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花樓 第四十一回 逞刁狡沈氏叩閽　暗請托孫武查庫

當(dāng)時(shí)尹氏夫人聽了丈夫之言，即道：“不知相公如何料理伸冤大事？”沈御史道：“下官也料理不來，故與龐大師酌議，費(fèi)去四萬銀子，做御狀一紙，待妹子于駕前哭告。但愿得上蒼默佑，若天子準(zhǔn)了狀詞，天大冤仇得翻雪了啊。夫人，是親必顧從來說，那管江山倒與坍。你是一個(gè)婦人，休得多管，我自有主意?！币戏蛉俗哉Z道：奸黨弄此伎倆，眾忠良雖是兇多吉少，但沈氏終屬女流之輩，如何起此惡毒念頭?？v然奸雄主謀，御狀做得狠毒，看你弱質(zhì)裙釵，怎到五鳳樓前，豈不是畫餅充饑，惹人笑話！沈御史見夫人自言自語，便說：“夫人休得多言，冤仇伸與不伸，日后自見，且請安睡去吧?！辈槐頄|邊卻說西，龐國丈收領(lǐng)沈御史四萬兩白金，喜色洋洋，即往見黃門官言道：“明日萬歲臨朝，有一婦人在午朝外叩閽呈御狀，斷斷不可攔阻他，勞你奏明圣上，一切言語間幫寸些?！秉S門官道：“國丈吩咐，定當(dāng)效勞。”只因龐太師女為龐妃，把持朝綱，赫赫有名，二品上下官員，十有其七在他門下。如今他對黃門官說了一聲，那有不遵的，是以李沈氏叩閽，名為費(fèi)了四萬銀子，而龐太師一厘一毫也不曾破費(fèi)，實(shí)乃一人受惠了。

次日五更三點(diǎn)，東方未明，已有文武官員齊集，天子登殿，香煙靄靄，曉霧騰騰，又是一番景象。朝罷，圣上有旨：“文武眾臣，有事出班啟奏，無事即此退朝?！庇悬S門官俯伏啟奏道：“有一婦人于午朝門外，自稱李沈氏，花綁銜刀，手呈御狀，俯伏哀慘，稱言身負(fù)沉冤，無門伸訴，冒死而來，乞求萬歲爺做主。小臣即將該氏驅(qū)逐，該氏稱言楊宗保誤國欺君，不知是真是假，小臣不敢不奏明萬歲定裁?！卑嘀袊砂蛋迭c(diǎn)頭，黃門官果也能言。當(dāng)時(shí)眾文武個(gè)個(gè)心驚，不知真假，獨(dú)有龐洪、沈國清心頭坦定。嘉佑君開言道：“婦女之流，潑天膽子，敢到此間，不知有何海底極深之冤，敢于午朝門外呈此御狀。寡人非地頭官，恕他婦女無知，從寬免究，逐出午朝門，不許再奏?！秉S門官聽了萬歲之言，焉敢再奏，即稱“領(lǐng)旨”。

正待抽身，只見龐太師執(zhí)笏當(dāng)胸，俯伏金階奏道：“臣思李沈氏乃一婦人，據(jù)稱身負(fù)大冤，無門伸雪，故敢于吾主駕前求伸。更言楊宗保誤國欺君，此事必因國家而起，陛下若不究詢虛實(shí)，而該氏果有重冤，何忍聽其伸訴無門。如楊宗保果有誤國欺君之弊，亦不便置之不理，伏惟陛下睿鑒參詳。”君王道：“朕思楊宗保世沐君思，為將多年，只有保邦，從無誤國，此事定然是婦人聽了別人唆使而來，朕必不詢究，卿勿多言。”天子果乃英明，參透此事，眾位忠良大臣俱都無言，獨(dú)有龐國丈滿面透紅，沈御史心如火炙，眼睜睜只看著龐國丈。這龐洪只得又奏道：“臣思地方有司衙署，或有刁民藐視國法，以假作真，以曲作直，捏情誣告，刁訟唆弄。但萬歲駕前，若非沉冤重枉，焉敢冒死而來以身試法？況有誤國欺君大款，諒非海市蜃樓之虛，伏望陛下準(zhǔn)收此狀，以免此婦有屈難伸，而重臣弄法，實(shí)礙朝廷綱紀(jì)，臣待罪宰閣，不得不冒死啟奏?！奔斡油蹩粗鴩?，心想：此事必是他從中主唆，故如此著力，也罷，寡人且看狀上情由如何便了，便道：“依卿所奏，著黃門官取狀進(jìn)呈。”黃門官口稱領(lǐng)旨，去不多時(shí)，取到李沈氏狀詞，呈于龍案上。嘉佑王御目一瞧，狀曰：

　　　　誠惶誠恐，稽首頓首，冒死上言。訴冤婦李沈氏，現(xiàn)年三十五，
　　江南松江府華亭縣原籍。訴為冒功枉法，貪贓徇私，斬宗絕嗣，屈
　　殺害民事：氏夫李成，原任五云汛守備，僅有獨(dú)子李岱，是汛千總。
　　冤于本年十月十二日，欽差狄王親頒解征衣，已至關(guān)外荒地屯扎，
　　悉被磨盤山強(qiáng)盜搶劫。至十三夜，氏夫經(jīng)汛巡查，偶遇胡人贊天
　　王、子牙猜醺醉逡巡，踏雪履霜而至。氏夫思二人乃西戎巨寇，中
　　國大患，父子私算，乘其醺醉胡涂，有機(jī)可乘，即箭射贊天王，刀傷
　　子牙猜，二首并梟，雙功望獎(jiǎng)，父子共赴邊關(guān)，獻(xiàn)功帥府。豈料狄欽
　　差盡失征衣，難彌其罪，重行賄賂于焦先鋒而為硬證，得以冒功卸
　　罪，而楊宗保徇情枉法，混將氏夫及子梟首轅門，痛思氏之夫子功
　　憑級證，奈楊宗保恃職司權(quán)，凌屬如蟻，嗟呼，人心何在，國法奚彰？
　　既掌三軍司命，職司生死之權(quán)，理應(yīng)秉公報(bào)國，乃竟有罪得功，因功
　　慘死。在氏冤屈沉淪，絕嗣斬宗；在楊宗保昧法欺君，專權(quán)屈殺。
　　至彼兵符統(tǒng)屬，勢大藩王，故氏伸訴無門，不得已冒死午門，瀝血金
　　階，倘黑天翻白，雖死之日，猶生之年。銜刀上懇，乞天皇電鑒，不
　　勝哀慘痛切之至！

嘉佑帝看罷，將信將疑，想到：若說狄青征衣盡失，依照國法，原該有罪，如無此事，這沈氏婦人怎敢輕告此同？也罷，寡人且自準(zhǔn)他，將情由一詢，看是如何。傳旨：“李沈氏放綁卸刀，著進(jìn)金鑾?！秉S門官領(lǐng)旨，這沈氏低著頭，一身淡色服式，步至金鸞殿前俯伏，兩淚交流。當(dāng)時(shí)圣上潔他情節(jié)，沈氏照依狀詞上，句句對答無差。天子想來，這款狀詞，十有七八是國丈專主的，故不詰問是誰人代筆主謀。只降旨道：“將李沈氏發(fā)往天牢，此案未分皂白，著令九卿四相公同酌議辦理，三日內(nèi)復(fù)明定奪?！碑?dāng)時(shí)退朝，群臣各散，不必多表。單言李沈氏，天子雖說降發(fā)他在刑部天牢，沈御史即日弄了些手腳，只與司獄官知照，說了數(shù)言，李沈氏仍歸御史行中。因姑嫂二人不甚相得，沈御史又差人悄悄將妹子送至一尼庵內(nèi)暫住。一言交代，也不多提。

當(dāng)日九卿四相文武大臣，奉了圣旨，在朝房公議。當(dāng)初忠義重臣首相寇準(zhǔn)、畢士安，仁宗即位年已卒，次后相繼而亡者有李太師、沈待制、孫爽，如今馮太尉、龐國丈、呂夷簡秉政，欲擬狄青中途失去征衣，賄證胃功，楊宗?；烀敛徊?，妄殺有功，誤國瞞公之罪。卻有左班丞相富弼、平章文彥博、吏部天官韓琦三位忠賢駁論道：“那婦人乃一面之詞，豈得為憑？若因此傷邊關(guān)望重之臣，依私昧正，焉有此法律？如若力辦此事，須當(dāng)嚴(yán)審根究李沈氏，方得分明真?zhèn)??！碑?dāng)天商議不定，第二天仍復(fù)如此。

次日五更將曉，天子設(shè)朝，正在君臣議論此事，忽有黃門官人奏道：“有邊關(guān)楊元帥差官赍表呈進(jìn)，現(xiàn)于午朝門外候旨?！笔ド蟼髦夹M(jìn)。資表差官進(jìn)階俯伏，三呼萬歲，有侍官取上本章，在龍案上展開。天子觀看，其表上敘及狄青征衣限期到關(guān)，力除西戎國五員驍將，殺敗十?dāng)?shù)萬敵兵，解了邊關(guān)圍困，特請旨薦保狄青為帥，他要告假回朝之意。天子看完，欣然大悅，開言道：“龐卿，你且將楊宗保奏招看來?！饼媷傻溃骸俺碱I(lǐng)旨?！币豢幢菊拢@嚇不小，頃刻滿面通紅，再不想狄青有此本領(lǐng)，如今楊宗保又保薦他為帥，如若狄青做了邊關(guān)主帥，老夫休矣！即忙俯伏奏道：“陛下明并日月，臣思楊宗保薦狄青為帥，但現(xiàn)據(jù)李沈氏控他失去征衣，賄證冒功，希圖抵罪，而楊宗保本上卻于失征衣之事一字不提，即李成父子冒功正法，因何也不陳明。是沈氏所呈確切，而楊宗保弊端顯然。昧法欺君，理當(dāng)究本窮源，仰祈陛下明察?！本趼犃T，想道：“此事叫寡人也推測不來，怎生是好！”首相富弼怒氣不平，出班奏道：“老臣有奏?！碧熳拥溃骸扒浼矣泻巫嗦?？”富相道：“臣思此婦，敢于叩閣，必有主唆奸臣。而李成父子若不冒功，楊宗保豈有屈殺無辜？狄青果然無功，他焉肯欺君，請旨拜帥。陛下如要究明此件重案，先將李沈氏發(fā)交包拯，嚴(yán)究何人主唆，則李成父子冒功真假，必可徹底澄清?！边@一番話弄得君王心無定主，明知富弼所奏合理，但想此事定然國文主謀，礙在貴妃情面，如何深究，頗覺左右兩難。

卻見龐洪又奏道：“臣思該氏冤大如天，無門伸雪，到午朝門外上呈御狀，實(shí)為情極冒死而來，還有那人不畏死的與他把持。如要究李沈氏，須先究楊宗保，祈陛下降旨往邊關(guān)，即將楊宗保、狄青、焦廷貴等扭解回京，發(fā)交大臣勘問，便可以水落石出了?！庇欣舨宽n爺出班奏道：“邊關(guān)重地，豈可一天無帥，若將他等扭解回朝，一有泄漏，其禍非輕。契丹尚在未平，西夏叛攻未服，此事萬萬不可！”天子聞奏喜道：“韓卿所言合理，江山為重，非同小故，三位卿家且平身?！比淮蟪贾x恩而起。天子道：“朕思楊宗保失察征衣，狄青疏忽被劫，焦廷貴貪贓硬證，朕亦未能深信。李沈氏訴雪夫冤，亦不便置之不辦，寡人差一大臣密往邊關(guān)，名為清查倉庫，實(shí)則暗訪此事真?zhèn)?，眾卿以為何如？”富弼、韓琦都言道：“陛下之旨甚善?！饼嬏珟熞矡o可奈何，不便再奏。天子看看兩旁班列，即下一旨，著工部侍郎孫武前往邊關(guān)。龐太師自言道：此人差得有機(jī)竅了。當(dāng)時(shí)富弼、韓琦、文彥博幾位忠賢，雖知孫武亦是奸臣黨羽，料想楊宗保等立于不敗之地，畏他什么？是日只因功罪未分，天子于楊元帥本章，也不批旨，狄青的元帥，也未封贈，且待孫武回朝，再行定奪。

不知孫武往邊關(guān)如何復(fù)旨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