登科，早巍黃甲，與皇家出力，盡忠報國。在皇家，則圖畫凌煙，名標(biāo)青史。死后冥府十王如賓恭敬，一靈則入功臣太廟，享萬世祭祀。如孔良宗與楚楚于時這般不善，亦不大惡，莫非為起一時不良之心，就是地府如前邊坐館先生的詩句一般，無鎖無枷，自在之囚，少不得無常攝去三魂，逐散七魄。只把他一靈兒送入鬼門關(guān)，免不得有東岳大王十起五起文書發(fā)到冥府。鬼魂毋分善惡，總要見閻君。這些無拘束的亡靈，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掛牌。某起于某日聽，如陽間官府，并無二理。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，見一面金字紙牌，上書陰司三戒：　　　　

第一戒，房上洗腳下靴鞋?！　　　?br>第二戒，背剪雙手足行走。　　　　
第三戒，安桌不可令四腳朝天。

孔良宗暗忖：此乃背理之事，故此戒止。方看畢，里面?zhèn)鹘型醭?、孔良宗二人。楚楚扯了于時同進(jìn)，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，又把文書一看，道：“你在江侍御家為西賓，也不該窺視他侍妾了，當(dāng)時地上把你絆倒一跌，就該回心方是。怎生出對，又起邪念。其間李氏這也罷了，王楚楚你不該寄名隱諱，行此勾當(dāng)。又不該盜竊繡鞋等物，以累無辜?！庇挚从跁r，問王楚楚：“這是你什么人？為何扯他?！蓖跏系溃骸皨D人在生，那寄詩與鞋之人，心雖仇恨，未識其人。向后靈魂往杭州經(jīng)過，他在湖市，被婦人打了一下，去余姚同了孔生來候聽審，被婦人扯了他一靈到此。”李王曰：“這人未該就死，也沒來文，難據(jù)你一面之詞?！苯信泄侔延跁r半生之事呈上，把李王看了道：“他去年央你寄銀，先不該盜取紅鞋，后又于酒肆之中，無中生有，起一平地波瀾，引誘他說出奸情，空污了李氏清白。十六日，又不該抵換低銀，于中又拿出四兩，把二兩禮儀又收下了。你不該四月間寄那詩鞋一事，情理可恨。你死后之罪不小矣，但未奉勾取，未便深究。先把他雙目挖出，待他還轉(zhuǎn)陽間，受雙瞎報。壽終之日，量罪施行?！毕劝延跁r雙眼挖出，血淋淋的。鬼使鞭上，推他出了鬼門關(guān)，還魂去了。李玉道：“王楚楚雖系貪淫，是懷生子之心，以接宗桃，其情可原?？琢甲谌俗馂閹?，輕薄主妾，希圖錨銖，又?jǐn)∪酥校瑐髋c于時，致生小怨，而險把無辜有沾，其罪莫大焉?！绷罟碜渲刎?zé)二十，送轉(zhuǎn)輪王，著令往江侍御家為犬。三年后，被穿箭藥死，再轉(zhuǎn)輪回。王楚楚免責(zé)，送轉(zhuǎn)輪王，著令往江恃御家為一雌貓。為李氏捕鼠，以報受沾清名。每年產(chǎn)生數(shù)貓，存留好種，世報江門。五年后再轉(zhuǎn)輪回?！迸??！　?br>
且說江公后病好回家，獨待新姨最厚。每夜間未免攜云握雨，新姨懷了身孕。正是：　　　　

著意種花花不發(fā)，無心插柳柳成蔭。

至次年二月，也是一個兒子。大夫人見了，歡喜之極。著人報與老爺知道。江公正買得一只雪里拖搶日月眼的小貓抱了進(jìn)來。又聞新姨生子，快活之極。竟到房中來看。那貓一跳，在新姨床邊，伏在地下，動不也不動。猶如養(yǎng)熟的一般。江公私謂夫人曰：“這個兒子是也，不須疑心得的?！狈蛉诵υ唬骸斑@是真正老狗養(yǎng)的?！边^三朝將及滿月，算來正是楚楚生的大兒子周年。卻是一日雙喜。那諸親百眷不待邀請，俱擺賀禮慶賀，許表侄稱賀己畢，道：“稟上姑夫，侄兒有一奇事。三月前間，運糧船上，買得一只金絲哈巴狗兒到家。只是不住的叫，食也不吃，已饑瘦了。昨日鄰家召仙，侄兒往叩功名，蒙許大發(fā)。因又說起狗之一事，仙亂批道：　　　　

昨日金絲狗，去歲孔良宗?！　　　?br>只為心輕薄，投胎報主翁，　　　　
雪貓日月眼，前伏產(chǎn)房中?！　　　?br>王姨王楚楚。意與狗相同。

侄兒歸家說與眾人，一齊叫他孔良宗，他便擺尾搖頭，似有欲言不能之狀。呼他道：‘如果是孔先生，快快吃飯，明日送你江衙里去。’他登時把飯吃了，再也不叫。如今特特送來。”一眾親友稱奇。江公亦訝，只見素梅抱出貓來，大家一齊歡喜。便叫：“蘇姨娘。”那貓應(yīng)了一聲，連叫連應(yīng)。連江公笑得不住。貓犬俱交素梅收了。吹打送席。做一本新戲名為《萬事足》?！　?br>
正在半本之際，報人一聲鑼響，搶將進(jìn)來。報道：“老爺新起福建巡按御史，敕上專為科舉。伊選著江五常，聞報即時起馬，毋負(fù)朕意?！背课牡拇虬l(fā)了報人，諸親一齊把酒稱賀道：“一日三喜，亦是罕聞。”許侄曰：“一日三報，亦是奇事。”江公說：“什么三報？”許侄曰：“狗報，貓報，方才官報?！庇H友哄堂大笑。江公道：“老夫正欲堂前寫一對聯(lián)，曰：　　　　

無官一身輕，有子萬事足。如今起了官；這對兒不能對下。許侄曰：“姑爺略改過幾個字兒，也還貼得的?！苯溃骸霸趺锤模俊痹S侄曰：　　　　

“為官一味清，有子萬事足?！?br>
江公大笑：“改得好?！钡菚r取一幅朱砂紅紙，寫完貼了。做完下本戲文?！　〈稳?，打點到任，親友餞于西水驛。江公笑曰：“我今應(yīng)著關(guān)帝簽詩二句：　　　　

五十功名心已灰，那知富貴逼人來?！庇H友續(xù)曰：“　　　　

更行好事存方好，壽比岡陵位鼎臺?！庇H友大笑而別。　　

須臾道尊、府縣鄉(xiāng)紳，舉、監(jiān)、生員一齊奉餞。江公道：“治生有何德能，勞大公祖、太父母，老先生齊來賜顧；何敢當(dāng)之?！币槐姽賳T道：“還有唐詩集句，奉為祖餞：　　　　治教休明泰運開，何中　　　　
乘騁今向閩南來。楊鋒　　　　
繡衣春暖神仙府，劉宗選　　　　翠伯雙飛御史臺。　　　　

憂國正操言事畢，施鈞　　　　
觀風(fēng)須展?jié)ú?。竇年　　　　
誰知草愜風(fēng)行處，陸放　　　　

文化如今遍九垓。條苦令江公深謝，歡然而散，隨掌號開船。三十名纖夫，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，風(fēng)也似快，登時拉到陸門?！　?br>
天色晚了，江公辛苦，船上初更，便自睡了。約摸二更時分，那船已到皂林。見一個婦人呈一紙狀子。跪在江公床前。口內(nèi)叫：“老爺，一紙下情在此。”江公接來看了，把那婦人一看，正是王楚楚。道：“我知道了，去罷。”醒來已是三更。江公道：“原來有這般奇事?！蔽吹教烀?，已過崇德。那縣令差人趕送下程，江公分付，再添十名纖夫船索，一扯到杭州。有司見是按院分付，敢不遵令，時到了塘棲?！　?br>
未到申刻，船已到關(guān)了，分付取一名帖拜關(guān)主，就要開關(guān)，把船傍在馬頭上。正待上轎，聽見屈聲高叫，江公叫過來道：“為何事叫屈？”那人跪下道：“老爺，小的住在湖市。姓梁，家中接待客商度日。止生得兩個兒子，舊年偶然有一個余姚秀才，叫做于時，在此尋館。鄰居家邊一齊攛掇小的，我們各家也有一二十學(xué)生，我們出了束修，要小的供他酒飯。上年二月坐館，五月初就病在小的家下，只得請醫(yī)調(diào)治。后來到半月，雙眼瞎了，病到脫體。小的見他書已教不成了，眾鄰居各送半載館谷，學(xué)生早已散了。小的再出些盤纏，著人要送他歸去，他又死不肯歸，又要小的一年束修。直捱到年，又不肯去。白賴在家，前日他家中來尋，小的忍著氣，只出了一年學(xué)錢，待他好回。他仍舊又住在小的家里，動不動便道：‘凌辱斯文?！〉那闃O，只得奔告老爺?！苯溃骸拔曳潜镜胤焦?，也不便問得，但此一椿事，我也知道?？旖兴麃?，與你趕他去罷。”只見他扶了一個瞎子先生到了船頭，一齊跪下。江公道：“于時，怎么說。”于時道：“老大人在上，聽生員跪稟。生員上年二月到他家教書，五月間偶得小恙，他家中大小人等，嗅怪在他家養(yǎng)病，把生員乘著病里，竟把兩只眼睛都弄瞎了。生員教書為業(yè)，一生止靠兩眼，如今瞎了，教生員怎樣教書來。老大人把生員一身，判在他家養(yǎng)膳便罷了?！苯溃骸昂f，你前年冬底在嘉興宜公橋王家教書，有一鄉(xiāng)里孔良宗，托你寄銀二十六兩到家下，你暗中竊取一只紅鞋，并詩一首，又到酒肆引誘他短處，到船中又換了低銀，又落了他六兩銀子。到上年只合丟開罷了，你又忍心害人，把紅鞋做詩一首，央人寄到江家，害他閨閻參商，以致激死王氏。他拿你一靈至松江李王處聽審，李王命取汝眼珠，放你還魂。你今仍復(fù)作陷良民，罪愈深重矣?！毕蛩抑袑淼娜说溃骸翱炜祛I(lǐng)回，如違重究?！庇跁r見江公說出心事，一毫不差，嚇得毛骨悚然。唯唯而退。那姓梁的主人，把頭叩個好響，叫：“神明老爺，若不遇著老爺，被他累死了也。江公又差皂隸二名，押他到余姚本縣討了收管。那于時好生沒趣，只得收拾，叫乘轎子，抬了而去?！　〗┏沁^了，竟到浙江驛起夫進(jìn)發(fā)。他坐在船中想道：“這于時一節(jié)，若非楚楚夢中呈得明白，只我何由知之?！闭牵骸　　　?br>
夢中言語記來真，莫道無神又有神?！　　　?br>萬事勸人休碌碌，近時報應(yīng)不差分。

江公未及一月，到了隔界。那官員人役涌來迎接。到任行香放告，料理秋闈，三場任事謹(jǐn)慎，揭曉得了九十名門生，就如得了九十個兒子一般，人人孝敬。將次完了武場，差人進(jìn)京復(fù)命，自往家中快活。見了夫人、新姨、四個姬妾，又不愿做官了。后來江文先進(jìn)了學(xué)，兩個小兒子后來同入了伴，三子并皆登第，官居臺省。夫人累封，子孫奕世金貂，至今為秀水名家焉。　　

總評：　　

孔良宗誘奸主妾，王楚楚借便風(fēng)流。懲于夭折，報于貓犬，氣亦平矣。而于時心存胞毒，險害貞姬。抵換低銀，生機巧竊，殊為痛恨。李王云彼雙珠，絕彼惡業(yè)，是莫大功德也。不遇江巡，盡吐其隱，而猶然逞狠，焉有南歸那。新姨孕子，皆因貞處生來；夫人累贈，亦是賢德之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