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芳錄 第七十八回 兩翻軒一座聽清歌　半村亭諸伶求妙句

話說王蘭因歷年花燈佳節(jié)，均未曾大大的熱鬧著，不免有負(fù)這元宵的時(shí)令。難得今年舊日一班的好友俱齊集南京，又添了琴官等人，即想在元宵這夜大放花燈。是以年內(nèi)便來與小儒等人商議，惟有二郎，五官兩人聽了更加高興，先叫好不迭。五官道：“聞?wù)f蘇常一路扎燈的匠人比各處總分外精工巧妙，若用那些尋常的燈張掛，甚屬無趣。須要扎做出奇形異樣的燈來，使人家見著皆贊一聲好。罷罷，我們熱鬧這么一場，亦當(dāng)奪個(gè)趣兒?！倍牲c(diǎn)頭道：“五官卻想的周到，明兒者香即派人赴蘇常各處，雇訪絕頂?shù)那墒纸橙藖泶?，不過多給些工價(jià)，什么事兒都做得到的。”小儒聽說，亦鼓興起來。各人晚間回后說與眾夫人知道，喜悅非常，總攛掇著年內(nèi)速辦，怕的過于遲了，限于時(shí)日，來不及扎做。尚要到江南去覓雇，不是在本城，可以早呼夕至的。

小儒次早吩咐了兩名平時(shí)干辦的家丁，多帶銀兩，往蘇常各等處，雇數(shù)十名好手燈匠，須早去早回，不可耽誤。又與王蘭、伯青等人斟酌了些新奇的式樣名目出來。過了數(shù)日，去的兩名家丁已將燈匠雇到，即在留春館內(nèi)做了作場，需用各物叫燈匠開了清單，著人分頭買辦。又在本城雇了多少匠人，以便幫同扎做。王蘭終日在留春館監(jiān)工，并指點(diǎn)他們不到之處。

到了正月初句，各種花燈均已齊備，果然巧妙，在工價(jià)之外，重賞了燈匠等人；又留住他們過了元宵廠恐臨時(shí)一有損壞，本城的匠人難以收拾。眾燈匠因得了賞賜，人人喜歡，亦樂于在這里過了元宵再回家鄉(xiāng)。
　
試燈前兩日，即滿園內(nèi)張掛起來，又將各府的家丁多派在園子里照察，各司其事，不許錯(cuò)亂。小儒于十四日便去邀請了從龍，來日元宵當(dāng)作徹夜之飲。所有酒席即擺在兩翻軒。眾位夫人仍在留春館內(nèi)飲酒。方夫人請了婉容、小鳳，又去邀著筠娘一同過來。是夕，琴官等六人亦賞了他們一桌酒，在兩翻軒里間起坐。那一班孩子們皆派在園子里，各處上面搭一座小小花篷，內(nèi)設(shè)幾張座頭，也擺了酒果紿他們吃著，叫他們或敲鑼鼓，或品彈絲竹。不然各處雖有燈火，冷清清的亦沒意趣。又吩咐將園門大開，任游人賞玩。即在覽余閣東西竹林外面新設(shè)兩排木柵，阻擋游人，不能混入里面。好在覽余閣前，滿園子里的景致可以一覽而盡。木柵外多派家丁看守，并在從龍衙門內(nèi)要了兩位旗牌、數(shù)十名兵丁彈壓，提防閑人滋事。安排已定，一宵無話。

次日下晝，從龍?jiān)缫堰^來，見各處設(shè)的人物花鳥等燈甚為工巧，微風(fēng)擺著，如活的一般。遙想晚來點(diǎn)上燈火分外好看：“卻費(fèi)了你們一番心思。不知用去多少使費(fèi)？我也得出一分兒！”二郎道：“年內(nèi)我們即議定是公分，目下卻是小儒、者香他兩人墊用的。爽性待賞玩過了，將一切澆裹攤派上去，方知每人應(yīng)出若干。橫豎你總要出一分兒的，忙什么呢！”

人眾閑談著，已至黃昏時(shí)分。家丁們即將酒席擺開，當(dāng)中一席程公、祝公、云從龍、陳小儒四人；上首一席是祝伯青，王蘭、江漢槎、馮二郎；下首一席金梅仙、柳五官、王喜。日間小儒著人邀了王喜夫婦過來看燈，此時(shí)王喜忙上來辭讓，不敢入座。經(jīng)小儒等再三說了，他方才在梅仙的桌上末位坐下。里面一席即是琴官、齡官、春官、蘭官、松兒、玉兒等六人。

內(nèi)里方夫人俟婉容等人到了，即邀著眾位夫人至留春館。中間程老夫人，江老夫人、祝老夫人與方夫人、程婉容五人一席；上首是洪靜儀、江素馨、祝瓊珍、林小黛四人：下首是聶洛珠、蔣小鳳，趙小憐，蘇筠娘，沈蘭姑等五人；左首邊間內(nèi)是秋霞、錦箏、巴氏母女四人一席；右首邊間內(nèi)是伍氏，穆氏、〔王氏〕、宋二娘亦是四人一席。

內(nèi)外人眾入席坐定，一霎時(shí)滿園中點(diǎn)齊燈火，明如白晝，到處笙歌聒耳。兩翻軒內(nèi)傳觴遞盞，暢飲歡呼；留春館中綠舞紅飛，鶯啼燕語，說不盡人間富貴，看不了今夕繁華。誰知這個(gè)風(fēng)聞傳說開去，引得合城的人都來賞玩。覽余閣前尚有二三畝大的一塊地方，游人都塞滿了，擁擠不開。

從龍飲至半酣，見外面月色甚好，真乃燈月交輝，琉璃世界，即停杯向小儒等道：“我們何妨到院子里游玩一番，看何處花燈為最?！毙∪暹B聲稱好。程，祝二公不便同行，遂起身各回府第。眾人出了兩翻軒，先向留春館來。因內(nèi)里有眾位夫人飲酒，即在外面觀看，見屋內(nèi)掛著各色花卉的燈，萬紫千紅，鮮艷奪目；芍藥田中搭了一座丈許的鰲山，絕頂一尾金鰲，搖頭擺尾；上面站著蟾宮折桂的狀元郎；四面無非連中三元－五子奪魁，張仙送子，魁星踢斗等吉兆故典；各式人物皆有三歲的孩子般高大，內(nèi)藏著牽線，一經(jīng)點(diǎn)了火，手足身首處處搖動(dòng)，宛如活人相似。鰲山前設(shè)了座五彩花篷，亦懸了幾碗燈球，中間坐著七八個(gè)孩子，在那里彈唱。各府中丫鬟仆婦們，三個(gè)一群，五個(gè)一隊(duì)，在鰲山前后，指手劃腳的嘻笑玩耍。

眾人賞玩了一回，又往前行穿過另有洞天，早到延羲亭，內(nèi)里也掛了數(shù)十盞燈，全用一色白玻璃的，遙映水中，光華更外皎潔。亭前石橋中一架燈牌樓，上面裝著幾出戲文，亦有暗線牽動(dòng)。河內(nèi)皆是蟲介魚蝦各燈，先用木瓢鋸成兩半，每一張燈下有一個(gè)半邊木瓢托著，又用鐵絲拴著石子，系住木瓢，放在水底，只許各燈在水面微動(dòng)，卻不能流了開去。旁邊配著荇藻蘆蓼等花草。從龍叫人到河內(nèi)取上一張燈來細(xì)看了一遍，笑道：“倒難為他們想得到，岸上看著，好似活的在水上游動(dòng)一般?！?br>
眾人走下石橋，來至覽余閣前，只聽得外面人聲喧沸，烏壓壓的由園外直至木柵前，均是游人行動(dòng)。從龍道：“這木柵設(shè)得甚好。若不擋住閑人，容他們混入園內(nèi)才難處置呢！”即順著木柵走入閣內(nèi)，見中間設(shè)座燈假山，共有五層。山頂上一只五色鳳凰，頭尾活動(dòng)，作臨風(fēng)欲起之勢；鳳背上端坐一位云袂霞裳，珠冠玉佩的瑤池王母。二層上排列著十二名仙女，手內(nèi)各執(zhí)羽扇，如意等物。其余三層有坐有立，有騎著走獸飛禽，有踏著祥云瑞霧，俱是八洞神仙及十洲三島的仙客。周圍柱子上有一朵云頭，上立一個(gè)仙人，高高下下，倒也好看，用的是群仙慶壽的故事。閣前一架大紅花篷，內(nèi)里也坐了許多孩子，敲著鑼鼓，吹吹擂擂，分外熱鬧。

再看兩邊竹林前，有數(shù)百盞各色玻璃燈，一路接著三間過街小屋。園門內(nèi)掛了十二張紅宮紗燈，門外高搭一座圈門。兩旁用五彩雜絹攢就各種花鳥等物，堆拱在外，里面可點(diǎn)燈火。圈門上做成栲栳大“共慶升平”四個(gè)紅字。從龍道：“這覽余閣是園子里頭一處地方，用此等吉祥的花燈，甚為合宜?！比吮娤铝擞[余閣，轉(zhuǎn)彎抹角到了棲鶴嶺前。嶺上梅樹枝頭，總掛著燈球，現(xiàn)在梅花大放，香風(fēng)燈影另有可觀。來鶴亭中，一班孩子們低吹緩唱，由高至卞，越覺聲音清脆可聽。眾人到了紺雪齋，早有家丁們送上茶來。眾人亦欲在此少歇，見屋內(nèi)擺著許多花燈、盆景，各色俱全。

茶罷，又起身來至叢桂山莊，見大院落內(nèi)亦有一座燈假山，是唐明皇游月宮的故事，正合在此地。從龍點(diǎn)首叫好。走出曲徑，已至紅香院，那些粉壁上砌就各樣方圓長短的格式，中皆依著形勢安放博古諸燈。連那邊耳門前，一順小屋外，都掛著燈。

眾人出了院門，即由河邊到了奪艷樓，見樓上的燈一直接到樓下，如燈山相似，假山石上，層層燈火輝煌。上面做成一座水晶宮殿，內(nèi)有四海龍神，其余蝦兵蟹將，水怪夜叉，一個(gè)個(gè)古怪猙獰，奇形異狀，手中各執(zhí)兵器，做出那操演水陣的模樣；最可笑內(nèi)中有個(gè)絕大的烏龜，頭戴相冠，手內(nèi)執(zhí)著朝笏，拱立于龍君之前。對(duì)面戲臺(tái)上也掛著燈，一班孩子們在上面吹打。眾人看了一會(huì)，似覺稍乏。恰好水手們搖過燈船，人眾上了船，吩咐緩緩的開去，見兩邊岸上的樹木均密密的懸掛著燈，真乃光通霄漢，不夜緘開。不多半會(huì)，船已停泊。

眾人上岸，即從夾道內(nèi)穿過，由暗門仍至兩翻軒中，復(fù)又入席，再整杯盤。見軒外山石上各式鳥雀的燈：飛的，鳴的，浪翅的，啄食的，種種不一。從龍笑道：“我看滿園里的燈當(dāng)以覽余閣、奪艷樓，兩翻軒為最，再則燈之工巧，亦不過如斯。你們聽那些游人中有幾個(gè)年紀(jì)大的，口口聲聲說，有生以來尚沒有見過這般好燈?！倍傻溃骸敖褚沟挠稳司陀腥那?，猶有遠(yuǎn)處未曾知道。大約明晚還要多出兩倍不止。倒是吩咐看守木柵的人，須要格外小心，事后重賞他們就是了。”眾人齊聲稱是。此時(shí)已將交三鼓，眾人皆有醉意。從龍起身親斟了一杯酒，送至五官面前，慌得五官，梅仙，王喜都站了起來。五官笑道：“憑空的送起酒來，是什么意思？”從龍道：“你且干了此杯，我有事奉煩，你切不可推托。”五官道：“我定吃這杯酒，你先說下罷，別要怪怪膩膩的，叫人摸不著頭尾。料想你也沒有好事由兒找我?！睆凝埓笮Φ溃骸拔骞倏芍^聰明絕世，真被你猜著了。這件事卻不是好事由兒。我自從回到河南，至今已三載有余，久不聞五官的妙音，今夕難得眾人聚在二處，又值此元宵佳節(jié)，月白風(fēng)清，我等公請你隨意唱這么一支，大眾愿洗耳以聽！”五官笑道：“我當(dāng)什么事呢，也值得說的如此千難萬難?！北阊鲋弊?，一口將酒吸盡?；仡^向梅仙道：“就煩小臞吹笛，我與齡官兒合唱一出現(xiàn)在新譜出來的《歌宴》罷。”從龍聞?wù)f，又忙著親送一杯酒與梅仙道：“有勞，有勞！”梅仙笑著，連稱“不敢”，也將酒飲了。小儒又叫人將琴官等人的席移到外邊來。

五官把齡官拉到自己身旁坐下，笑道：“我唱《歌宴》上的程音，只好有屈你做魏氏大娘了。你可知我平日的家法最嚴(yán)，做了我的妻子，稍有不妥，就要貴罰的?！饼g官笑著啐了五官一口，道：“別見鬼罷！我好意同你合唱曲子，你反討起便宜來。你這些言語恐嚇我是沒用的，到后面說給柳五嫂子聽去?！倍擅Φ溃骸拔骞僬f話須要留神；緊防座中有人不快活你呢！”五官笑道：“我錯(cuò)我錯(cuò)！只圖說的口溜，卻沒有提防著旁邊有入。幸虧楚卿指撥著我，不然還要多說兩句?！庇中ψプ↓g官的手道：“好兄弟，人家不快活，我也只得隨他了，究竟你心內(nèi)怎樣呢？”

小儒聽二郎，五官的話，分明打趣著自家與齡官兩人，便假作觀看壁上的燈，掉過頭去，不理他們。齡官不禁滿面通紅，立起身來冷笑了聲，道：“五官今日瘋了，嘴里不知混說些什么，你和我取笑，誰不快活呢！好笑馮老爺也隨著他們說。我倒要問你們一聲，還是故意慪著我玩笑，還是見著什么呢？”說著，便使勁奪開了五官的手，向外就走。

小儒見齡官發(fā)急，從容不迫的回轉(zhuǎn)身來，笑道：“齡官兒好沒有容量，難不成人說什么，你就是什么？好在五官和你說笑，并沒有旁人不快活著?？梢娝麄兪切趴趤y說的，最好付之不答，何苦著急到這般地步，有傷平時(shí)的和氣?！倍晌骞僖婟g官生氣要走，自知說笑太過，好生懊悔，欲待上來攔阻，又怕討他的沒趣。忽聞小儒從旁勸解，二郎即趁勢出席，搶走一步，將齡官拉住道：“你好意思認(rèn)真和我們生氣么？你走了不妨，五官恰好借此不唱，豈非有負(fù)在田三四年的心愿？待你與五官唱過了，任憑怎么生氣去，我再不來勸你?！蔽骞僖嗝χs上來，扯住齡官的衣袖，笑道：“你仍是這般面皮急急偽性子，我們自，幼兒的兄弟，什么話兒都說笑慣了的，怎生今日臉兒高高的生了氣；倒叫我沒意思。連小儒總知道勸你沒傷和氣，你當(dāng)真就惱了我么？我偏不惱你，看你怎么？”說畢，便一徑的拉他重到席前。齡官見他們?nèi)绱耍残α似饋?，道：“不怪我好生氣，本來你們說的太難為人情，叫旁人聽著不知其中有什么尷尬呢？”從龍等人亦說道：“別要耽誤我們聽曲子的興頭罷！少停罰楚卿，五官給你賠禮，你再?zèng)]的說了?！毙∪宓溃骸霸驱g官兒不好，誰不同誰說笑，他偏易于生氣！”祝伯青忙走過來，推著梅仙道：“小臞拿著笛子只管發(fā)呆做什么呢！俗說一吹一唱，唱的倒沒有事了，你這吹的難道還有事么？”小儒聽說，望著伯肖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笑了一笑。梅仙亦笑著將笛子吹起。

五官便頓開歌喉，緩緩的唱了一會(huì)；齡官接：守也唱了下去。真乃音協(xié)官商，韻穿野石。一出《歌宴》唱完，眾人同聲喝采不已。從龍叫合席都斟了酒，自己先舉杯，一飲而盡道：“我們當(dāng)干一杯，以賀此曲！”王蘭道：“一杯尚覺辜負(fù)，必須三杯方町！”遂自己一連吃了三杯，眾人亦隨著吃了。五官，齡官忙笑著欠身道謝。從龍道：“這《歌宴》上第二支與第八支的曲詞，我聽著甚好，卻沒有聽得十分清切。何妨再請你們重唱一遍，使我們好細(xì)為領(lǐng)略那曲中的詞彩?！蔽骞冱c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先唱著那《歌宴》上的第二支道：

〔玉芙蓉〕（小生）春回小院幽，漏泄東墻柳。愛梢頭葉底，燕語鶯歌。花香檻外濃于酒，草色階前碧似油。閑消受，愿年年依舊，笑吾儕功名身世等浮鷗。

五官唱畢，齡官也唱著那第八支道：
　
〔錦纏道〕《小旦）漫增憂，恁閑情君心可休。你不要負(fù)卻此春游，問春宵千金一刻能留。看蜂蜂蝶蝶相逐（葉平聲），見鶯鶯燕燕成儔。杯酒藉澆愁。對(duì)此景當(dāng)開笑口，堪羨你年少風(fēng)流，卻十萬腰纏偏富。你與我喜煙花三月在揚(yáng)州。

眾人聽了，俱擊節(jié)稱贊道：“曲詞既佳，又出自妙口，分外可聽?！庇诛嬃耸a巡酒。外面已交四鼓，各人進(jìn)了飲食，撤去殘肴，散坐閑談。

漢槎道：“我們將才由奪艷樓前下船，經(jīng)過半村亭，見燈火稠密，卻未看的明白。此時(shí)我覺得酒興猶濃，若這般清談閑坐的等到天明，尚有個(gè)許時(shí)辰，甚無情趣。不如叫人在半村亭安排幾碟果品，兩壺好酒，我們再去賞玩一番，以盡今夕徹夜之樂，未知你們的意見以為何如？”眾人未及回答，王蘭先連聲叫好道：“子騫所議甚是?！奔捶愿浪藕虻募叶兊侥抢锶ヮA(yù)備，便一齊起身向半村亭來。

走過竹橋，早見亭外空地上設(shè)著數(shù)座燈假山，系做就的鄉(xiāng)村十景，如“春雨披蓑”，“秋風(fēng)刈稻”，“瓜棚避暑”，“草舍圍爐”等類，亭前全掛著各色蔬菜果品的燈。從龍道：“此間燈火，正合著這半村亭的名目?！弊呷胪?nèi)，見當(dāng)中一順兒擺了三張桌子，上設(shè)著十余個(gè)果碟，眾人隨意坐定，家丁們送上酒來。

琴官等人亦在下首同坐。只有王喜早作辭回去。從龍道：“亭中陳設(shè)，件件古樸，惟壁間字畫尚未切題。五官暇時(shí)，何妨將那鄉(xiāng)村的景致畫成鯨軸，在此間張掛，豈不更妙？”小儒道：“我久經(jīng)想下了，足見在田與我同心。待下月天氣稍暖，定煩五官畫這么幾軸的?！?br>
玉兒正在一旁與齡官說話，聽得從龍與小儒評(píng)論要請五官作畫，便拍手道：“你們說到宇畫，倒提起我一件事來。日前煩柳哥哥代我們畫的小照，我于年內(nèi)已經(jīng)裱好，意在請你們題這么一題。此時(shí)恰好都在這里，我去取了來，隨便請那－一位題上罷?！?br>
說著，匆匆出席而去。少頃，笑嘻嘻的捧了一軸畫來，連齡官單畫的那幅小照都一并取到。與齡官對(duì)面拉開，眾人見是一軸橫披上面畫著他們六人的小照，其余不過補(bǔ)了幾堆山石的景，與一排草地，倒也別致。上邊卻留了大大的一方題處。

王蘭見了，詩興勃發(fā)，笑對(duì)眾人道：“我代他們題了，倘有不妥之處，再請你們斟酌?！睆凝埖溃海罢呦悴豁氈t讓，他們的小照，卻要你這風(fēng)流倜儻的筆墨題上去，方才峭動(dòng)?！北憬腥嗽诖扒伴L幾上點(diǎn)了一支絳蠟。玉兒即忙著磨墨吮筆，又與齡官兩旁執(zhí)定畫軸，讓王蘭好題，眾人均出席來看。王蘭也不假思索，提起筆來，見為首畫的是琴官，手內(nèi)執(zhí)著一枝紅梅花，立在草地上，暗合他美名“小花魁”的意思，便題道：

　　風(fēng)流姣俏總天生，一串歌喉唱曉鶯。
　　最愛逢人呼小字，百花頭上獨(dú)稱名。眾人見了痛贊不已，道：“這一首絕句妙在卻合琴官的身份。”再見其次畫的是齡官，玉兒兩人，坐在石磴上談心。齡官別著臉，似帶含嗔之意，玉兒笑吟吟的，一手指著外面，一手伏在齡官的肩上，逗他說話。王蘭笑了笑，略尸沉吟，題道：

　　雪似肌膚玉似姿，任他笑謔總?cè)绨V。
　　多情惟恐旁人覺，故作矜嚴(yán)兩不知。

題畢，又在玉兒的上面題了一絕，道：

　　玉兒生小慣無猜，四座春生笑靨開。
　　底事干卿偏耳語，一腔心緒費(fèi)調(diào)排。玉兒現(xiàn)在也隨著五官東涂西抹的學(xué)畫，又叫五官選了幾篇唐人的詩句講與他聽，教給他念。所以詩中的意思，他亦解得少許。見王蘭代他題成，便笑道：“連我們說話的神情總描摹出來！別人的題句尚是渾寫；偏生我這首題句，當(dāng)頭即將我名字寫出，令人一見便知。幸而沒有怕人的事件，不然題出來才是笑話呢！”琴官正伏在幾前看題成的詩句，聞得玉兒又信口說笑，忙抬起頭來，瞅了玉兒一眼。玉兒臉一紅，即用別話岔開，笑向王蘭道：“我斟杯灑來，潤潤詩腸再題，可好么？”王蘭點(diǎn)頭道：“好?！庇駜罕闳∵^一只極大的綠磁花斗，滿斟了一斗酒，送至王蘭面前。王蘭擱下筆，舉起斗來一口吸盡。玉兒又拈了數(shù)粒杏仁與王蘭過口。

王蘭放下酒斗，見玉兒之下畫著松兒半倚半坐在一塊山石上，穿件淡綠衫子，高高揎起衣袖，一手托腮，星眼斜唆，若作蒙朧之狀。春官，蘭官兩人，在下首草地上聯(lián)袂同行。蘭官外穿五色排須比甲，內(nèi)著淺紅襯衫，手拈并蒂蓮花，給春官兒看。春官笑瞇瞇的用手來接，又一手指著自己的心頭，腕上卻套著一串香珠，似乎說著我心里解得出這并頭花的用意。王蘭笑道：“五官將他們六人寫的絲毫不易，頗見心思。”復(fù)提筆先題松兒的上面道：　　嫌他舞袖太郎當(dāng)，窄窄衣裳淡淡妝。
　　非比昔時(shí)巫峽女，如何有夢盡高唐。

又接著代蘭官，春官題道：　　內(nèi)家裝束動(dòng)人憐，愁極翻憎并蒂蓮。
　　可惜兩情惟撲朔，堅(jiān)持好結(jié)再生緣。
　　絕勝當(dāng)年美子都，風(fēng)情妖冶世間無。
　　慧心圓轉(zhuǎn)誰堪擬，一串牟尼百八珠。

題完，王蘭又落了年月日款，便放下筆，向眾人道：“我已胡亂題成，請你們細(xì)加斟酌一番?！睆凝埖溃骸罢呦悴槐剡^謙，我已說過，此等題句，卻非你跳脫的手筆不可。惟有伯青尚可及得上你。倘我與小儒題了，必致呆板。試問這般題句一流于呆板，有何風(fēng)趣！”二郎笑道：“在既不要信者香的鬼話，他那里是和我們謙虛！分明是自負(fù)他題得好，恥笑我們不如他。若果然怕有不妥，真心請我們斟酌，就該先寫下來給大眾看著，他倒題了上去，即如我們批評(píng)出不好來，難道涂抹了么？還是再請五官畫一軸來重題呢？從龍等人聽說，都大笑起來。王蘭笑道：“而今楚卿也很會(huì)說促狹話了。你們果能指出那處不好，我情愿央求五官再畫一軸。不過我失于檢點(diǎn)，未曾另寫下來給你們看，請你們斟酌，一時(shí)高興題了上去，就引出你這些話來；”

齡官在旁道：“王大人只顧和他們扳駁，倒忘記代我將那幅小照題了。爽性今兒題上罷，免得明日又費(fèi)一番筆墨?！蓖跆m道：“我真忘卻你還有軸單畫的小照呢！”便轉(zhuǎn)身重到幾前，將齡官的小照展開，見坐在一方石頭上，單衫芒履，獨(dú)坐科頭，上面畫了十?dāng)?shù)竿鳳尾文竹，是初夏的光景。遂舉筆一揮而就道：科頭兀坐，豐度翩翩。神如秋水，望之若仙。下書“某年月日白下王者香為齡卿題照”。眾人見了大為贊賞道：“這十六字，宛如一篇《洛神賦》！齡官何幸得此，竊恐從此要增百倍聲價(jià)。”齡官聞?wù)f，收過小照，欣然向王蘭再三稱謝。忽聞亭前樹頭上宿鳥吱吱喳喳亂噪起來。從龍向窗外一望，見月色西沉，東方已白，便作辭回衙。小儒等人送從龍上了轎，轉(zhuǎn)身叫家丁們四處吹滅燈火，亦各自回后歇息。里面方夫人卻留下婉容，小風(fēng)過了燈節(jié)。次日無事。

到了十八日晚間，又請了從龍過來。待月色未上，在覽余閣前甬道上放了十?dāng)?shù)架煙火。內(nèi)里眾位夫人仍在留春館內(nèi)－觀燈飲酒。外面的酒席擺在紅香院內(nèi)，今兒用的是圍桌，連琴官等人總團(tuán)團(tuán)的坐在一起。王蘭道：“這啞酒卻吃得沒趣，』我想行令太覺冷淡，不如搳拳倒爽快些，誰輸了誰吃三杯?！北娙朔Q好，便推王蘭為首。

王蘭先吃了令杯，就與在座人眾掐起拳來，吆五喝六，甚為熱鬧。惟有齡官輸?shù)拇螖?shù)最多，這一轉(zhuǎn)又該二郎與齡官對(duì)掐，偏是齡官輸了三拳，只吃了一杯酒，那兩杯酒不肯就吃，意欲叫小儒代飲，又不好開口，只笑嘻嘻的望著小儒。恰好小儒的座位相隔齡官一座，便伸手來取這兩杯酒，道：“齡官今兒吃得太多，不要醉泥了惹人笑話，我代你吃這兩杯罷?！倍擅ζ鹕頁踝⌒∪宓氖值溃骸安粍谀愦裕瑒e人代他猶可，你若吃了，我是不算的。在座的人也多呢，偏是你要想討好兒?！?br>
齡官見二郎不許小儒代酒，又說他討好兒，不禁滿臉糾阻。此時(shí)已有幾分醉意，便倚著酒興道：“馮老爺說的什么話？陳大人不過怕我吃醉，好意代我吃這兩杯。我又沒有請他去代，你就說他想討好兒，我偏要他吃這兩杯，也叫陳人人討得成好。”便將兩杯酒一齊送到小儒面前。誰知二郎亦有醉意，見齡官出口挺撞著他，也變了臉，冷笑道：“那怕你叫小儒代吃十杯，是你們的交情，我也不管；我只是不算，你也沒有法子。你說不曾請他代酒，其實(shí)比請著他還狠，能瞞誰呢？”

伯青見二郎與齡官兩邊都認(rèn)了真，又見小儒坐在席前，低著頭一聲兒總不言語，現(xiàn)出那局促不安的形相，遂笑道：“從來代酒是有的，楚卿也太執(zhí)意。既然你不許小儒代吃，我與子騫各代一杯，討齡官幾個(gè)好，楚卿卻要成全我們。何況你有言在先，別人代酒皆可，只不準(zhǔn)小儒代就是了?！闭f著，自己先在小儒面前取過一杯酒飲完，漢槎亦笑著將那一杯酒吃了，皆舉杯向二郎道：“請驗(yàn)干?！倍梢虿酀h槎已代吃了，不好再說，只得說了聲“有累”，心內(nèi)卻十分不悅。

齡官見二郎怒容滿面，亦自知適才的話太過拂了二郎的面子，恐借別的事故發(fā)泄他，倒討沒趣，忙笑著起身斟了兩杯酒道：“怎好累祝大人，江大入代我吃酒？雖說是賞我的臉，究竟不合情理。我敢撓馮老爺?shù)牧蠲?？既然?yīng)分的門杯兒有人代了，亦該罰我兩杯才是?！北阋豢跉鈱杀瞥酝辏殖鱿H捧著酒壺，走至二郎面前，做出那柔情媚態(tài)，軟語輕言道：“馮老爺勝了我三拳，難道不該吃杯得彩兒的酒么？”即在二郎杯中斟滿，又道：“馮老爺不吃了，我也沒有面子，惟有求著你老人家賞臉！”說著，意在下跪。

二郎見齡官醉眼瞇斜，紅生兩頰，動(dòng)人憐愛，氣已消去一半；又偷眼見小儒默默無言的坐著，臉上一紅一白，忖道：“我若再要執(zhí)意，豈非傷了朋友的情分？再則，不過因吃酒，和一個(gè)戲子鬧起來，也沒意思。況且齡官兒也醉了，他既來賠罪，我亦樂得就此收場。”便回嗔作喜，一把扯住齡官道：“什么大事，情，也值得小臉兒都嚇紅了。我吃，我吃！當(dāng)真能掃你的面子么？同你鬧玩笑的！”吃畢，放下酒杯，笑向小儒道：“我們吃的這些酒，都因你而起，不罰你一杯也不甘心?！蓖浦g官道：“你去罰小儒一杯酒，須要斟得滿，不可徇私。他若不吃，你彩告訴我不依他。”齡官又趁勢到小儒席前斟了酒，小儒見二郎沒事，也笑著吃了。

從龍大笑道：“這場酒官事打的有趣，我們亦應(yīng)該公飲一杯。令即由我起，我再和齡官掐三拳，試試誰的手段好拚著灌醉了他，叫人抬他回去?！饼g官忙斟下三杯酒，即與從龍對(duì)搳。那邊二郎與琴官，漢槎和玉兒，王蘭，小儒與松兒、蘭官，春官和了梅仙，均對(duì)搳起來，只聽得一片聲喊叫。

伯青見他們甚為熱鬧，亦欲與五官拇戰(zhàn)，回頭卻不見五官在座，想是出去了，亦起身來至院外，果見五官伏在西邊回廊欄桿上，仰頭望著新上的明月。伯青走近道：“我正尋你掐拳，你倒躲在這里，想來因他們酒官事打得利害，生恐黏連到你身上，才躲了出來的。你聽他們這般鬧熱，我們也要去掐這么幾拳。”五官搖手道：“饒者我罷，再不敢和他們搳拳了。那里是鬧酒官事，倒是要打真官事的樣兒。”又嘆口氣道：“現(xiàn)在這一班人，叫我怎么睜眼兒看他們！伯青你是曉得的，我們也常時(shí)鬧酒說笑，縱然有幾句無心的話，不過付之一笑，毫無介意，沒似他們半句話兒都著不得。又愛說笑，又會(huì)存心，只要誰說錯(cuò)了一言半語，就引出一大躉兒的噦嗦來。好笑小儒本是個(gè)極誠篤的人，目下被齡官兒所惑，他也夾在里面，明挑暗撥的。前日我與楚卿和齡官兒說笑，未免說得太顯露些是有的，你看齡官兒頓時(shí)撂下臉來要走！叫我們怎么下得去？不是我與楚卿忍著氣去俯就他，再讓他走了，又要惹小儒心里不快活，那才更難為人情呢！仔細(xì)想起來，怪不值得的。原是打伙兒在一堆說笑取樂，反要去看嘴臉，還要賠小心去俯就他們，可不是該倒運(yùn)么。我已發(fā)誓永不和他們說笑，從今即丁是丁，卯是卯的，他們問我一句，我答一句。難不成歇著嘴兒不說，尚來歪派我的不是么？”

伯青笑道：“罷喲，你與齡官兒們是自幼的兄弟，猶有什么說不來么？況他們此次出京，是來投靠著你的，不是你從中說著，小儒。者香也不肯就收留他們。如今你倒先同他們參商起來，豈不惹人議論。好說你情性不長，亦有傷你們平時(shí)的和氣?！蔽骞俾犝f，別過臉去，鼻孔里“哼”了一聲道：“伯青你也這么說么？誰和他們是兄弟？又不是同胞共母，不過以前在一起班子里唱戲，我出京的時(shí)候，他們尚在里面學(xué)習(xí)呢。前年來投奔，我即攛掇小儒，者香留下他們來，就是念往日同班的一場情分，而且在這里也沒有虧負(fù)了他們。若說兄弟的義氣，我與小臞在前并沒見過，只彼此聞名，后來到了南京，才認(rèn)為兄弟。我們猶如同胞一般，從未紅過臉兒。至于他們，隨便哥兒弟兒稱呼著罷咧，誰與他們拜盟結(jié)義過的？真正扯淡，今番我并非不理他們，只不和他們說笑，這也算有傷和氣么？不是我說句自負(fù)的話，我與小臞亦是唱戲出身。自脫了苦海，恨不能洗盡從前的瘢疤，方遂心愿。他們卻以唱戲?yàn)闃s，生平的伎倆不過變肴臉兒，使著性兒，賣著姣兒、撒著潑兒的胡鬧。內(nèi)中琴官兒尚有幾分骨氣，玉兒是小孩子家，不和他計(jì)較。如齡官等人全習(xí)的一派下流行為，叫我怎么看得起他們！適才楚卿不許小儒代齡官吃酒，亦是尋常的事，他偏放下臉說出多少話來。及至楚卿生氣，他又裝出那些狐貍妖精的樣子去賠楚卿的禮，我在旁邊，總看得無味。若是我，既要惱人，爽性就惱他到底，那怕刀架在頸子上都不改口，那才算個(gè)人呢?！?br>
伯青聽了，點(diǎn)頭稱是。見梅仙亦走了出來，笑道：“你們說些什么，這等津津有味的？快點(diǎn)到席上吃些飲食，散了罷。難道今兒還鬧一夜么！”便拉了他兩人重到席前，早已擺上飯食，眾人吃畢，又坐談了一會(huì)方散。

過了一日，小儒即打發(fā)了燈匠將園子里的一應(yīng)燈球全行收起，拆去木柵，又重賞了各府的家丁。婉容，小鳳也收拾回去戶從此，無非花晨月夕，聚飲生歡，日復(fù)一日，年復(fù)一年，不須重贅。

從龍?jiān)谌稳d有余，察吏安民，遠(yuǎn)近咸仰。屢思告退，未得其便，一日接到河南來文，連年水患頻仍，萬民失所，到處米珠薪桂，庚癸慘呼。又有一種強(qiáng)悍貧民，借此作亂。本省大吏設(shè)法安撫，又一面飛章上奏，并咨請鄰省幫同料理。從龍見了，即慨然首捐萬金，奏請?jiān)O(shè)賑。請了小儒等人過來商議，眾人亦各愿助若干，同襄善舉。從龍便趁機(jī)請假倒籍，省視祖墓；兼辦理賑務(wù)，奉到諭旨大為獎(jiǎng)賞，準(zhǔn)其給假一年。從龍甚為欣喜，待新任到了，交過印信。仍將婉容，小鳳搬向園子里去住，自己即輕裝減從，帶著銀兩，趕奔河南，辦理賑濟(jì)。事非一日，暫且擱過。

單說小儒等人，自從龍去后，仍然如前朝夕取樂，春去秋來，流光迅改。這日，小儒由奪艷樓回后，正和方夫人在上房閑談，忽見蘭姑房內(nèi)的小丫頭忙忙的走來道：“奶奶又在那里發(fā)怒，打森哥兒呢。今兒打的十分利害，哥兒的手總打破了。又不準(zhǔn)我們來說，我是偷著來的。老爺太太可去勸解一聲兒罷?！毙∪迮c方夫人聞?wù)f，均嚇了一跳，即起身帶著小，丫頭同到蘭姑這邊來。

未知蘭姑何故痛打?qū)毶衣犗禄胤纸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