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一枕奇 卷二 二回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獄重生故舊災(zāi)

    作者: 《一枕奇》華陽散人
    詩曰:

      從來時色本難逢,況是梁間君子翁。
      盜跖尚能容扼項,叔孫何苦又彎弓。
      平生仗劍輕樽酒,此日膏車泣路窮。
      信步狂歌燕市里,保傭屠狗將無同。

    你說梅嶺上打劫的卻是甚人?原來就是風(fēng)髯子那班兄弟,因見了時大來,即引人回轉(zhuǎn)。及至到營,只見門首有頂轎子,問道:“這是何處拾來的?”那些人道:“就是那贓胚女兒。”風(fēng)髯子道:“誰教你們抬來?不曾驚動他么?”那些人道,“不曾動,你去驗(yàn)驗(yàn)封皮看?!憋L(fēng)髯子即來見小姐,作揖道:“小姐休驚,我因在靖安縣訪得令尊治聲極其狼狽,百姓嗟怨。此時就懷個為民除害之念。近日,聞他升轉(zhuǎn)潮州,見他行李累累,梅峙相遇,觸動昔日念頭,只因見了時秀才,我想他是個正人君子,若是同去,定然有所救正,因此便回。不想眾弟兄們不知我心,又驚動大駕。小姐切勿驚恐,明日決送回南雄去,交割與令尊?!毙〗惆葜x道:“若得重還,便是重生父母了?!憋L(fēng)髯子即將小姐安頓潔僻房里,著人看守。過了夜。次日,雇了本地人抬轎子,又遣幾個的當(dāng)人跟送。那小姐暗道:“天下有這樣好強(qiáng)盜,還肯放我轉(zhuǎn)來,正是那時先生如何與強(qiáng)盜相知?難道他也做強(qiáng)盜不成?方才說我父親的話,句句不誣。這又是正人君子。這等看來,又似不曾做強(qiáng)盜的。為何強(qiáng)盜里面這樣敬重他。”一時間,那一行人把他送到了南雄,即回去了。任小姐自家出來,稟了知府,知府叫船送到潮州,還著人跟去討回話。

    卻說這班人回寨,風(fēng)髯子問道:“送到了,不曾失所么?”那班人道:“不但不曾失所,還打聽一樁好笑的事來,你來看一看。”風(fēng)髯子忙打開來,卻是抄白一張告示,上面寫道:

    正堂為曉諭事,照得潮州府正堂任帶領(lǐng)家眷赴任,道經(jīng)梅嶺遇盜,劫去行李輜重?zé)o算,并虜去小姐一人,不知下落。近訪得系盜首時大來,勾通線索,表里為奸,已經(jīng)捉獲,嚴(yán)審成招定罪。俟詳各憲外所有余黨,如有知風(fēng)來報者,官給賞銀五十兩,倘窩主故行抗匿,訪出一體重處,決不姑貸,特示。

    風(fēng)髯子閱完,跌足道:“是我誤了他,他做秀才的人,如何經(jīng)得起?”躊躇了一會,道?!坝欣碛欣?。”隨傳集那班好漢一起攏來,道:“我有句話說,眾兄弟恰要依我。梅嶺那樁事,我們得了東西,犯了事。大丈夫自作自當(dāng),伸個頸子,憑他去砍,有甚么悵悔。只為我不該失錯,說了一句活,白白陷了時秀才。我們享福,叫他無辜頂口。不但心下過不去,無理也要明白。依我說,除非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救了他出來,我就死也無怨。眾兄弟扶持我去走一遭?!北娙说溃骸斑@甚大事,但憑吩咐?!碑?dāng)下推??诰?,大家痛飲一番。次日,各藏短械,你裝賣藥的,他扮送柴的,個個進(jìn)城安下。風(fēng)髯子又對眾人道:“可笑南雄府,也是一樣胡涂的天下。豈有同是盜伙里,肯向人面前說出名姓來的么?這等人,卻也虧他中了兩榜,還有面孔做官。我如今救了時秀才出來,再將這迷糊盤也打碎,方消我恨?!北娙她R聲道:“是?!闭牵?br>
    分明水滸傳中人,只少招安張叔夜。

    伺候晚了,發(fā)一聲喊,取出器械,劈開監(jiān)門。風(fēng)髯子當(dāng)先,尋來尋去,才尋著時大來。卻是夾壞的腳,著一人背了他逕走。此時,因救人出城,就不曾進(jìn)府門去了。一行人擁了出城,連夜奔走到了五十里之外,方才住了。將時大來放下,風(fēng)髯子向前道:“時先生,累你受苦?!睍r大來才把眼睛睜開道:“有莫是夢里,不然,如何得到這里?!憋L(fēng)髯子將前至尾,說了-道。時大來道:“卻也單怪不得老任,你也不該擄他女兒?!憋L(fēng)髯子又將送女兒事說了一通。時大來道:“你既做了圣賢的事,我就為你死也甘心。只是既救我出來,難道叫我也做這道路不成?”風(fēng)髯子道:“這也不勸你做,你讀書人還望上進(jìn),此處非久住之地,天也快明了,我有一百兩銀子在此,你可拿去做盤纏回家。速往他處,切不可耽擱誤事?!睍r大來接了銀子,掉下淚來道:“蒙恩兄這般看顧,生死骨肉之恩,何以相報?丈夫有心,俟以異日罷了,此時也說不盡?!蹦秋L(fēng)髯子殺人不轉(zhuǎn)珠的眼睛內(nèi),也掉下幾點(diǎn)鐵淚,道:“前途珍重,我不能久談了?!闭f罷,忙忙去了。時大來舉眼一看,那些人已不知走去了幾里,他慢慢結(jié)束停當(dāng),緩步前行,身邊有了盤費(fèi),膽自大了。只揀僻逕行去。心下時時提念,風(fēng)髯子真正義俠,感嘆不盡。這正是:

      人家親弟兄,爭競到錢口。
      如何陌路人,死生相斷續(xù)。
      管鮑徒分金,此吾不足讀。
      恩怨要分明,英雄豈虛哭。

    卻說南雄府曉得:老任去的輜重豐厚,追得贓來,一定是我囊中之物。況已跟究一個女兒,送還了他。愿外遠(yuǎn)涉,破些己財謝我。但這宗財爻,須著落時大來身上,不可放松了。人是頑皮,不到極處不招,當(dāng)下單出了一面水牌,朱筆書道:

    盜犯時大來,定限次日,午堂聽審。將到晚問,忽聽得一片聲喊。那知府嚇得戰(zhàn)抖抖的,忙叫取一輛梯子,自家走上屋去。直等喊聲去了一會,方才下來。卻說那禁子把頭,伸出來一望,知是劫了獄。即忙飛報知府,知府問劫了那一起去,快些查報。禁子奔回,將盜簿唱名一點(diǎn),內(nèi)中單不見盜犯時大來。又來報道:“各犯俱在,只不見了時大來?!敝笈溃骸斑@明是梅嶺上那班人了,前日這等夾打,兀自不招,可惜這兩日松了一松,若上緊敲打,此時人贓俱獲,也未可知。這些人,諒不曾遠(yuǎn)出。”次日早堂,堂限番捕輯獲,三六九日比較。一面將劫獄事情,申揭各上司,又-面移文潮州府去,照會那邊?;匚挠洉r大來是南昌人,于是又-面移關(guān)提到江西,又一面稟了撫按兩院,請移文江西兩院,知會合剿。四下布置已定,只望提到時大來,一泄肚子憤氣。這正是:

    憑空舒出拿云手,到底誰知色是空。

    卻說時大來夾損的腳元?dú)馕磸?fù),一路盤費(fèi)有余,慢慢踱來。在路上整整走了個把月。那日進(jìn)到望見南昌城,想到:天色還早,在這里多歇-會兒,傍晚才好到家。正在俄延嘆息之際,冤家路窄,剛剛一頭撞著呂游之。時大來忙把頭一低,呂游之已看見了,便道:“時先生你做甚么,何時回來的?”時大來道:“我如今才到,尚未攏家?!眳斡沃胍幌氲溃骸芭?,還未到家么。我問你,你回來恁快,不在那里多住年把?!睍r大來道:“不瞞兄說,我初時同老任頗也相得,不期他到任上,貪婪無厭,小弟不揣匡正他幾遭,他不聽諫,我也不能自容,只得辭他回家?!眳斡沃溃骸斑@等說來,他家下人口無恙否,可曾送些盤費(fèi)與你?”時大來道:“潮州富庶之邦,家下人有甚不快活。若問盤費(fèi),卻無毫厘。他來辭我,或者還有些。是我辭他,如何好問他討盤費(fèi)?!眳斡沃溃骸耙滥阏f,到是難為了你,我前日意欲趁人到廣,問你拈個肥頭,這等是空望了。”時大來只認(rèn)他是真話,不作理會,一心要趕進(jìn)城,對呂游之道:“我匆匆來口細(xì)聚,明日來奉望罷。”呂游之道:“我也要同進(jìn)城,一齊到路口分別?!边@正是:

      遭笑還疑哭,殺人不用月。
      世風(fēng)非古昔,步步費(fèi)推敲。時大來取路回家,敲門見了妻子。萬氏道:“我說你去多則二年,少也一年,為何轉(zhuǎn)身恁快?”時大來道:“一言難盡,且關(guān)了門?!敝鴮那笆录?xì)說一番。萬氏掉淚道:“這等你是死里回生的了。如今還是怎樣?”時大來道:“風(fēng)髯子臨別,送銀一百兩,一路來費(fèi)去有限,我意將銀子分一半家用,攜半作盤費(fèi),往他處躲過節(jié)時。等這兩個升轉(zhuǎn)了,那時無對頭上緊,從容回來,再作道理?!闭诓粍偾樘?,只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叩門。萬氏道:“甚人打門?”外面人道:“我是鄰佑,特來借個火種兒?!比f氏道:“這時節(jié),還來討甚火?!睍r大來道:“鄰居家,不好意思,點(diǎn)個與他罷?!弊约移饋黹_門,門閂才拔動,外面人一腳便踢開了。一時間,擠了無數(shù)兇神,塞滿一屋。只見得:

    人人青布箭艷,個個鋼椎鐵尺,渾身殺氣橫秋高,認(rèn)得眉橫鼻直?;鸢衙芩朴挈c(diǎn),喊聲塞滿斗室,還疑庾嶺大王來,好去呼風(fēng)髯子。

    那些人見了時大來,幾鐵尺打倒。這個就取鐵索,把項上套了,那個便下了鎖,七手八腳,把個時大來四馬攢蹄,吊將起來。萬氏只認(rèn)做強(qiáng)盜打劫,他大聲喊道:“四鄰八舍,快來救人,強(qiáng)盜在這里殺人哩?!眱?nèi)中一個將萬氏劈面一啐道:“說左了些。不說是拿強(qiáng)盜的?!睍r大來道:“你是那個衙門差來的,還是為甚事?”那些人道:“南昌府太爺差來的,奉了撫按兩院的批文,食那南雄劫獄的強(qiáng)盜,恁般些小事情,休要害怕?!比f氏見說著實(shí)情,扯著丈夫,呼天叫地,痛哭起來。時大來道:“孽障到了,該見你一面才死,哭之何益?”天明,那些人道?!靶萃扑飰衾铮靷湎埋R飯和差錢,只要你皮箱角撒下來的也夠了。”眾人你一嘴我一舌,在那里亂講,只見呂游之推開門叫道:“時相公在家么?”那些人道。“時相公快活的緊,在這里打秋千哩?!眳斡沃笆值溃骸霸瓉硎歉疲酱速F干?”一個道:“你問作甚,取緝該的牌票與你看?!眳斡沃戳耍室鈩竦溃骸跋喙易杂畜w面,且放下來講理。”那些人道:“休說放的話,官差吏差,來人不差,你是強(qiáng)盜的貴相知,看你這欄停何如?”正是:

    鳥訛獸阱窩中鬼,暗箭難防仁不仁。呂游之走到時大來耳朵邊道:“這事到官還好處,這些人樣狀,你須設(shè)法打發(fā)他,官面前好松勁些兒?!睍r大來道:“些少銀兩在寒室手,煩你討來,替我做個士兒?!眳斡沃昧诉@句語,生情起來,對萬氏道:“你相公剛才對我說有許多銀子在你手里,叫你盡付于我,作個法兒放他,你快將來,不可自誤大事?!比f氏此時心慌撩亂,就把風(fēng)髯子那包物件,一齊遞與呂游之,還下丁一禮道:“呂伯伯千萬設(shè)個法兒救他一救?!眳斡沃恿算y子暗道:這樣手松,或者做那刀兒是真的。遂對萬氏道:“我且拿去講講,若是不夠,還要你添些?!鞭D(zhuǎn)身對眾人道:“放下人來,百事都在我?!北娙藭獾溃骸皬?qiáng)盜是放松不得的,看呂哥面上,暫寬寬罷。”解下吊,透喉鎖了,著兩個監(jiān)押。那班人一同出了門。呂游之抽了三七頭兒去了。你說這番捕如何恁速?時大來千萬不該遇了呂游之,只道那邊事這里不曉得,略瞞了他。誰想,關(guān)文到了月余,他專在衙門串事,有個不曉得的?說了些敲打話,大來全然不懂。這樣書呆子,怎么不合著那班人來捉弄他些兒去。這正是:

      離來山下網(wǎng),又入鬼門關(guān)。
      大道多艱阻,誰能透九還。

    這是強(qiáng)盜劫獄事情,難道買放得的?次日早堂,帶了時大來到府,銷了限批。原來這知府,與南雄的也象一個爺娘養(yǎng)的,一般正在垂涎,看見拿到,即喚做頭一起問道:“既打劫,又劫獄,人也中常,卻有恁大手段。”時大來道:“犯人是本府生員,平日果是不端的?太爺可以查問?!敝溃骸澳巧鷨T兩字,該收拾起了,我且問你打劫事,還可推委,現(xiàn)時劫了獄逃回,難道也椎委得么?好對你說,這是隔省事情,你招個人來替你,你未必就死。本府可替你作主得的?!睍r大來難道好扳出風(fēng)髯子不成,只得道:“死情愿死,沒有人招得?!敝笈骸敖袏A起來?!庇智昧艘话?。時大來死而復(fù)蘇,只不肯招人。知府道:“且寄監(jiān)?!庇址愿澜拥溃骸澳銜缘檬墙龠^獄的盜犯么?”禁子道;“理會得?!睂⑺胖乇O(jiān)里,運(yùn)牀匣將起來。這恰是:

      新官與舊官,方信做人難。
      國法深如海,人情險似山。

    那呂游之還放他不過,買了些酒肉,假進(jìn)監(jiān)望他?!按藭r相公這樣苦,受不過,小弟買得瓶酒,時來望你?!睍r大來道:“生受你了?!眳斡沃嗨麕妆溃骸澳懵牭霉俑蛉盏脑捗?,明足要丟把兒,你肯出得幾兩銀子,我替你尋個門路,早晚得松動些。”時大來道:“到此田地,豈有瞞你,只索拼這條命罷?!眳斡沃姴皇乔?,假意又灌幾杯,出來又來對萬氏道:“才到監(jiān)中買瓶酒,塑你相公,甚是打熬不過,叫我對你說,千萬設(shè)法些銀子,央我送進(jìn)內(nèi)去,早早救他一個死?!比f氏道;“說那里話,前日只得一封銀子,我都遞與你,家中柴米俱無,我丈夫一定不能救了,”嚎陶一場大哭。呂游之兩邊打合,知他果是空的,只得道:“我也是這等為他沒有家子,卻怪不得我了?!敝宦牭媒稚先藖y烘烘說:“按院來了。”呂游之道:“按院下馬,我有張狀子,要去遞?!闭f了就走。萬氏想到:“銀子沒有,難道看丈夫死不成,死馬作活馬醫(yī),恰才說按院來了,我也寫張狀子去,號個冤,有些僥幸也末可知。”實(shí)時托人寫了狀,跟到衙門口,那時遞狀的人雖多,萬氏哭得凄切,按院叫拿上狀子來看。大怒道:“這是強(qiáng)盜劫獄重大事情,還有甚冤?”將狀一丟,喝道:“快打出去!”手下人扶的扶,推的推,把他趕出來。萬氏道:“本來伸冤,反受這場羞辱,要這條命何用?”勉強(qiáng)回家,一頭走一頭哭。大凡婦人家哭,是有字義的,這萬氏哭著,口中絮絮叨叨講著,只望你處館活家,-去就送死,你不回家也得,今日自投網(wǎng)里。一路哭來,哭到一個酒樓下,剛過去數(shù)家,只聽得后面人叫:“那宅眷且住,我有話問你。”萬氏回頭,只見一位大漢,胡子甚長,趕來只得立著,那大漢道:“你是誰家宅眷,哭的恁樣悲切?”萬氏道:“妾夫姓時,有重大冤枉,按院下馬來,遞支狀子,不想狀子不準(zhǔn),還把我打趕出來,尋思無路,所以痛苦?!蹦谴鬂h道:“這不準(zhǔn)的狀子,你還要他么?”萬氏道:“廢紙要他做甚?!贝鬂h道:“你既不要,把來與我看一看?!比f氏遞了狀子與他,依舊哭了回去。正是:

    心中無限牢騷事,體問吳吟與越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