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 怪 錄 卷一

○杜子春

杜子春者，周、隋間人。少落魄，不事家產(chǎn)，然以心氣閑縱，嗜酒邪游。資產(chǎn)蕩盡，投于親故，皆以不事事之故見棄。方冬，衣破腹空，徒行長安中，日晚未食，彷徨不知所往，于東市西門，饑寒之色可掬，仰天長吁。有一老人策杖于前，問曰：“君子何嘆？”子春言其心，且憤其親戚疏薄也。感激之氣，發(fā)于顏色。老人曰：“幾緡則豐用？”子春曰：“三五萬則可以活矣?！崩先嗽唬骸拔匆?，更言之?！薄笆f?！痹唬骸拔匆病！蹦搜裕骸鞍偃f?！痹唬骸拔匆?。”曰：“三百萬?！蹦嗽唬骸翱梢??！庇谑切涑鲆痪?，曰：“給子今夕，明日午時(shí)俟子于西市波斯邸，慎無后期?！奔皶r(shí)，子春往，老人果與錢三百萬，不告姓名而去。

子春既富，蕩心復(fù)熾。自以為終身不復(fù)羈旅也，乘肥衣輕，會(huì)酒徒，徵絲竹歌舞于倡樓，不復(fù)以治生為意。一二年間，稍稍而盡。衣服車馬，易貴從賤，去馬而驢，去驢而徒，倏忽如初。既而復(fù)無計(jì)，自嘆于市門。發(fā)聲而老人到，握其手曰：“君復(fù)如此，奇哉！吾將復(fù)濟(jì)子，幾緡方可？”子春慚不對，老人因逼之，子春愧謝而已。老人曰：“明日午時(shí)，來前期處?！弊哟喝汤⒍缅X一千萬。未受之初，憤發(fā)以為從此謀生，石季倫、猗頓小豎耳。錢既入手，心又翻然，縱適之情，又卻如故。不三四年間，貧過舊日。復(fù)遇老人于故處，子春不勝其愧，掩面而走，老人牽裾止之，曰：“嗟乎！拙謀也?！币蚺c三千萬，曰：“此而不痊，則子貧在膏肓矣。”子春曰：“吾落魄邪游，生涯罄盡。親戚豪族，無相顧者，獨(dú)此叟三給我，我何以當(dāng)之？”因謂老人曰“吾得此，人間之事可以立，孤孀可以衣食，于名教復(fù)圓矣。感叟深惠，立事之后，唯叟所使?！崩先嗽唬骸拔嵝囊病Ｗ又紊?，來歲中元，見我于老君雙檜下?！弊哟阂怨骆锥嘣⒒茨?，遂轉(zhuǎn)資揚(yáng)州，買良田百頃，郭中起甲第，要路置邸百余間，悉召孤孀分居第中，婚嫁甥侄，遷祔旅櫬，恩者煦之，仇者復(fù)之。既畢事，及期而往。

老人者方嘯于二檜之陰，遂與登華山云臺(tái)峰。入四十里余，見一居處，室屋嚴(yán)潔，非常人居。彩云遙覆，鸞鶴飛翔，其上有正堂，中有藥爐，高九尺余，紫焰光發(fā)，灼煥窗戶。玉女九人環(huán)爐而立，青龍白虎，分據(jù)前后。其時(shí)日將暮，老人者不復(fù)俗衣，乃黃冠絳帔士也。持白石三丸，酒一卮遺子春，令速食之訖。取一虎皮鋪于內(nèi)西壁，東向而坐，戒曰：“慎勿語，雖尊神、惡鬼、夜叉、猛獸、地獄，及君之親屬為所囚縛，萬苦皆非真實(shí)，但當(dāng)不動(dòng)不語耳，安心莫懼，終無所苦。當(dāng)一心念吾所言?！毖杂櫠ァＷ哟阂曂?，唯一巨甕，滿中貯水而已。

道士適去，而旌旗戈甲，千乘萬騎，遍滿崖谷來，呵叱之聲動(dòng)天，有一人稱大將軍，身長丈余，人馬皆著金甲，光芒射人。親衛(wèi)數(shù)百人，拔劍張弓，直入堂前，呵曰：“汝是何人，敢不避大將軍！”左右竦劍而前，逼問姓名，又問作何物，皆不對。問者大怒，催斬，爭射之，聲如雷，竟不應(yīng)。將軍者拗怒而去。俄而猛虎、毒龍、狻猊、獅子、腹蛇萬計(jì)，哮吼拿攫而爭前，欲搏噬，或跳過其上。子春神色不動(dòng)。有頃而散。既而大雨滂澍，雷電晦暝，火輪走其左右，電光掣其前后，目不得開。須臾，庭際水深丈余，流電吼雷，勢若山川開破，不可制止，瞬息之間，波及坐下。子春端坐不顧。未頃而散。將軍者復(fù)來，引牛頭獄卒，奇貌鬼神，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，長槍刃叉，四面周匝，傳命曰：“肯言姓名即放，不肯言，即當(dāng)心叉取置之鑊中?！庇植粦?yīng)。因執(zhí)其妻來，捽于階下，指曰：“言姓名免之?！庇植粦?yīng)。乃鞭捶流血，或射或斫，或煮或燒，苦不可忍。其妻號哭曰：“誠為陋拙，有辱君子。然幸得執(zhí)巾櫛，奉事十余年矣，今為尊鬼所執(zhí)，不勝其苦。不敢望君匍匐拜乞，望君一言，即全性命矣。人誰無情，君乃忍惜一言?！庇隃I庭中，且咒且罵，子春終不顧。將軍曰：“吾不能毒汝妻耶？”令取銼碓，從腳寸寸坐刂之。妻叫哭愈急，竟不顧之。將軍曰：“此賊妖術(shù)已成，不可使久在世間。”敕左右斬之。

斬訖，魂魄被領(lǐng)見閻羅王，王曰：“此乃云臺(tái)峰妖民乎？”促付獄中，于是熔銅、鐵杖、碓搗、硙磨、火坑、鑊湯、刀山、劍林之苦，無不備嘗。然心念道士之言，亦似可忍，竟不呻吟。獄卒告受罪畢，王曰：“此人陰賊，不合得作男身，宜令作女人。”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勤家，生而多病，針灸醫(yī)藥之苦，略無停日。亦嘗墜火墮床，痛苦不濟(jì)，終不失聲。俄而長大，容色絕代，而口無聲，其家目為啞女，親戚相狎，侮之萬端，終不能對。同鄉(xiāng)有進(jìn)士盧珪者，聞?wù)呷荻街?，因媒氏求焉。其家以啞辭之，盧曰：“茍為妻而賢，何用言矣，亦足以戒長舌之婦?！蹦嗽S之。盧生備禮親迎為妻，數(shù)年，恩情甚篤，生一男，僅二歲，聰慧無敵。盧抱兒與之言，不應(yīng)。多方引之，終無辭。盧大怒曰：“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爾。然觀其射雉，尚釋其憾。今吾陋不及賈，而文藝非徒射雉也，而竟不言。大丈夫?yàn)槠匏桑灿闷渥?！”乃持兩足，以頭撲于石上，應(yīng)手而卒，血濺數(shù)步。子春愛生于心，忽忘其約，不覺失聲云：“噫！”

“噫”聲未息，身坐故處，道士者亦在其前，初五更矣。其紫焰穿屋上天，火起四舍，屋室俱焚。道士嘆曰：“措大誤余乃如是！”因提其髻投水甕中。未頃火息。道士前曰：“出。吾子之心，喜怒哀懼惡欲，皆能忘也。所未臻者，愛而已。向使子無‘噫’聲，吾之藥成，子亦上仙矣。嗟乎，仙才之難得也！吾藥可重?zé)挘又愍q為世界所容矣。勉之哉！”遙指路使歸。子春強(qiáng)登基觀焉，其爐已壞，中有鐵柱大如臂，長數(shù)尺。道士脫衣，以刀子削之。

子春既歸，愧其忘誓，復(fù)自效以謝其過，行至云臺(tái)峰，絕無人跡，嘆恨而歸。

○裴諶

裴諶、王敬伯、梁芳約為方外之友。隋大業(yè)中，相與入白鹿山學(xué)道，謂黃白可成，不死之藥可致，云飛羽化，無非積學(xué)。辛勤采煉，手足胼胝，十?dāng)?shù)年間。無何，梁芳死，敬伯謂諶曰：“吾所以去國忘家，耳絕絲竹，口厭肥豢，目棄奇色，去華屋而樂茅齋，賤歡娛而貴寂寞者，豈非覬乘云駕鶴，游戲蓬壺？縱其不成，亦望長生，壽畢天地耳。今仙海無涯，長生未致，辛勤于云山之外，不免就死。敬伯所樂，將下山乘肥衣輕，聽歌玩色，游于京洛，意足然后求達(dá)，垂功立事，以榮耀人寰，縱不能憩三山，飲瑤池，驂龍衣霞，歌鸞飛鳳，與仙翁為侶，且腰金拖紫，圖影凌煙，廁卿大夫之間，何如哉？子盍歸乎？無空死深山?！敝R曰；“吾乃夢醒者，不復(fù)低迷?！本床鞖w，諶留之不得。時(shí)唐貞觀初，以舊籍調(diào)授左武衛(wèi)騎曹參軍，大將軍趙朏妻之以女。數(shù)年間，遷大理廷評，衣緋，奉使淮南，舟行過高郵。

制使之行，呵叱風(fēng)生，行船不敢動(dòng)。時(shí)天微雨，忽有一漁舟突過，中有老人，衣蓑戴笠，鼓棹而去，其疾如風(fēng)。敬伯以為吾乃制使，威振遠(yuǎn)近，此漁父敢突過我。試視之，乃諶也。遽令追之，因請維舟，延之坐內(nèi)，握手慰之曰：“兄久居深山，拋擲名宦而無成，到此極也。夫風(fēng)不可系，影不可捕，古人倦夜長，尚秉燭游，況少年白晝而擲之乎？敬伯自出山數(shù)年，今廷尉評事矣。昨者推獄平允，乃天錫命服?；茨弦瑟z，今氵獻(xiàn)于有司，上擇詳明吏覆訊之，敬伯預(yù)其選，故有是行。雖未可言官達(dá)，比之山叟，自謂差勝。兄甘勞苦，竟如曩日，奇哉！奇哉！今何所須，當(dāng)以奉給?！敝R曰：“吾儕野人，心近云鶴，未可以腐鼠嚇也。吾沉子浮，魚鳥各適，何必矜炫也。夫人世之所須者，吾當(dāng)給爾，子何以贈(zèng)我？吾與山中之友，或市藥于廣陵，亦有息肩之地。青園橋東，有數(shù)里櫻桃園，園北車門，即吾宅也。子公事少隙，當(dāng)尋我于此?！彼熨咳欢ァ?br>
敬伯到廣陵十余日，事少閑，思諶言，因出尋之。果有車門，試問之，乃裴宅也。人引以入，初尚荒涼，移步愈佳。行數(shù)百步，方及大門，樓閣重復(fù)，花木鮮秀，似非人境。煙翠蔥蘢，景色妍媚，不可形狀。香風(fēng)颯來，神清氣爽，飄飄然有凌云之意，不復(fù)以使車為重，視其身若腐鼠，視其徒若螻蟻。既而稍聞劍佩之聲，二青衣出曰：“阿郎來?！倍碛幸蝗?，衣冠偉然，儀貌奇麗，敬伯前拜，視之乃諶也。裴慰之曰：“塵界仕官，久食腥膻，愁欲之火焰于心中，負(fù)之而行，固甚勞困?！彼煲疽匀耄谥刑?，窗戶棟梁，飾以錄寶，屏帳皆畫云鶴。有頃，四青衣捧碧玉臺(tái)盤而至，器物珍異，皆非人世所有，香醪嘉饌，目所未窺。既而日將暮，命其促席，燃九光之燈，光華滿座。女樂二十人，皆絕代之色，列坐其前。裴顧小黃頭曰：“王評事昔吾山中之友，道情不固，棄吾下山，別近十年，才為廷尉屬。今俗心已就，須俗妓以樂之。顧伶家女無足召者，當(dāng)召士大夫之女已適人者。如近無姝麗，五千里內(nèi)皆可擇之?！毙↑S頭唯唯而去。諸妓調(diào)碧玉箏，調(diào)未諧而黃頭已復(fù)命，引一妓自西階登，拜裴席前。裴指曰：“參評事?！本床鸢荩?xì)視之，乃敬伯妻趙氏也。敬伯驚訝不敢言，妻亦甚駭，目之不已。遂令坐玉階下，一青衣捧玳瑁箏授之，趙素所善也，因令與妓合曲以送酒。敬伯坐間取一殷色朱李投之，趙顧敬伯，潛系于衣帶。妓奏之曲，趙皆不能逐。裴乃令隨趙所奏，時(shí)時(shí)停之，以呈其曲。其歌舞雖非云韶九奏之樂，而清沉宛轉(zhuǎn)，酬獻(xiàn)極歡。天將曉，裴召前黃頭曰：“送趙氏夫人?！鼻抑^曰：“此堂乃九天畫堂，常人不到。吾昔與王為方外之交，憐其為俗所迷，自投湯火，以智自燒，以明自賊，將沉浮于生死海中，求岸不得，故命于此，一以醒之。今日之會(huì)，誠難再得，亦夫人之宿命，乃得暫游，云山萬重，往復(fù)勞苦，無辭也?！壁w拜而去。

裴謂敬伯曰：“評公使車留此一宿，得無驚群將乎？宜且就館，未赴闕閑時(shí)，訪我可也。塵路遐遠(yuǎn)，萬愁攻人，努力自愛?！本床葜x而去。后五日，將還，潛詣取別，其門不復(fù)有宅，乃荒涼之地，煙草極目，惆悵而返。

及京奏事畢，得歸私第，諸趙競怒曰：“女子誠陋拙，不足以奉事君子。然已辱厚禮，亦宜敬之。夫上以承祖先，下以繼后事，豈茍而已哉。奈何以妖術(shù)致之萬里而娛人之視聽乎？朱李尚在，其筵足徵，何諱乎？”敬伯盡言之，且曰：“當(dāng)此之時(shí)，敬伯亦自不測。此蓋裴之道成矣，以此相炫也?！逼淦抟嘤浀门嵫?，遂不復(fù)責(zé)。

吁！神仙之變化，誠如此乎？將幻者鬻術(shù)以致惑乎？固非常智之所及。且夫雀為蛤，雉為蜃，人為虎，腐草為螢，蜣螂為蟬，鯤為鵬，萬物之變化，書傳之記者，不可以智達(dá)，況耳目之外乎！

○韋氏 京兆韋氏女者，既笄二年，母告之曰：“有秀才裴爽者，欲聘汝。”女笑曰：“非吾夫也?！蹦赣浿?，雖媒媼日來，盛陳裴之才，其家甚慕之，然終不諧。又一年，母曰：“有王悟者，前參京兆軍事，其府之司錄張審約者，汝之老舅也，為王媒之，將聘汝矣?！迸嘣唬骸胺且?。”母又曰：“張亦熟我，又為王之媒介也，其辭不虛矣?！币嘟K不諧。

又二年，進(jìn)士張楚金求之。母以告之，女笑曰：“吾之夫乃此人也?！蹦冈S之，遂擇吉焉。既成禮訖，因其母徐問之，對曰：“吾此乃夢徵矣。然此生之事皆見矣，豈獨(dú)適楚金之先知乎！某既笄，夢年二十適清河楚金，以尚書節(jié)制廣陵，在鎮(zhèn)七年，而楚金伏法。闔門皆死，惟某與新婦一人，生入掖庭，蔬食而役者十八年，蒙詔放出。自午承命，日暮方出宮關(guān)，與新婦渡水，迨暗及灘，四顧將昏然，不知所往，因與新婦相于灘于掩泣，相勉曰：‘此不可久立，宜速渡?！炷闲?。及岸數(shù)百步，有壞坊焉。自入西門，隨垣而北，其東大門屋，因造焉，又無人而大開，遂入。及壞戟門，亦開，又入。逾屏回廊四合，有堂既扃。階前有四大櫻桃樹林，花發(fā)正茂。及月色滿庭，似無人居，不知所告。因與新婦對臥階下。未幾，有老人來詬逐，告以前情，遂去。又聞西廊步必履之聲，有一少年郎來詬，且呼老人令遂之?？喔嬷?，少年郎低首而走。徐乃白衫素履，哭拜階下曰：‘某尚書之侄也?！藨Q哭曰：‘無處問耗，不知阿母與阿嫂至，乃自天降也。此即舊宅，堂中所鎖，無非舊物?！瘧Q哭開戶，宛如故居之地，居之九年前從化（本句疑有脫誤）?！逼淠复笃嬷Ｇ胰酥畼s悴，無非前定，素聞之矣，豈夢中之信，又如此乎？乃心記之。

俄而楚金授鉞廣陵，神龍中以徐敬業(yè)有興復(fù)之謀，連坐伏法，惟妻與婦□死，配役掖庭十八年，則天因降誕日，大縱籍役者，得□例焉。午后受詔，及行，總監(jiān)緋閹走留食，候之。食畢，實(shí)將暮矣。其褰裳涉水而哭，及宅所在，無差夢焉。

噫！夢信徵也，則前所敘扶風(fēng)公之見，又何以偕焉。

○元無有

寶應(yīng)中，有元無有，嘗以仲春末獨(dú)行維揚(yáng)郊野。值日晚，風(fēng)雨大至。時(shí)兵荒后，人戶逃竄，入路旁空莊。須臾霽止。斜月自出。無有憩北軒，忽聞西廊有人行聲，未幾至堂中。有四人，衣冠皆異，相與談諧，吟詠甚暢，乃云：“今夕如秋，風(fēng)月如此，吾黨豈不為文，以紀(jì)平生之事？”其文即曰口號聯(lián)句也。吟詠既朗，無有聽之甚悉。其一衣冠長人曰：

“齊紈魯縞如霜雪，寥亮高聲為子發(fā)?！?br>
其二黑衣冠短陋人曰：

“嘉賓良會(huì)清夜時(shí)，輝煌燈燭我能持?！?br>
其三故弊黃衣冠人，亦短陋，詩曰：“清冷之泉俟朝汲，桑綆相牽常出入?！?br>
其四黑衣冠，身亦短陋，詩曰：“爨薪貯水常煎熬，充他口腹我為勞?！睙o有亦不以四人為異，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，遞相褒賞，羨其自負(fù)，雖阮嗣宗《詠懷》亦不能加耳。四人遲明方歸舊所，無有就尋之，堂中惟有故杵、燭臺(tái)、水桶、破鐺，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。○郭代公

代國公郭元振，開元中下第，自晉之汾，夜行陰晦失道。久而絕遠(yuǎn)有燈火之光，以為人居也，逕往投之。八九里有宅，門宇甚峻。既入門，廊下及堂下燈燭輝煌，牢饌羅列，若嫁女之家，而悄無人。公系馬西廊前，歷階而升，徘徊堂上，不知其何處也。俄聞堂中東閣有女子哭聲，嗚咽不已。公問曰：“堂中泣者，人耶，鬼耶？何陳設(shè)如此，無人而獨(dú)泣？”曰：“妾此鄉(xiāng)之祠有烏將軍者，能禍福人，每歲求偶于鄉(xiāng)人，鄉(xiāng)人必?fù)裉幣勒叨扪?。妾雖陋拙，父利鄉(xiāng)人之五百緡，潛以應(yīng)選。今夕，鄉(xiāng)人之女并為游宴者，到是，醉妾此室，共鎖而去，以適于將軍者也。今父母棄之就死，而令惴惴哀懼。君誠人耶，能相救免，畢身為掃除之婦，以奉指使?！惫珣嵲唬骸捌鋪懋?dāng)何時(shí)？”曰：“二更?！惫唬骸拔徙脼榇笳煞蛞玻亓戎?。如不得，當(dāng)殺身以徇汝，終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。”女泣少止，于是坐于西階上，移其馬于堂北，令一仆侍立于前，若為賓而待之。

未幾，火光照耀，車馬駢闐，二紫衣吏入而復(fù)出，曰：“相公在此?！卞已?，二黃衣吏入而出，亦曰：“相公在此。”公私心獨(dú)喜：“吾當(dāng)為宰相，必勝此鬼矣。”既而將軍漸下，導(dǎo)吏復(fù)告之。將軍曰：“入?！庇懈陝敢硪匀?，即東階下，公使仆前曰：“郭秀才見。”遂行揖。將軍曰：“秀才安得到此？”曰：“聞將軍今夕嘉禮，愿為小相耳?！睂④娬呦捕幼?，與對食，言笑極歡。公于囊中有利刀，思取刺之，乃問曰：“將軍曾食鹿臘乎？”曰：“此地難遇?！惫唬骸澳秤猩夙氄湔?，得自御廚，愿削以獻(xiàn)。”將軍者大悅。公乃起，取鹿臘并小刀，因削之，置一小器，令自取。將軍喜，引手取之，不疑其他。公伺其無機(jī)，乃投其脯，捉其腕而斷之。將軍失聲而走，導(dǎo)從之吏，一時(shí)驚散。公執(zhí)其手，脫衣纏之，令仆夫出望之，寂無所見，乃啟門謂泣者曰：“將軍之腕已在于此矣。尋其血蹤，死亦不久。汝既獲免，可出就食。”泣者乃出，年可十七八，而甚佳麗，拜于公前，曰：“誓為仆妾?！惫阒I焉。天方曙，開視其手，則豬蹄也。

俄聞哭泣之聲漸近，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(xiāng)中耆老，相與舁櫬而來，將收其尸以備殯殮。見公及女，乃生人也。咸驚以問之，公具告焉。鄉(xiāng)老共怒殘其神，曰：“烏將軍，此鄉(xiāng)鎮(zhèn)神，鄉(xiāng)人奉之久矣，歲配以女，才無他虞。此禮少遲，即風(fēng)雨雷雹為虐。奈何失路之客，而傷我明神，致暴于人，此鄉(xiāng)何負(fù)？當(dāng)殺公以祭烏將軍，不爾，亦縛送本縣?！睋]少年將令執(zhí)公，公諭之曰：“爾徒老于年，未老于事。我天下之達(dá)理者，爾眾聽吾言。夫神，承天而為鎮(zhèn)也，不若諸侯受命于天子而疆理天下乎？”曰：“然?！惫唬骸笆怪T侯漁色于中國，天子不怒乎？殘虐于人，天子不伐乎？誠使?fàn)柡魧④娬撸嫔衩饕?，神固無豬蹄，天豈使淫妖之獸乎？且淫妖之獸，天地之罪畜也，吾執(zhí)正以誅之，豈不可乎！爾曹無正人，使?fàn)柹倥昴隀M死于妖畜，積罪動(dòng)天。安知天不使吾雪焉？從吾言，當(dāng)為爾除之，永無聘禮之患，如何？”鄉(xiāng)人悟而喜曰：“愿從公命?！蹦肆顢?shù)百人，執(zhí)弓矢刀槍鍬之屬，環(huán)而自隨，尋血而行。才二十里，血入大冢穴中。因圍而屬刂之，應(yīng)手漸大如甕口，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。其中若大室，見一大豬，無前左蹄，血臥其地，突煙走出，斃于圍中。鄉(xiāng)人翻共相慶，會(huì)錢以酬公。公不受，曰：“吾為人除害，非鬻獵者?！钡妹庵o其父母親族曰：“多幸為人，托質(zhì)血屬，閨闈未出，固無可殺之罪。今者貪錢五十萬，以嫁妖獸，忍鎖而去，豈人所宜！若非郭公之仁勇，寧有今日？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。請從郭公，不復(fù)以舊鄉(xiāng)為念矣?！逼荻鴱墓?，公多歧援諭，止之不獲，遂納為側(cè)室，生子數(shù)人。

公之貴也，皆任大官之位。事已前定，雖生遠(yuǎn)地，而至于鬼神終不能害，明矣。

○來君綽

隋煬帝征遼，十二軍盡沒，總管來護(hù)坐法受戮，煬帝盡欲誅其諸子。君綽憂懼連誅，因與秀才羅巡、羅逖、李萬進(jìn)結(jié)為奔走之友，共亡命至海州。

夜黑迷路，路旁有燈火，因與共投之?？坶T數(shù)下，有一蒼頭迎拜君綽，君綽因問：“此是誰家？”答曰：“科斗郎君，姓威，即當(dāng)府秀才也?！彼靻㈤T，又自閉，敲中門，曰：“蝸兒，外有四五個(gè)客。”蝸兒即又一蒼頭也。遂開門，秉燭引客就館客位，床榻茵褥甚備。俄有二小童持燭自中門出，曰：“六郎子出來。”君綽等降階見主人。主人辭彩朗然，文辯紛錯(cuò)，自通姓名曰“威污蠖”。敘寒溫訖，揖客由阼階，坐曰：“污蠖忝以本州鄉(xiāng)賦，得與足下同聲，清宵良會(huì)，殊是所愿。”即命酒合坐。漸至酣暢，談謔交至，眾所不能對。君綽頗不能平，欲以理挫之，無計(jì)，因舉觴曰：“君綽請起一令，以坐中姓名雙聲者，犯罰如律?！本b曰：“威污蠖?！睂?shí)譏其姓。眾皆撫手大笑，以為得言。及至污蠖，改令曰：“以坐中人姓為歌聲，自二字至五字。”令曰：“羅李，羅來李，羅李羅來，羅李羅李來。”眾皆慚其辯捷。羅巡又問：“君風(fēng)雅之士，足得自比云龍，何玉名之自貶子耶？”污蠖曰：“仆久從賓貢，多為主司見屈。以仆后于群士，何異尺蠖于污池乎？”巡又問：“公華宗，氏族何為不載？”污蠖曰：“我本田氏，出于齊威王，亦猶桓丁之類，何足下之不學(xué)耶？”既而蝸兒舉方丈盤至，珍羞水陸，充溢其間。君綽及仆者無不飽飫。夜闌徹燭，連榻而寢。遲明敘別，恨恨俱不自勝。

君綽等行數(shù)里，猶念污蠖，復(fù)來，見昨所會(huì)之處，了無人居，唯污池，池邊有大螾，長數(shù)尺。又有蝸螺丁子，皆大常者數(shù)倍，方知污蠖及二豎皆此物也。遂共惡昨宵所食，各吐出青泥及污水?dāng)?shù)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