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花樓 第九回 急求名題詩得禍　報私怨越律傷人

慢言狄青在林貴營中候用。其時七月方殘，始交八月。前時西夏趙元吳興兵四十萬，攻下陜西綏德、延安二府，一直進(jìn)兵偏頭關(guān)。有楊元帥鎮(zhèn)守三關(guān)口。三關(guān)一日偏頭，二日寧武，三日雁門，全是萬里長城西北隘口重地，屢命名將保守。如今關(guān)內(nèi)亦是兵雄將勇。上月楊元帥已有本告急回朝，仁宗天子旨命兵部孫秀，天天操演軍馬，挑選能將，然后發(fā)兵。時乃八月初二，選定吉日，諭集一班武職將官，要往教場開操。是日，城守營正值林貴，將教場命人打掃潔凈，鋪氈結(jié)彩，安排了坐位。各款預(yù)備，以俟孫秀下教場不表。

卻說狄青在教場中，獨自閑玩，不覺思思想想，動著一胸?zé)?，長嘆一聲道：“吾蒙師父打發(fā)下山，到了汴京，已有二十多天，不見親人，反結(jié)交得異姓骨肉，實是義氣相投。豈知不多幾日，惹起一場飛災(zāi)。想我雖在營中當(dāng)兵效用，到底不稱我心，不展我才，就是目下兵團(tuán)三關(guān)，我狄青埋沒在個小小武員名下，怎能與國家出力，真枉為大丈夫??！”當(dāng)時，小英雄雙眉交鎖，自嗟自嘆，又想：目下正是用兵較武之際，只可惜我狄青任有全身武藝，又不便懇求林爺，將自己推薦。這孫兵部焉能曉得石中藏玉，草里埋珠，這便怎么是好？自言自想，走過東又走過西，只見公案上有現(xiàn)成的筆墨在此，不免在粉墻上面題下數(shù)言，將姓名略現(xiàn)，好待孫兵部到此細(xì)問推詳。倘得貴人抬舉，便可一展安邦定國之略了。想罷，即提起羊毫，寫了四句詩詞干粉壁間，后邊落了姓名，放下筆說道：“孫兵部啊，你是職居司馬，執(zhí)掌兵符，總憑你部下許多將士，焉能及得我狄青仙傳技藝。”眼見紅日沉西，徑自回營去了。

次日五更，教場中許多武將兵丁，紛紛聚集，隊隊排班，盔明甲亮，旌幡招展，人馬擁擠。當(dāng)時天色黎明，尚未大亮，壁上字跡，沒有人瞧見。少停，鼓樂喧天，孫兵部來到教場。各位總兵、副將、參將、守備、游擊、都司、總管等，五營八哨，諸般將士，挨次恭迎，好不威嚴(yán)。孫兵部端然坐下公位，八位總兵分開左右，下邊挨次侍立，兩名家將送上參湯用過。時天色大明，偶然東首正面壁上有字幾行，不知那人膽大，書于此壁。只為往日開操，此壁并無一字，孫秀如今一見，命張愷、李晁二總兵，往看分明。二位總兵奉命向前，細(xì)將詩句姓名記了，上稟部臺道：“粉墻上字跡，乃是詩詞，旁邊姓名書著，乃山西人姓狄名青。”孫秀聞言，想來狄青還在京，又問：“其詞如何？”張愷將其詩呈上：

　　　　玉藏璞內(nèi)少人知，識者難逢嘆數(shù)奇，
　　　　有日琢磨成大器，惟期卞氏獻(xiàn)丹墀。

孫秀當(dāng)下想來一些不錯，料是前日打死胡公子的狄青，卻被包拯放走了他。雖則同名同姓，天下少有，怎的卻又是山西人氏，想必他仍在京中，未回故土，但未知安身在于何處。倘然為著胡倫之事，查捕于他，恐怕結(jié)怨于包黑，不著借此事問罪，何難了結(jié)這小畜生的性命。想罷，傳知八位總兵，道：“作詩之人，詩句昂昂，寓意狂妄，你等須要留心細(xì)訪其人，待本帥另有規(guī)訓(xùn)于他。”眾人同聲答應(yīng)，旁邊閃出一員總兵道：“啟上大人，卑職馮煥，前日查得兵糧冊上，有城守營林貴麾下，新增步卒，姓狄名青，亦是山西人氏?！睂O兵部聽罷，喜形于色，即傳諭道：“暫停演操，著林千總引領(lǐng)狄青來見本部?！币宦曑娏?，誰敢有違。

當(dāng)時孫秀心花大放，暗言：狄青呵，誰教你題詩句，這是你命該如此。少停來見本部時，好比蜻蜒飛入蛛絲網(wǎng)，鳥入牢籠那里逃。此時弄翻了，這包黑子那里曉得，還能來放脫他么！想還未了，家將領(lǐng)進(jìn)營員林貴到案下，雙膝跪下，呼聲：“大人在上，城守營千總林貴叩見?！睂O秀道：“林貴，你名下可有一新充步兵狄青么？”林貴稟道：“小弁名下果有步兵，姓狄名青，蒙大人傳喚，已將狄青帶同在此。”孫秀道：“如此快些喚來見本部?！绷仲F只道是好意，恨不能狄青得遇貴人提拔，是以滿心大悅，忙帶同他到來參叩。此時，狄青跪倒塵埃，頭不敢抬，孫秀吩咐抬頭，呼聲：“狄青，你是山西人氏么？”狄青道：“小人乃山西人氏。”孫秀道：“前日你在萬花樓上，打死了胡公子，已得包大人開脫，你怎不回歸故土？”狄青道：“啟稟大人，小的多蒙包大人開釋了罪名，實乃感恩無涯，如今欲在京中求名，又蒙林爺收用名下，故未回歸故里。今聞大人呼喚，特隨林爺?shù)絹韰⒁?。”孫秀聽了點頭，暗想正是打死胡倫之狄青，登時怒容滿面，殺氣頓生，喝聲：“左右，拿下！”當(dāng)下一聲答應(yīng)，如狼似虎搶上，猶如鷹抓雛兒一般。

若論狄青的英雄膂力，更兼拳藝絕群，這些軍兵焉能拿捉他，只因國法為重，這孫秀乃一位兵部大臣，此時身充兵役，是他營下之人，那里敢造次？這是有力不能用，有威不敢施，只得聽他們拉拉扯扯。當(dāng)時旁邊林貴嚇得面如土色，又不敢動問。孫秀復(fù)喝令將狄青緊緊捆綁起。狄青急呼道：“孫大人呵，小人并未犯法，何故將吾拿下？”孫秀大喝道：“大膽奴才，你緣何干粉壁上妄題詩句？”狄青稟道：“若言壁上詩句，乃是小人一時戲筆妄言，并未冒犯大人，只求大人海量開恩！”孫兵部喝聲：“狗奴才，這里是甚么所在，擅敢戲筆侮弄么？既曉得本部今日前來操演，特此戲侮，顯見你目無法紀(jì)，依照軍法，斷不容情！”吩咐林貴：“將他押出斬首報來！”狄青呼道：“大人，原是小人無知，一時誤犯，只求大人海量，恕小人初次?！闭f罷，又跪下連連叩首。林千總也是跪在左邊，一般的求免死罪。孫兵部變臉大喝道：“休得多言，這是軍法，如何能看面情！林貴再多言討情，一同梟首正法。”林千總暗想：狄青必然與孫賊有甚宿仇，料然難以求情得脫的，只可惜他死得好冤屈。逆不過兵部權(quán)令，早將小英雄緊緊捆綁起，兩邊刀斧手推下。狄青見此情形，只是冷笑一聲道：“我狄青枉有全身武藝，空懷韜略奇能，今日時乖運蹇，莫想安邦定國，休思名人凌煙，既殘七尺之軀，實負(fù)尊師之德?！辈挥X怒氣沖天，雙眉倒豎，二目圓睜。不一時，推出教場之外，小英雄雖然不懼，反嚇得林貴非常懮驚，教場中大小將官士卒個個駭然。又見林貴被叱，那得還有人上前討救。

當(dāng)時軍令森嚴(yán)，不許交頭接耳，到底軍眾人多，暗中你言我語道：“狄青死得無辜，孫兵部實乃糊涂之輩，全不體念人苦當(dāng)兵，也是出于無奈。他縱然一時戲?qū)懥藥拙湓娫~，犯了些小軍法，也不該造次將他斬殺的?！庇腥苏f：“孫兵部乃是龐太師一黨，共同陷害忠良，想這狄青是忠良后裔，是以兵部訪詢得的確，要斬草除根，不留余蔓，也未可知。況且狄青是一小卒，人隊尚未多日，怎能盡曉軍法，盡可從寬饒恕于他。有意陷害于人，也就狠心過毒了！”

不表眾將、眾兵私談，再表狄青正在推出教場之際，忽報來說，五位王爺千歲到教場看操。孫秀吩咐將狄青帶在一旁等候開刀。是時兵部躬身出迎，林貴帶狄青在西邊兩扇繡旗里隱住他的身軀。林貴附耳，教他待王爺一到，快速喊救，可得活命。

卻說兵部迎接的王爺，第一位潞花王趙璧；第二位汝南王鄭印，是鄭恩之子；第三位是勇平王高瓊，高懷德之子；第四位靜山王呼延顯，呼延贊之子；第五位東平王曹偉，曹彬之子。此五位王爺，除了潞花王一人，皆在七旬以外，在少年時，皆是馬上功名，故今還來看軍人操演。當(dāng)下五人徐徐而至，許多文武官員伺候兩邊，林貴悄悄將狄青肩背一拍，狄青便高聲大喊：“千歲王爺冤枉，救命呵！”一連三聲，孫兵部呆了一呆。有四位王爺不甚管閑賬的，只有汝南王鄭印，好查察軍情，問：“甚么人喊叫？左右速速查來！”當(dāng)下孫兵部低頭不語，接了五位王爺坐下，一同開言問道：“孫兵部，因何此時尚未開操？”孫秀道：“啟上眾位千歲，因有步卒一名，在正對公位的粉壁上胡亂題詩戲侮，將他查明正法，故而還未開操?！编嵧鯛攩柕溃骸霸娋湓谀抢铮俊睂O秀道：“現(xiàn)在對壁上?！比昴贤貂馍锨叭ィ瑢⒃娫~一看，思量這幾句詩詞，也不過自稱高才，求人薦用之意，并非犯了什么軍法。想孫秀這奸賊，又要屈害軍人，本藩偏要救脫此人。即踱回坐下。早有軍兵稟復(fù)：“千歲，小人奉命查得叫屈之人，乃是一名步兵，姓狄名青?！蓖鯛敺愿缼M(jìn)來，汝南王呼道：“孫兵部，此乃一軍卒無知偶犯，且姑饒他便了，何以定要將他斬首？”孫秀呼聲：“老千歲，這是下官按軍法而行，理該處斬的?！鼻q冷笑道：“按什么軍法？只恐有些仇怨是真?！币谎晕戳耍瑤系仪?，捆綁得牢牢的跪下，王爺吩咐：“放了綁，穿上衣。”狄青連連叩首，謝過千歲活命之恩。

王爺?shù)溃骸澳忝仪嗝矗俊钡仪喔┓Q是。王爺又問：“你犯了什么軍法？”狄青道：“啟稟千歲，小人并未犯軍法，只為壁上偶題詩句，便干孫大人之怒，要立時處斬?！编嵡q聽了，點頭言道：“你既充兵役，便知軍法，今日原算狂妄。孫兵部，本藩今日好意，且饒恕他如何？”孫秀道：“狄青身當(dāng)兵役，豈不知軍法厲害，擅敢如此不法，若不執(zhí)法處斬，便于軍法有乖了?！蓖鯛斃湫Φ溃骸澳阊噪m有理，只算本藩今日討個情，饒恕于他吧?！睂O秀道：“千歲的鈞旨，下官原不敢違逆，但狄青如此狂妄，輕視軍法，若不處決，則千萬之眾，將來難以處管了?！编嵡q道：“你必要處斬他么？本藩偏要釋放他。”一旁激惱了靜山王道：“孫兵部，你大無情了！縱使狄青犯了軍法，鄭千歲在此付饒，也該依他的?！彼奈煌鯛敳患s同心，一齊要救困扶危，你言我語，只弄得孫秀啞口無言，發(fā)紅滿面。深恨五人來此，殺不成狄青，又不好收科，只得氣悶悶的言道：“既蒙各位千歲的鈞旨，下官也不敢復(fù)。許了。但死罪既饒，活罪難免?！比昴贤醯溃骸皳?jù)你說便怎么樣？”孫秀道：“打他四十軍棍，以免有礙軍規(guī)?！编嵡q道：“既饒死罪，又何苦定打他四十棍，且責(zé)他十棍也罷?！倍藸巿?zhí)多時，孫秀皆以軍法為言，眾位王爺覺得厭煩了，勇平王大言道：“若論軍兵犯了些小軍律，念他初次，可以從寬概免。如責(zé)他四十棍，也過于狠毒，也罷，且打他二十棍，好待孫兵部心頭略遂，不許復(fù)多言了。”孫秀聽了大慚，不敢再辭，即離了坐位，悄悄吩咐范總兵用藥棍，范總兵應(yīng)允。原來孫秀平日間制造成藥棍，倘不喜歡其人，或冒犯于他，便用此藥棍。打了二十棍，七八天之內(nèi)，就要兩腿腐爛，毒氣攻于五臟，就嗚呼哀哉了。打四十棍對日死，打三十棍三日亡，打二十棍不出十天外，打十棍不出一月，也就要死的。范總兵當(dāng)日領(lǐng)命將藥棍拿到，按下小英雄一連打了二十棍，痛得好厲害。打畢，稟上千歲，已將狄青打完了繳令。王爺命且放他起來。孫秀吩咐：“除了他名，攆他出去！”然后發(fā)令人馬操演。此日金鼓齊鳴，教場中鬧熱操演，只有狄青被藥棍打了二十，苦痛難忍，血水淋漓，真覺可憫，出了教場而去。不知性命如何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