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樓 拂云樓 第一回 洗脂粉嬌女增嬌 弄娉婷丑妻出丑

詩云：

閨中隱禍自誰萌？狡婢從來易惹情。
代送秋波留去客，慣傳春信學(xué)流鶯。
只因出閣梅香細(xì)，引得窺園蝶翅輕。
不是紅娘通線索，鶯鶯何處覓張生？

這首詩與這回小說都極道婢子之刁頑，梅香之狡獪，要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種利害，好去提防覺察她，庶不致內(nèi)
外交通，閨門受玷。乃維持風(fēng)教之書，并不是宣淫敗化之論也。 從古及今，都把“梅香”二字做了丫鬟的通號，習(xí)而不察者都說是個美稱，殊不知這兩個字眼古人原有深意：梅者，媒也；香者，向也。梅傳春信，香惹游蜂，春信在內(nèi)，游蜂在外，若不是她向里向外牽合攏來，如何得在一處？以此相呼，全要人顧名思義，刻刻防閑；一有不察，就要做出事來，及至玷污清名，梅香而主臭矣。若不是這種意思，丫鬟的名目甚多，哪一種花卉、哪一件器皿不曾取過喚過？為何別樣不傳，獨有“梅香”二字千古相因而不變也？

明朝有個嫠婦，從二八之年守寡，守到四十余歲，通族逼之不嫁，父母勸之不轉(zhuǎn)，真是心如鐵石，還做出許多激烈事來。

忽然一夜，在睡夢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，將醒未醒之際，覺得身上有個男子，只說還在良人未死之時，摟了奸夫盡情歡悅，直到事畢之后，忽然警醒，才曉得男子是個奸人，自家是個寡婦，問他“何人引進(jìn)，忽然到此？”奸夫見她身已受染，料無他意，就把真情說出來。原來是此婦之婢一向與他私通，進(jìn)房宿歇者已非一次，誠恐主母知覺，要難為她，故此教導(dǎo)奸夫索性一網(wǎng)打盡，好圖個長久歡娛，說：“主母平日喜睡，非大呼不醒，乘她春夢未醒，悄悄過去行奸，只要三寸落肉，大事已成，就醒轉(zhuǎn)來也不好喊叫地方再來捉獲你了?！奔榉蚵犃舜嗽?，不覺色膽如天，故此爬上床來，做了這樁歹事。 此婦乍聞此言，雖然懊恨，還要顧惜名聲，不敢發(fā)作。及至奸夫去后，思想二十余年的苦節(jié)，一旦壞于丫鬟之手，豈肯甘心？忍又忍不住，說又說不出，只把丫鬟叫到面前，咬上幾口，自己長嘆數(shù)聲，自縊而斃。后來家人知覺，告到官司，將奸夫處斬，丫鬟問了凌遲。那爰書上面有四句云：“仇恨雖雪于死后，聲名已玷于生前 ；難免守身不固之愆，可為御下不嚴(yán)之戒?！绷碛幸粋€梅香，做出許多奇事，成就了一對佳人才子費盡死力撮不攏的姻緣，與一味貪淫壞事者有別?？垂賯円娏?，一定要侈為美談，說：“與前面之人不該同年而語?！眳s不知做小說者頗諳《春秋》之義：世上的月老，人人做得，獨有丫鬟做不得；丫鬟做媒，送小姐出閣，就如奸臣賣國，以君父予人，同是一種道理。故此這回小說原為垂戒而作，非示勸也。 宋朝元皊年間，有個青年秀士，姓裴，名遠(yuǎn)，字子到，因他排行第七，人都喚做裴七郎。住在臨安城內(nèi)，生得俊雅不凡，又且才高學(xué)富，常以一第自許。早年娶妻封氏，乃本郡富室之女，奩豐而貌嗇，行卑而性高，七郎深以為恥。未聘封氏之先，七郎之父曾與韋姓有約，許結(jié)婚姻。彼時七郎幼小，聲名未著，及至到弱冠之歲，才名大噪于里中，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為婿。

封氏之父就央媒妁來議親。裴翁見說他的妝奩較韋家不止十倍，狃于世俗之見，決不肯取少而棄多，所以撇卻韋家，定了封氏。

七郎做親之后，見她狀貌稀奇，又不自知其丑，偏要艷妝麗服，在人前賣弄，說她是臨安城內(nèi)數(shù)得著的佳人。一月之中，定要約了女伴，到西湖上游玩幾次。只因自幼嬌養(yǎng)，習(xí)慣嬉游，不肯為人所制。七郎是個風(fēng)流少年，未娶之先，曾對朋友說了大話，定要娶個絕世佳人，不然，寧可終身獨處。誰想弄到其間，得了個東施嫫姆！恐怕為人恥笑，任憑妻子游玩，自己再不相陪，連朋友認(rèn)得的家僮也不許他跟隨出去，貼身服事者俱是內(nèi)家之人，要使朋友遇見，認(rèn)不出是誰家之女，哪姓之妻，就使他笑罵幾聲，批評幾句，也說不到自己身上。 一日，偶值端陽佳節(jié)，闔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，七郎也隨了眾人夾在男子里面。正看到熱鬧之處，不想颶風(fēng)大作，浪聲如雷，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，潮頭準(zhǔn)有五尺多高，盈舟滿載的游女都打得渾身透濕。搖船之人把捺不定，都叫他及早上岸，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。那些女眷們聽見，哪一個不想逃生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，竟把蘇堤立滿，幾乎踏沈了六橋。男子里面有幾個輕薄少年，倡為一說道：“看這光景，今日的風(fēng)潮是斷然不住的了，這些內(nèi)客料想不得上船，只好步行回去。我們立在總路頭上，大家領(lǐng)略一番，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。從來有句舊話，說‘杭州城內(nèi)有脂粉而無佳人’，今日這場大雨，分明是天公好事，要我們考試真才，特地降此甘霖，替她們洗脂滌粉，露出本來面目，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。不可負(fù)了天心，大家趕上前去！”眾人聽了，都道他是不易之論，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(yīng)嘴的裴七郎，也說眼力甚高，竟以總裁自命。

大家一齊趕去，立在西泠橋，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，才好居高而臨下。方才站立得定，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，也有擎?zhèn)愕?，也有遮扇的，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、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(fēng)吹到的，又有傘也不擎、扇也不遮、荷葉也不蓋、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。眾人細(xì)觀容貌，都是些中下之材，并沒有殊姿絕色?？催^幾百隊，都是如此。大家嘆息幾聲，各念《四書》一句道：“才難，不其然乎！”正在嗟嘆之際，只見一個朋友從后面趕來，對著眾人道：“有個絕世佳人來了，大家請看！”眾人睜著眼睛，一齊觀望，只見許多婢仆 簇?fù)碇粋€婦人，走到面前，果然不是尋常姿色，莫說她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，就是眾人見了，也都要一笑傾城、再笑傾國起來！ 有《西江月》一詞為證：面似退光黑漆，肌生冰裂玄紋。腮邊頰上有奇痕，仿佛湘妃淚櫻指露幾條碧玉，牙開兩片烏銀。秋波一轉(zhuǎn)更銷魂，驚得才郎倒褪！

你道這婦人是誰？原來不是別個，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、裴七郎的結(jié)發(fā)夫人。一向怕人知道，丈夫不敢追隨，任親戚朋友在背后批評，自家以眼不見為凈的。誰想到了今日，竟要當(dāng)場出丑，回避不及起來。起先那人看見，知道是個丑婦，故意走向前來，把左話右說，要使人辨眼看神仙、忽地逢魑魅，好吃驚發(fā)笑的意思。及至走到面前，人人掩口，個個低頭，都說：“青天白日見了鬼，不是一樁好事！”大家閉了眼睛，待她過去。

裴七郎聽見，羞得滿面通紅，措身無地。還虧得預(yù)先識竅，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她來，就躲在眾人背后，又縮短了幾寸，使她從面前走過，認(rèn)不出自己丈夫，省得叫喚出來，被人識破。走到的時節(jié)，巴不得她腳底騰云，快快地走將過去，省得延捱時刻，多聽許多惡聲。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，勉強曲在其中，到急忙要走的時節(jié)，被弓鞋束縛住了，一時伸她不直，要快也快不來的。若還信意走去，雖然不快，還只消半刻時辰。當(dāng)不得她賣弄妖嬈，但是人多的去處，就要扭捏扭捏，弄些態(tài)度出來，要使人贊好。任你大雨盆傾，她決不肯疾趨而過。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，不替她長艷助嬌，偏使人出乖露丑。正在扭捏之際，被石塊撞了腳尖，爛泥糊住高底，一跤跌倒，不覺四體朝天。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(jié)，自然扭捏不來，少不得搶地呼天，倩人扶救，沒有一般丑態(tài)不露在眾人面前，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。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，還只短得幾寸，及至到了此時，竟把頭腦手足縮做一團(tuán)，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，好掩飾耳目。正在嘩噪之時，又有一隊婦人走到，看見封氏吃跌，個個走來相扶。內(nèi)中有好有歹，媸妍不一，獨有兩位佳人，年紀(jì)在二八上下，生得奇嬌異艷，光彩奪人，被幾層濕透的羅衫粘在裸體之上，把兩個豐似多饑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，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(xiàn)之間。眾人見了，就齊聲贊嘆，都說：“狀元有了，榜眼也有了，只可惜沒有探花，湊不完鼎甲。只好虛席以待，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。”

裴七郎聽見這句話，就漸漸伸出頭來。又怕妻子看見，帶累自家出丑，取出一把扇子，遮住面容，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，把那兩位佳人細(xì)細(xì)地領(lǐng)略一遍，果然是天下無雙、世間少二的女子。

看了一會，眾人已把封氏扶起。隨身的伴當(dāng)見她衣裳污穢，不便行走，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，去喚轎子來接她。這一班輕薄少年，遇了絕色，竟像餓鷹見兔，饑犬聞腥，哪里還丟得下她？就成群結(jié)隊尾著女伴而行。裴七郎怕露行藏，只得丟了妻子，隨著眾人同去。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著一把雨蓋，緩行幾步，急行幾步，緩又緩得可愛，急又急得可憐，雖在張皇急遽之時，不見一毫丑態(tài)。可見純是天姿，絕無粉飾，若不是颶風(fēng)狂雨，怎顯得出絕世佳人！及至走過斷橋，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，好等轎子出來迎接。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里面去，只得割愛而行。

那兩位佳人雖中了狀元、榜眼，究竟不知姓名，曾否許配，后來歸與何人。奉屈看官權(quán)且朦朧一刻，待下回細(xì)
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