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冷眼觀 第二十八回

    作者: 《冷眼觀》王浚卿
      我當時去志已決,第二日早起,就寫信一封,叫人送到院上去辭行。又想宸章那里,雖然沒有信給我,我也得知照他一聲南下。并真曉輪昨天來過一次,更要寫封信與他,算是辭行謝步。諸事甫畢,適值院上著人送程儀來,我只得如數(shù)收下了。

      翌日,照例去稟謝。見了面,又勉勵我?guī)拙湔f:“目下雖入仕途,茍有志氣,仍須安心讀書,力圖上達。就是現(xiàn)在朝廷科舉已停,然讀書志在圣賢,只要真學有根柢,也可以另為設法的?!蔽掖饝藥茁暋笆恰薄K謫枺骸按朔厝ゾ烤箮讜r出來?”我回道:“小侄不過因為離桑梓太久,加以節(jié)近清明,想回去掃一掃墓,大約在中元左右就可以出來的。”他便點了點頭,拿眼線對茶碗上一看,我早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。剛巧有個文巡捕走上來,站在那格子外面,手里拿著一封梅紅紙手本,手本上黏著一條極長的耳簽,欲進不進的立著。此時已被他看見了,扭過頭去問甚么事?那位巡捕就搶上一步,一只手把手本呈上來,一只手把手本耳簽理與他看。我就一眼瞟去,無奈字跡太小,又是紅紙楷書,我再坐在迎亮地位,看不清楚,只有“吳無凱”三字約略可辨。再聽那巡捕低聲說:“吳鎮(zhèn)過來,稟知本日交卸凱字營關防,并遵札會同新統(tǒng)稟報散放恩餉日期?,F(xiàn)在外在外面候著,請宮保的示,還是見他是不見他?”我心里正想凱軍到底是裁撤了,只以新舊爭權(quán),二虎不睦,遂使久練之軍,一旦散而為匪,貽害閭閻,未免可惜可恨。

      忽見制臺招呼一聲:“叫他候著罷!”我知是有客要見,就站起來回道:“小侄此趟也不再過來請安了,等到年伯大拜的時候再來叩喜罷!”他道:“好說!這個造化哪里就能夠得上!”便一面端起茶碗,外面戈什人等,一連聲喊送客?;◤d門外,從階正直達二堂旁垂花門,早有許多五顏六色頂戴的人,老少俱全,長短不一,都低頭垂手,一個個像又整齊又嚴肅的樣子,在那里站班伺候。及至我走下來,剛過宅門口,早見適才那位巡捕老爺,手里高高舉著一封大貼,在前頭引路,后面又緊跟著一位信字胡須,圓胖面孔,看上去約有五十余歲的人,頭上戴著一顆大紅頂子,一枝花翎,身上穿著行裝開氣袍,天青八團馬褂,一頭走著,一頭愁眉不展的,盡拿一只手在那里拈著胡須,嘴里還像不曉得是嘰咕的甚么東西,自言自語,迎面走過。我也就不及回避,匆匆撞出儀門。心里想:“大約這人就是吳元凱無疑了。”我看他那番丑媳婦怕見公婆的樣兒,就恐怕今日見著老頭子,還有釘子碰呢!

      一路出了東轅門,就順便過江,買了一張招商局江裕輪船官艙客票,回來將行李搬上船,即日動身。由此煙波浩淼,時止時行。招商局輪船上下客貨,又比別船為多,所以沿途耽擱,直至第三日傍晚至京口。那講臺一帶洋房,同那金山寶塔,依然矗立云霄,莊嚴在目。我也就不再下落客棧,實時換坐內(nèi)河戴生昌局小火輪,徑住姑蘇臺畔。途次常州、無錫等縣,因停輪時刻太少,不便上坡閑玩,直等船到蘇州,方始登岸,在城外青陽地尋了一家客棧往下。

      明日進城往馬醫(yī)科俞曲園太史那里去一探我們二嫂子消息。誰知這幾年音信未通,我們二嫂子業(yè)已亡故,靈柩停在幽蘭巷本宅,未回寶應原籍安葬。我就又到幽蘭巷來,哪曉得一個人都不在家,只有一名又聾又笨的老蒼頭看守門戶。好容易我才把來歷告給他清楚了,又好容易才把家里沒有人的話問明白了。原來我們二嫂子自從我們豫卿二哥哥去世,又丟下二個侄兒子守節(jié)撫孤,不遺余辦。再他本是曲園太史的女公子,凡屬詩詞歌賦,無不家學淵源,因此春露秋霜,益增感慨。不覺積勞成病,醫(yī)藥無靈,遺命同我們豫二哥兩柩就在蘇州擇地安葬,不必拘泥定入祖塋成例,過江過海,播尸動骨的,倒反不美,所以至今未回原籍,就是這個道理。如今大侄兒念曾,號少侯,是我已經(jīng)知道他由恩蔭刑部湖廣司主事,在七八年前頭,就已經(jīng)補過實缺了的?,F(xiàn)因守制在籍,隨他姑丈現(xiàn)任河南巡撫陳筱石幕中襄理文案,游汴未回。還有那個小的念祖,號少桐,人極顢頇,聽蒼頭說,捐了一個浙江候補知縣,正欲打點到省。一者家里太太出了這宗大亂子;二者寶應原籍那邊,儒卿大老爺不在了,打發(fā)急電來喊,他們二少爺連夜往寶應兼嗣去了,在此也不在家。我聽了,就買份紙錢,草率在靈前焚化,又哭奠了一番,取道怏怏回寓。

      當下一人無心無緒的暗想:家庭迭遭變故,已屬蕭條;現(xiàn)在又弱了一個大哥哥,一個二嫂子,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。及至自顧,尚復一事無成,終年東飄西蕩,好似野渡橫舟,隨風牽引。唉!不知將來到底作何結(jié)局呢?后來我又回念一想,一個人在世上,如白駒過隙,繁華易盡,轉(zhuǎn)眼成空,又何必有意自尋苦惱呢?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,然后再定三竺行止罷!于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閶門外,度過吊橋,就雇定一只小游湖船,隨便買了一點酒果之類,叫舟子順著山塘一路慢慢放去。

      不意我才上跳板,忽有一個人猛在我身后一拍,被他老大嚇了一驚。及至再回頭看去,原來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賭,事未成機先露的那個穆柔齋寶貨。每到寂寞無聊的時候,就偏會遇見他,這是個甚么緣法呢?當下因笑對他道:“我說是誰?卻原來是你!我們上船談罷,不要因來天黑趕不轉(zhuǎn)。聽說這里離虎丘來回有二十多里呢!”柔齋一面跟我跳上船坐下來,一面笑道:“好呀!你好自在,好快活!怎么說是回府的人,竟躲在這里住這幾年,怪不得前天我陪我們洋東上撫臺衙門去,偶然路過城里百善橋幽蘭巷,見有一家門首掛了一方黑底白螺鈿字的公館牌子,上面是寫著【太子少保兵部尚書福建巡撫部院王公館】一行大字。我當時就疑惑到是你住在這里,正想要停個一兩天去,問問看是不是?誰知竟被我一卦打著了,你想怪不怪呢?”我道:“你就可巧沒有打得著,我何嘗住在這里呢?那幽蘭巷的宅子是我們大房先兄住的,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,所以門口那公館牌子就改用素字。但不知你何時又會冒出一個甚么洋東來呢?別后朱寓光景何如?以前你那幾位朋友如鮑宋忠、方天蔭,一向生計界上可有做著個把闊老貴的么?”

      柔齋笑道:“你別要又來腰里夾著個死老鼠,假充打獵的了。甚么老貴小貴的?這幾年我是早經(jīng)洗手不干了,如今同一個英國人,名字叫C。Y。Madsun(西槐美脫生)的那里充當翻譯。但他是久經(jīng)在中國長大了的,一切風土人情、農(nóng)工商學,無有不知道。從前在蘇滬一帶協(xié)助李文忠剿辦粵匪殉難赫赫有名的華爾袞,就是他的祖父。我看見他到現(xiàn)在日記篋里,還有兩張紀念照片呢!一張江水汪揚,如上海十六鋪狀,上有英國兵艦兩艘,其一艘桅竿盡處,架一極巨開花炮,炮上騎一人,左手挾發(fā)電機,右手執(zhí)視遠鏡,炮口裊裊然作煙彈橫飛勢。先是粵匪攻上海城,久不下,偽北王某,乃馳書于法蘭西兵頭,約其假道攻城,得地分治。不道天下從人,事機敗露,下書者為華爾邏騎所獲,遂密斬來使,行李代桃僵之計,就詐約翌日黎明,囑賊酋親領兵由西門進城,法人當為后盾。偽北王得覆,不暇研究真假,遽命依期進發(fā)。誰知前軍行至斜橋(離西門約五里)地面,忽有一極猛烈的開花炮彈,自空墮落,勢同將軍從天上飛來,迫不及避,以致前鋒各軍同時灰燼。偽北王人本機警,這一次雖坦然而來,究竟步步防備,是以得免于難。至當時有人看見有粵匪肢體耳目,被炮擊飛至十八里外之龍華鎮(zhèn)寺前,黏一楊樹上,隨風飄蕩,宛轉(zhuǎn)如生。我戲改唐人詩句【風吹手足飄飄舉,猶是疆場對壘舞】以紀其事。據(jù)美脫生告給我說,那騎在桅竿上放炮的,就是他祖父華爾。其一張則洋裝而戴中國紅花翎,因當時華爾已積功保至中國提督軍門也。如今政府里幾位王爺中堂,有曉得此事的,都推念他祖父急難恤鄰,無分畛域,又因討賊陣亡,是個有功于中國的人,不得以非我種視之。所以就愛屋及烏到美脫生身上,派他充商部顧問官,兼辦陜甘礦產(chǎn)調(diào)查員,藉資調(diào)劑的意思。前日他還托我代覓一位中國經(jīng)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學有根柢的這么個人,想一同前往辦理文案。我想一個人學問既好,不見得沒處吃飯,恐未必肯跑這么遠,充無罪之軍,是非一要交情深厚,譬如算拿他薪水做用費,用作無兒的,到長安去走一趟,以便探訪唐時古績;二要其人本有乘長風破萬里浪的志趣,素日視五岳三山如在眼底,梯山航海本屬慣家,或可高興前往。小雅,你如果肯走一趟,湊這個趣,你我既可長途作伴,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宮花草,更可以如得金銀礦。我們?nèi)朦c優(yōu)先股在內(nèi),將來也可以作為謀利之資,一舉而三善存焉!你如有意,我當極力推轂,并囑令薪水從豐,先送一年做安家費,以示特別何如?”  我笑道:“你別要著急,我們先把素蘭別后的話談一談再說。至于這件萬里從人的事,卻不敢草率定議,須等明天候見過了你們洋東,看是個甚么道理,再定行止不遲!”柔齋聽了,就笑道:“要知心腹事,須聽口邊言。簡直一見面起首,至到此時,嘴里不住的素蘭朱寓,朱寓素蘭問不了,可見得比一千個人都放在心上。殊不知一個妓女,樽前送客,被底迎郎,是其應盡的義務。臨行幾點相思淚,灑向秋階發(fā)海棠,是其應有的文章,本不足縈人觀念。乃往往一個是落花空有意,一個是流水本無情,徒令紅氍毹上,演多少才子佳人。綠綺琴中,譜若干凄風苦雨而已。至于釵光斜掠,燈影橫灺,未免有情,誰能遣此?小雅,你須知此等愛情,系君自相愛自相情耳!而非彼美的腦氣筋中所有天名之愛情也。即佛老所云,無情者之于有情,如鈴借風鳴,風過便熄;釜因火熱,火熄仍寒。若蓮藕雖干,柔絲未斷;柳條既萃,弱絮猶飛,則為有情者之于有情,似非青樓中人所能達其目的。然而天下事亦有未盡然者?!蔽衣犃?,嘴雖不說,心里卻佩服他學有進步,知道這然而句特特下一轉(zhuǎn)語,是夙悉我同素蘭交非泛泛,故欲借亦有未盡然者六字,截斷上文,另為素蘭開一生面,想必卻還有甚么話說出來呢?我遂不言語。

      只見柔齋又接著道:“即如以朱素蘭而論,自從你走后,就厭倦風塵,不欲再作倚門賣笑。但他一向是揮霍慣了的,家無余蓄。聽說近日又包了一個甚么四川人姓夏的,是在上海山東路開合記土棧帶賣嗎啡的那個壽頭碼子,被素蘭圈禁在家里不放,一切穿吃用度,都是你這位貴相知一手經(jīng)理。不意好花易謝,滿月易虧,不上半年,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,只好改掛一扇花文卿的牌子,在四馬路領了幾個雛妓,重理舊業(yè)。我再探聽那姓夏的,原來不是真開土棧連賣嗎啡。卻是大伙強盜賣燈草,不過掩身子的勾當,實實在在是在外面假裝體面,掛著金字招牌,內(nèi)里專把人家做臺基,勾引一班良家子女,蝶浪蜂狂,逾閑蕩檢。這些混賬事,本是他衣食父母,不足為奇。所可異的是一個婦人相與人,有的愛名,有的愛利,還有愛性情溫柔,也有愛人品出眾?,F(xiàn)在照我這兩只波斯眼看起來,那姓夏的嫖經(jīng)上【潘、呂、鄧、小、閑】五個字密訣,連一個字都沒有。你說我何以見得他沒有呢?潘安的貌,鄧通的財,這是擺在外面的,有沒有也不消我辯得。家里既開了臺基,自然是終日沒有閑空在女人面前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兒了。生得一副大麻臉,說起話來,就是最輕的喉嚨,也像唱大花臉似的。若說到那第二層呂不韋上,我看他那副尊范,貌既不揚,土星尤陷。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來,這一個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間,所以我看朱素蘭有如張?zhí)鞄煴还砻缘囊话悖?,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,不可收拾,竟沒有一絲抱怨處,真是香油拌藻菜,各人各心愛了?!?br>
      柔齋說過了,我想到:“怎么素妹妹一個精明強干的人,也會做起胡涂事來呢?”既而又轉(zhuǎn)念道:“天下胡涂事,哪一件不是精明強干的人做出來的呢?”頃刻萬緒千絲,又似煩惱,又似感傷,要想拿詢問方、鮑別后的事,把這顛倒妄想岔開去,誰知越岔越不好受,始知道前人譜《思凡》一曲,內(nèi)有:佛殿青燈冉冉,云堂鐘鼓沉沉,夜來獨自展孤衾,未睡愁難安枕。自將津唾咽凡心,怎奈凡轉(zhuǎn)甚。

      等句,實為深于閱歷之語。因向柔齋道:“他既自外生成,美人已歸沙咤利,我們又何必更尋煩惱,韻士強為古押衙呢?還是你說說你那兩個朋友,近來光景如何罷!我倒是很為紀念的?!比猃S道:“唉!方、鮑二公,他們也是時運不濟,現(xiàn)在上海翻戲黨竟被人連篇累牘的刻出書來了,如今是風聲越鬧的一天緊似一天,馬路上差不多連三歲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賬做反賬,甚么抓老貴,上頭子(黨中人視人為何界中人,即以何界之最可羨慕,最可歆動之事相引誘,名曰“上頭子”。大致不外名、利、色三字。)那些生意經(jīng)了。現(xiàn)在動不動還要壞事,(被受害者舉發(fā),將所騙錢退回,謂之壞事),輕則吐錢,重則吃官司,所以他們有幾個顧體面的人,都一時開碼頭的開碼頭,另謀生業(yè)的另謀生業(yè),類皆王道士求雨,各散天尊。惟內(nèi)中有兩種人不散,且更利用別人各散,好讓他吃獨食,做專利買賣?!薄 ∥业溃骸笆悄膬煞N人不散呢?”柔齋道:“一種人是身上除鈕子斷銅,終日連那話兒二十一口。他們既不怕打官司,又不怕壞事,這是不散的。還有一種財可通神,勢能役鬼,在這里頭起家私來的人,諸如朱祥林,他們銀子也多了,朋友也廣了,住在租界里,外國官不得而知,中國官查考不到,而且新衙門、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。再加平時小事不做,是做起來都非是一萬就是八千,遇著為難時節(jié),只要拿出他零頭數(shù)目來,無論是甚么知府也罷,燈臺也罷,不怕不跟著他桌腿呼呼轉(zhuǎn)。所以這等人,也是用不著散的?!蔽业溃骸叭缃裆虾8鲌笊希f得城里城外各官,奏調(diào)的奏調(diào),怎么竟會受起賭匪驅(qū)策來呢?”

      柔齋聽著,拿鼻子對我一笑道:“要不是清兒明兒的,哪里會有成千成萬的黃兒白兒的來呢?你就沒看見那上次燈臺札飭廨員的札稿嗎?略謂:朱祥林系督憲訪拿要犯,為租界積年賭匪,該丞豈竟未寓目耶?何以始則一再飭拿,延不獲案,既則甫經(jīng)到堂,又被保出?著限文到十日,速將賭匪朱祥林務獲究報,仍將遵辦情形,稟道候奪?! ≡圃啤:髞砑爸聊玫搅?,他妻子就在燈臺衙門去攔輿呈訴,說他丈夫朱祥林系瑞祥之祥,林木之林,與督憲訪拿的朱祥麟實系兩人,求恩飭廨查明開釋。當奉批示:著候飭廨確查該氏夫朱祥林,是否即系督憲訪拿之朱祥麟,再行祥候核奪。

      如此不消幾個磨磨旋,就含糊保釋了。你想,要是真心為商旅除大害,為地方謀公益,何難嚴詞拒駁,徹底澄清的辦一辦呢?又何以未拿到朱祥林之先,札廨公文,就如彼之刻;既拿到朱祥林之后,自批語句,又如此之寬呢?所以我說,他們這件事,若云無運動在內(nèi),豈不是告給人閻羅王沒有生殖器,連小兒都不肯相信么?”我笑道:“天下無難事,只怕心不專。這件禁止翻戲黨的事,又不是立憲要資格,要基礎,要年限,有許多的難處,如今是沒有叫我辦!”柔齋道:“如果叫你辦,你打算怎么樣呢?”

      我道:“我有甚么樣,一不要出票拿人,二不要開堂訊供,只須延聘深知該黨內(nèi)容者一二人來,將前后圈套,編纂成書,附以圖說,然后派委專理其事。每日候各輪船到埠時,先行在碼頭散放一次。后再到各客棧查照進客簿,按號分給,如不買者,看過隨時取回,買者酌收成本。如此款不虛糜,事可實做。只須行之一年,則遍天下婦孺皆知,而右輩本非生而業(yè)此。一經(jīng)無所得食,勢必不禁自禁,另外謀生矣!豈不勝諸今日下一逮捕令,明日判一照會簽,徒令禁者自禁,翻者自翻,高出乎萬萬哉嗎?”柔齋亦深贊為釜底抽薪之計,可以將來一勞永逸。

      彼此方欲再往下談別后事,忽然聽得舟子呼道:“前頭留留神,有一只大船來了,我們讓開點罷!”又一人道:“不打緊,我們慢慢的靠左岸走,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,他們船雖大,不見得就會撞到我們呀!”話言未了,早看見一只樓船,打著細十番,吹著簫管,唱著小調(diào),船上一窩蜂坐了十幾個紅紅綠綠的歌妓,都簇擁著一位男不折男,女不折女的這么一個怪物,在那里廝混。我再留神一看,頭上卷著劉海發(fā),戴著外國帽,身上裹了一件大紅猩猩血、鑲?cè)李櫪C花邊、白狐天馬出風的一口鍾雪衣,里面穿的是甚么顏色衣裳,卻看不清楚,斜靠在船艙煙炕上抽鴉片煙。下面是鞋是靴,被船欄桿遮蔽了,只見有兩只天然足,元色絲襪,蹺得無高不高的,擱在一個小丫鬟的肩頭上,還嫌他站立不穩(wěn),不住的拿腳去在他項脖邊蹂躪。另外又有兩名年紀在十七八歲的小男家人,立在那炕邊伺候著裝水煙,滾鴉片煙泡子。當有一名歌妓輕敲檀板,巧轉(zhuǎn)珠喉,唱道:“人兒我的天,人兒我的天,儂這里登檔一望,惟見遠樹含煙。平原如此,不知道路幾千?青山有限三春暮,紅豆無言一線牽,看迢迢萬里關河月,習習千條柳絮風?!蹦侨顺酱颂?,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調(diào),唱道:“都收入愁人眼底,孤客樽前,怎么不叫人熱淚灑漣漣?”唱完了,那炕上的怪物便豎著左手大姆指喊了一聲:“好!真好!”旁邊有幾個姊妹們也贊道:“再菊唱兩聲改良格新曲子,到交關好篤,怪弗得俚屋里總歸有瘟生吃酒碰和格!”又一個道:“勒浪蘇州場化,倒是吃臺把酒還嘸舍,弗問俚是個舍格客人,只要一到子臺面上,嘸不兩塊頭坐底洋鈿,就弗敢坐,難末一般滑頭大少爺弗敢來哉!所以薈芳里格王媛媛、太原里格周蘭芬,搭子清和坊格花寶寶三家頭,每日夜里,總歸打發(fā)兩個阿姐,一個叫舍老二,一個叫舍老三,到外面去瞎三話四,拉子客人來吃酒格?!?br>
      我正在那里看得出神,忽然船窗沿窗輕輕挨過,不提防,被那怪物一搭福橘渣子從窗口拋將過來,剛巧打在我左眼簾上,特地嚇了一跳。柔齋笑道:“太太今天唱打櫻桃了,要莫就大大方方的過來,陪我們談談天,做甚么總歸這樣齷齷齪齪的吊膀子呀?”那邊船上人也嚷道:“舍人吊俚格膀子,覅擱著鴨矢臭戤戤俚?!比猃S沒等他罵完,便高聲喊道:“祝如椿,祝如椿,不記申江明月夜,馬車同坐笑談心,軟語說更深。難不成一到蘇州來,就當真的板著面孔做太太了么?”

      我問道:“他是哪家太太?”柔齋用手一指道:“那邊船上掛的兩只燈籠,你看去!”我再回過頭一瞧,只見那只樓船,已將兩面遮簾放下,船上鴉雀無聲,舟子打著雙槳,慢慢的橕將開去,頃刻蕩漾中流,相離已遠。我才看見那船頭上,一邊掛了一面號新轎燈。燈上字足有八寸寬五寸長一個,一面是“前湖南岳常灃兵備道”,一面是“江蘇即補分府”。那一邊是甚么字,卻在反面看不見。我笑問道:“原來這個怪物是你認識的熟人,怎么被你參了兩句野狐禪,他就靜悄悄的走了,這是舍格原故呢?大約看上去,格格當中,總有一個是俚格姘頭勒海哉!”柔齋笑道:“你快替我不要說這二蘇白了,再要說下去,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。至于這件事,等我們游過虎丘回來,慢慢的告給你,到很可以夠做一回書的呢!”說著,已是船到山腳下。

      兩人走上去沒有多遠,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,石上題詠甚多,足有三尺余厚,七八丈圍圓。我因天色向晚,也無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詩句,僅僅從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來,揀石上空處,畫了“某年月日,八寶漁洋舊主王小雅,偕友穆柔齋至此一游”一行半真半草的字,便從千人石面前過去。寺里寺外,游玩一番,卻也沒得甚么隨喜處。只有兩座荒冢,一座是吳王闔閭的墳墓,當日陪葬宮人數(shù)千名,珠寶古玩數(shù)十萬,因金銀氣太重,葬三日化為白虎,蹲據(jù)其上,故名虎丘。這是載在史冊,人人都知道的。還有那唐時妓真娘也名附葬于虎丘寺之側(cè)。一時游虎丘者,類喜舍吳王而奠真娘,所以就有一般好議論的人,做了幾句懷古。那起首兩句,我已經(jīng)忘記了,末兩句我尚可約略記得,就像是:不吊英雄兒女,真娘墓上獨題詩。

      后來又有人說是:何事世人都好色?

      真娘墓上獨題詩。

      或者是我一時忘記了,信手拈來,也未可必。當下我們兩人閑眺了一番,只見一片白草黃沙,僧歸遠渡。加以夕陽墜地,回光作慘碧色,幾疑磷火照人,益增惆悵。因約柔齋趁早回船,于路叫船家將預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、幾品果菜取出來,兩人淺斟低酌,對著那四野黃昏,一彎新月,開懷暢飲;一面聽船家唱著山歌,搖著軟櫓,欸乃而回。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裝婦人來,因問柔齋,到底是個甚么人?只見他笑容可掬的說出幾句話來,正是:才從鸚鵡洲邊過,又向吳王墓上回。

      要知柔齋說出甚么話來,且聽下回再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