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齋志異 卷十二 齊天大圣

許盛，兗人。從兄成賈于閩，貨未居積。客言大圣靈著，將禱諸祠。盛未知大圣何神，與兄俱往。至則殿閣連蔓，窮極弘麗。入殿瞻仰，神猴首人身，蓋齊天大圣孫悟空云。諸客肅然起敬，無敢有惰容。盛素剛直，竊笑世俗之陋。眾焚奠叩祝，盛潛去之。既歸，兄責(zé)其慢。盛曰：“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，何遂誠信如此？如其有神，刀槊雷霆，余自受之！”逆旅主人聞呼大圣名，皆搖手失色，若恐大圣聞。盛見其狀，益嘩辨之，聽者皆掩耳而走。

至夜盛果病，頭痛大作?；騽裨勳糁x，盛不聽。未幾頭小愈，股又痛，竟夜生巨疽，連足盡腫，寢食俱廢。兄代禱迄無驗(yàn)；或言：神譴須自祝，盛卒不信。月余瘡漸斂，而又一疽生，其痛倍苦。醫(yī)來，以刀割腐肉，血溢盈碗；恐人神其詞，故忍而不呻。又月余始就平復(fù)。而兄又大病。盛曰：“何如矣！敬神者亦復(fù)如是，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?！毙致勂溲?，益恚，謂神遷怒，責(zé)弟不為代禱。盛曰：“兄弟猶手足。前日支體糜爛而不之禱；今豈以手足之病，而易吾守乎？”但為延醫(yī)銼藥，而不從其禱。藥下，兄暴斃。

盛慘痛結(jié)于心腹，買棺殮兄已，投祠指神而數(shù)之曰：“兄病，謂汝遷怒，使我不能自白。倘爾有神，當(dāng)今死者復(fù)生。余即北面稱弟子，不敢有異詞；不然，當(dāng)以汝處三清之法，還處汝身，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。”至夜夢一人招之去，入大圣祠，仰見大圣有怒色，責(zé)之曰：“因汝無狀，以菩薩刀穿汝脛股；猶不自悔，嘖有煩言。本宜送拔舌獄，念汝一念剛鯁，姑置宥赦。汝兄病，乃汝以庸醫(yī)夭其壽數(shù)，與人何尤？今不少施法力，益令狂妄者引為口實(shí)?！蹦嗣嘁率拐?qǐng)命于閻羅。青衣曰：“三日后鬼籍已報(bào)天庭，恐難為力。”神取方版，命筆不知何詞，使青衣執(zhí)之而去。良久乃返。成與俱來，并跪堂上。神問：“何遲？”青衣曰：“閻魔不敢擅專，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，是以來遲?！笔②吷习葜x神恩。神曰：“可速與兄俱去。若能向善，當(dāng)為汝福?！毙值鼙?，相將俱歸。醒而異之。急起，啟材視之，兄果已蘇，扶出，極感大圣力。盛由此誠服信奉，更倍于流俗。而兄弟資本，病中已耗其半；兄又未健，相對(duì)長愁。 一日偶游郊郭，忽一褐衣人相之曰：“子何憂也？”盛方苦無所訴，因而備述其遭。褐衣人曰：“有一佳境，暫往瞻矚，亦足破悶。”問：“何所？”但云：“不遠(yuǎn)?！睆闹３龉肜镌S，褐衣人曰：“予有小術(shù)，頃刻可到?！币蛎詢墒直а?，略一點(diǎn)頭，遂覺云生足下，騰踔而上，不知幾百由旬。盛大懼，閉目不敢少啟。頃之曰：“至矣?！焙鲆娏鹆澜?，光明異色，訝問：“何處？”曰：“天宮也?！毙挪蕉?，上上益高。遙見一臾，喜曰：“適遇此老，子之福也！”舉手相揖。臾邀過詣其所，烹茗獻(xiàn)客；止兩盞，殊不及盛。褐衣人曰：“此吾弟子，千里行賈，敬造仙署，求少贈(zèng)饋。”臾命僮出白石一柈，狀類雀卵，瑩澈如冰，使盛自取之。盛念攜歸可作酒枚，遂取其六。褐衣人以為過廉，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。囑納腰橐，拱手曰：“足矣?！鞭o臾出，仍令附體而下，俄頃及地。盛稽首請(qǐng)示仙號(hào)，笑曰：“適即所謂斤斗云也?！笔⒒腥晃?yàn)榇笫ィ智蟮v護(hù)。曰：“適所會(huì)財(cái)星，賜利十二分，何須多求。”盛又拜之，起視已渺。

既歸，喜而告兄。解取共視，則融入腰橐矣。后輦貨而歸，其利倍蓰。自此屢至閩必禱大圣。他人之禱時(shí)不甚驗(yàn)，盛所求無不應(yīng)者。

異史氏曰：“昔士人過寺，畫琵琶于壁而去；比返，則其靈大著，香火相屬焉。天下事固不必實(shí)有其人，人靈之則既靈焉矣。何以故？人心所聚，而物或托焉耳。若盛之方鯁，固宜得神明之祐，豈真耳內(nèi)繡針，毫毛能變，足下觔斗，碧落可升哉！卒為邪惑，亦其見之不真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