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間錄 卷上 二

　　圓通祖印訥禪師告老于郡，乞請承天端禪師主法席，郡可其請。端欣然而來，自以少荷大法，前輩讓善，叢林責(zé)己甚重，故敬嚴(yán)臨眾，以公滅私，于是宗風(fēng)大振。未幾年，訥公厭闐寂，郡守至，自陳客情。太守惻然，目端，端笑，唯唯而己。明日，登座曰：“昔日大法眼禪師有偈曰：‘難難難是遣情難，情盡圓明一顆寒。方便遣情猶不是，更除方便太無端?！蟊娗业狼樽髅瓷?？”喝一喝，下座包腰而去。一眾大驚，遮留之不可。叢林至今畏敬之。

　　南禪師住廬山歸宗，火一夕而燼，大眾嘩噪動山谷，而黃龍安坐如平時。桂林僧洪準(zhǔn)欲掖之而走，顧見，叱之。準(zhǔn)曰：“和尚縱厭世間，慈明法道何所賴耶？”

　　因徐整衣起，而火已及座榻矣。坐是入獄，郡吏發(fā)其私念，考掠百至，絕口不言，唯不食而已。兩月而后得釋，須發(fā)不剪，皮骨僅在。真點胸迎于中涂，見之，不自知泣下，曰：“師兄何至是也？”黃龍叱曰：“遮俗漢。真不覺拜之。葢其不動如山類如此?！　〔苌降⒄露U師初辭洞山悟本，本曰：“吾在云巖先師處親印《寶鏡三昧》，事窮的要。今付授汝。汝善護(hù)持，無令斷絕，遇真法器方可傳委。直須秘密，不得影露，恐屬流布，喪滅吾宗。夫末法時代，人多乾慧，若要辨認(rèn)向去之人真?zhèn)?，有三種滲漏，當(dāng)機直須具眼：一、見滲漏者，機不離位，墮在毒海；二、情滲漏者，智常向背，見處偏枯；三、語滲漏者，體妙失宗，機昧始終。濁智流轉(zhuǎn)，于此三種子宜知之。又綱要三偈，初《敲倡俱行》曰：‘金針雙鎖備，狹路隱全該。

　　寶印當(dāng)空妙，重重錦縫開，’其次《金鎖音路》，曰：‘交互明中暗，功齊轉(zhuǎn)覺難。力窮尋進(jìn)退，金鎖網(wǎng)鞔鞔，’又其次《理事俱不涉》，曰：‘理事俱不涉，回照絕幽微。背風(fēng)無巧拙，電火爍難追。’衲子當(dāng)機能如電火難追，則方透三種滲漏?！薄秷A覺》曰：“眾生為解礙，菩薩未離覺?！惫手撋烙谘韵?，自非上根大智，何以臻此？大愚以黃檗為老婆，良有以也。黃檗每曰：“決定不流至第二念，就中方入我宗門?！比懽诔擞兄既?，下流不悟，妄生同異，欲望大法之興，不亦難乎？

　　龍牙和尚作半身寫照，其子報慈匡化為之贊曰：“日出連山，月圓當(dāng)戶。不是無身，不欲全露。”二老，洞山悟本兒孫也，故其家風(fēng)，機貴回互，使不犯正位，語忌十成，使不墮今時。而匡化匠心獨妙，語不失宗，為可貴也。余杭政禪師嘗自寫照，又自為之贊曰：“貌古形疏倚杖藜，分明畫出須菩提。解空不許離聲色，似聽孤猿月下啼?！闭?，超然奇逸人也，故其高韻如風(fēng)光霽月，詞致清婉，而道味苦嚴(yán)。古今贊偈甚多，予尤愛此二篇。　　圭峰《日用》偈曰：“作有義事，是惺悟心。作無義事，是散亂心。散亂隨情轉(zhuǎn)，臨終被業(yè)牽。惺悟不由情，臨終能轉(zhuǎn)業(yè)?！迸奸啞短剖贰?，李訓(xùn)之?dāng)。痪G衣詭言，黜官，走終南，依密。密欲匿之，其徒不可。乃奔鳳翔，為淞厔吏所執(zhí)。訓(xùn)死，仇士良捕密，詰之，怡然曰：“與訓(xùn)游久，吾法遇難則救，初無愛憎。

　　死固吾分?！庇柚^比丘于唐交士大夫者，或見于傳記，多犯法辱教，而圭峰獨超然如此，為史者亦欣然點筆疾書，葢其履踐之明也。觀其偈，則無不欲透脫情境，譬如香象，擺壞銕鎖，自在而去，豈若蠅為唾所涴哉。

　　云庵住歸宗時，方送法眼大師茶毗時，雨新霽，泥方滑，道忽弛倒，大眾爭掖而起。舉火把曰：“法眼茶毗，歸宗遭達(dá)。呈似大眾，更無可說。”

　　石頭大師作《參同契》，其末曰：“謹(jǐn)白參玄人，光陰莫虛度?！狈ㄑ鄱U師注曰：“住住恩大難酬?！狈ㄑ劭芍^見先德之心矣。眾生日用以妄想顛倒自蔽光明，故多違時失候，謂之虛度光陰。有道者無他，能善用其心耳。故趙州曰：

　　“一切但仍舊。從上諸圣，無不從仍舊中得?！薄洞笾嵌日摗吩唬骸氨娚男裕q如利刀。唯用割泥，泥無所成，刀日就損。理體常妙，眾生自粗。能善用心，即合本妙?！薄妒桌銍?yán)》曰：“佛謂阿難：‘譬如琴瑟、箜篌、琵琶，雖有妙音，若無妙指，終不能發(fā)。汝與眾生亦復(fù)如是。寶覺真憫，各各圓滿，如我按指，海印發(fā)光。汝暫舉心，塵勞先起?！薄度A嚴(yán)》偈曰：“若有欲識佛境界，當(dāng)凈其意如虛空。遠(yuǎn)離妄想及諸取，令心所向皆無礙?！薄　〈笾嵌U師曰：“夫教語皆是三句相連初、中、后，善初直須教渠發(fā)善心，中破、善后始明善菩薩即非菩薩，是名菩薩法，非法非非法，總與么也。若即說一句答，令人入地獄；若三句一時說，渠自入地獄，不干教主事?！惫手糯笞趲熣f法，皆依佛祖法式，不知者以謂茍然語。如無著所釋《金剛般若》是此意也。

　　洞山安立五位，道眼明者視其題目十五字排布，則見悟本老人，如曰“正中偏，偏中正，正中來，偏中至。兼中到”是也。汾陽頌曰：“五位參尋切要知，纖毫才動則差違。金剛透匣誰能解，唯有尋第一機。舉目便令三界凈，振鈴還使九天歸。正中妙挾通回互，擬議鋒芒失卻威?！?br>
　　《金剛般若》曰：“知我說法，如筏喻者，法尚應(yīng)舍，何況非法。”西天此土圣賢釋者，無慮千余人，然莫如無著得佛之意，雙林大士又從而申明之。無著于此判為言說法身意，以謂伐者，言說也，雖與人俱然，亦不類，如筏行水中而實不住。非法者，二邊也，在筏且不類，豈于二邊而止住耶？故曰：“何況非法”。

　　大士偈曰：“渡河須用筏，到岸不須船。人法俱名執(zhí)，悟理詎勞詮。中流仍被溺，誰論在二邊。有無如取一，即被污心田。”故曹洞宗旨有混不得類不齊之語也。

　　云峰悅禪師再游泐潭，重會南禪師，敘別講舊，相得甚歡。久之，使一見石霜慈明老人。既至，石霜憩于山前莊。聞其坦率之風(fēng)，悔來，因不復(fù)過門，徑造南岳福嚴(yán)。未期月，掌記室。俄長老賢公化去，郡以慈明來居之。初聞夜參，貶剝諸方異解，皆其平生艱難而得者，于是嘆服，即投誠問道，三往三被罵而退，不勝忿。業(yè)已歸之，明日復(fù)往，慈明罵如故，因啟曰：“某唯以不解故來問善知識，宜施方便。不蒙開示，專以罵為，豈從上所以授法之式耶？”慈明驚曰：

　　“南書記，我謂汝是個人，乃作罵會耶？”黃龍聞其語，如桶底脫，拜起，汗下。

　　從容論趙州因緣，呈偈曰：“杰出叢林是趙州，老婆勘破沒來由。如今四海清如鏡，行人莫與路為仇。”慈明閱之，笑曰：“偈甚佳。但易一字，曰：老婆勘破有來由。”其機智妙密又如此。黃龍辭去，白曰：“大事畢竟如何？”慈明訶曰：

　　“著衣吃飯，不是畢竟屙屎送尿，不是畢竟。”予嘗游福嚴(yán)，覽其山川之形勝，讀思大所記曰：“此山增人之志力，居之者多得道。故祖宗授法，莫不因之。雖然，大法之興，必依之人?！比获R祖于此受讓公記別，其道大振于江西，今慈明黃龍事跡復(fù)相類，亦足怪也。

　　生法師曰：“敲空作響，擊木無聲。”法眼禪師忽聞齋魚聲，謂侍者曰：　　“還聞么？適來若聞，如今不聞；如今若聞，適來不聞。會么？”

　　有僧嘗登三生藏，取思大平生所持錫立之，疑慮橫生，終不能定。忽自念曰：

　　“當(dāng)一切放下卻，”即舉錫置之，錫卓然不傾。以問予：“其故何哉？”予曰：

　　“非特于錫則然，凡事若有心，即成差誤。試觀兒輩剪紙，擬心即失，不擬心，徑往無難。故道人不可須臾忘照也?！薄　　妒桌銍?yán)經(jīng)》曰：“汝元不知一切浮塵，諸幻化相，當(dāng)處出生，隨處滅盡?！?br>
　　《涅槃》曰：“譬如猛火，不能燒薪?；鸪瞿颈M，名為燒薪?！薄栋闳魺粽摗吩唬?br>
　　“根境理同然，智者何驚異?！瘪淖佑诖艘姀兀饺氚⒆址ㄩT。

　　康僧會，天竺人，吳赤烏十年初至建業(yè)，營立茆茨，設(shè)像行道。孫權(quán)疑為矯異，召問曰：“有何靈驗？”對曰：“如來遷跡，忽逾千載。遺骨舍利，神耀無方。昔阿育王起塔，至八萬四千，塔寺之興，表遺化也?！睓?quán)曰：“若得舍利，當(dāng)為造塔；如其虛妄，國有常刑?！睍埰谄呷?。乃謂其屬，共結(jié)凈室，以銅瓶加幾，燒香禮請。至期無應(yīng)，會求伸至三七，忽聞瓶中鏘然有聲，果獲舍利，以示權(quán)。權(quán)與群臣聚觀五色燭人，權(quán)大驚而起，曰：“希有之瑞也?！贬寱抑B，父肜嘗為冀州別駕，母黃氏晝寢，夢一僧呼為母，寄一塵尾并銕鏤書鎮(zhèn)二枚，即覺，而兩物俱存，因而懷娠，生諦。此二物乃諦前身為宏覺法師為姚萇講《法華》所獻(xiàn)。追繹宏覺舍命，正是寄物之日。會以真誠之至，能生致舍利；諦以大愿所持，亦能死將長物。嗚呼！真誠大愿之力，尚能反易生死，如意自在，況守護(hù)心城者耶？

　　莊子言：“藏舟于壑，藏山于澤?！贬屨咔舱Z如流，至曰“藏天下于天下”，未有不嗒然危坐置筆而思者?；尢美先藝L問學(xué)者此義如何，對之甚眾，晦堂笑曰：

　　“汝善說道理?！庇枳髻视浧湟庠唬骸疤煜滦闹豢刹兀娂娦巅E但尋香。端能百尺竿頭步，始見林梢掛角羊。”又問：“《列子》載兩小兒論日遠(yuǎn)近，不決，而質(zhì)于孔子?？鬃硬淮?。其意何在？”學(xué)者皆曰：“圣如夫子，亦莫能辨此理，是以無說也?！被尢靡嘈χＳ枳髻梳屩唬骸皼鰷剡h(yuǎn)近轉(zhuǎn)增疑，不答當(dāng)渠痛處錐。尚逐小兒爭未己。仲尼何獨古難知?！?br>
　　歐陽文忠公昔官洛中，一日游嵩山，卻去仆吏，放意而往。至一山寺，入門修竹滿軒，霜清鳥啼，風(fēng)物鮮明。文忠休于殿陛旁，有老僧閱經(jīng)自若，與語，不甚顧答。文忠異之，曰：“道人住山久如？”對曰：“甚久也?！庇謫栒b何經(jīng)，對曰：“《法華經(jīng)》?！蔽闹以唬骸肮胖呱R生死之際，類皆談笑脫去，何道致之耶？”對曰：“定慧力耳?！庇謫枺骸敖衲思帕葻o有，何哉？”老僧笑曰：

　　“古之人念念在定慧，臨終安得亂？今之人念念在散亂，臨終安得定？”文忠大驚，不自知膝之屈也。謝希深嘗作文記其事?！　⊙苑ㄈA梵相奇古，直視不瞬，時獨語笑，多行市里，褰裳而趨，或舉指畫空，佇立良久。從屠沽游，飲啖無所擇，道俗并目為狂僧。懷禪師未出家時，師見之，撫其背曰：“德山、臨濟(jì)?！必┫鄥卧S公問佛法大意，對曰：“本本無一物，一味總成真。”僧問：“世有佛否？”對曰：“寺里文殊?！庇袉枎煘榉惨ヒ?，舉手曰：“我不在此住?！睂⑹净?，作遺偈，其旨不可曉也。已而曰：“我從無量劫來，成就逝多國土，分身揚化，今南歸矣?！闭Z畢，右脅而寂，慶歷戊子十一月二十三日也?！　≌沼X禪師元豐之間革東林律居為叢林，天下衲子望風(fēng)而集，咸信敬畏仰，以為肉身大士，其被賞識者，必名聞諸方。然未嘗輕予人。羅漢小南禪師嗣云居綁公，道眼明白，未為人知。嘗至東林，照覺鳴鐘集眾，出迎于清溪之上，其徒大驚。自是南之名日益顯著。佛印禪師再歸云居，靈源叟初自龍山來，與眾群居，痛自韜晦。佛印升座白眾，請以為座元，其禮數(shù)特異。靈源受之，叢林學(xué)者日親知晦堂老人法道有在矣。嗚呼！先德之成就法器，使增重于世，其法如此。堯非不能誅四兇、舉十六也，留以遲舜耳。雖古圣人，所為莫能外是。二老其亦知此者歟？

　　古塔主去云門之世無慮百年，而稱其嗣。青華嚴(yán)未始識大陽，特以浮山遠(yuǎn)公之語，故嗣之不疑。二老皆以傳言行之自若，其于己甚重，于法甚輕。古之人于法重者，永嘉、黃檗是也。永嘉因閱《維摩》悟佛心宗，而往見六祖，曰：“吾欲定宗旨也。”黃檗悟馬祖之意而嗣百丈，故百丈嘆以為不及也。

　　地藏琛禪師能大振雪峰、玄沙之道者，其秘重大法、恬退自處之效也歟？予嘗想見其為人，城隈古寺，門如死灰，道容清深。戲禪客曰：“諸方說禪浩浩地，爭如我此間栽田博飯吃有旨哉?！?br>
　　予初居黃龍山時，作《禪和子十二時》偈曰：“吾活計，無可觀，但日日，長一般。夜半子，困如死，被虱咬，動腳指。雞鳴丑，粥魚吼。忙系裙，尋襪紐。

　　平旦演，忽欠伸，兩眉棱，重千斤。日出卯，自攪炒，眼誦經(jīng)，口相拗。食時辰，齒生津，輸肚皮，虧口唇，禺中己，眼前事，看見親，說不似。日南午，衣自補，忽穿針，全體露。日昳未，方破睡，洗開面，摸著鼻。晡時申，最天真，順便喜，逆便嗔。日入酉，壁掛口，鏡中空，日中斗。黃氏戌，作用密，眼開闔，烏崒律。人定亥，說便會，法身眠，無被葢。坐成叢，行作隊，活鲅鲅，無障礙?！　∪魟又?，赤肉艾，本無一事可營為，大家相聚吃莖菜。”　　云峰悅禪師初至高安大愚見芝和尚，芝問曰：“汝來何所求？”對曰：“擬學(xué)佛法?！敝ピ煌艘獗?，問則學(xué)者喪氣。葢無師自然之智，非世智可當(dāng)。真一代法施主也。行乞。既還，而芝移居翠巖。悅又詣芝所，求入室。芝曰：“佛法且置之。大眾夜寒須炭，更當(dāng)乞炭一次。學(xué)未晚?！睈傆中衅颉q晏，載炭歸，且求示誨。芝曰：“佛法不怕爛卻。維那方缺人，子當(dāng)就職，勿辭也?！彼禅Q楗椎白眾，請之。悅有難色，拜起，追悔，欲棄去，業(yè)已當(dāng)之，因中休然。恨不曉芝公之意果如何耳。一日，束破桶，引篾觸盆墮地，遂大悟，方見芝公用處。走見芝，芝笑呼曰：“維那且喜大事了畢?！睈偽醇巴乱谎?，再拜，汗如雨而去。

　　故其門風(fēng)孤峻，未嘗有構(gòu)之者。南禪師嘗語大寧老原曰：“渠欲人人悟解，如此豈可得哉？”

　　神鼎徠禪師少年時與數(shù)耆宿游南岳，一僧舉論宗乘，頗博敏會。野飯山店中，供辦而僧論說不已，徠曰：“上人言‘三界唯心，萬法唯識，唯識唯心，眼聲耳色’，何人之語？”僧曰：“法眼大師偈也?！睆圃唬骸捌淞x如何？”對曰：

　　“唯心故根境不相到，唯識故聲色樅然?！睆圃唬骸吧辔妒歉撤?？”對曰：

　　“是?！睆埔泽鐘A菜置口，含糊而言曰：“何謂相入耶？”坐者相顧大驚，莫能加答，徠曰：“路途之樂，終未到家。見解入微，不名見道。參須實參，悟須實悟。閻羅大王，不怕多語?！薄　　督饎?cè)两?jīng)》乃二覺圓通，示菩薩行也。初，元曉造疏，悟其以本、始二覺為宗，故坐牛車，置幾案于兩角之間，據(jù)以草文。《圓覺經(jīng)》以皆證圓覺、無時無性為宗，故經(jīng)首敘文不標(biāo)時處，及考其翻譯之代，史復(fù)不書。曉公設(shè)事表法，《圓覺》冥合佛意，其自覺心靈之影像乎？

　　曹溪六祖大師，方其韜晦時，雜居止于編民，混勞倡于商農(nóng)十有六年，蠻兒、海豎、販夫、灶婦得以追呼爾汝。及其德加于人，道信于天下也，雖屢朝天子不得而師友之。其行圣賢之分，故莫知貴賤之異也。《大宋高僧傳》曰：“天子累召祖，竟不往，曰：‘吾貌不揚，北人見之，必輕法?！笔枪鎺熤院?？不仁者之言也。至人何嘗以形骸為恤，況其天形道貌，以慈攝物，其肯不自信耶？

　　石頭和尚庵于南臺有年，偶見負(fù)米登山者，問之，曰：“送供米也。”明日，即移庵下梁端，遂終于梁端，有塔存焉。百丈寺在絕頂，每日力作以償其供，有勸止之者，則曰：“我無德以勞人?！北姴蝗?，藏去作具，因不食，故有“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”之語。先德率身多如此。故六祖以石墜腰，牛頭負(fù)米供眾，今少年較芻擎缽，顰頞曰：“吾臂酸?！?br>
　　雪竇禪師作《祖英頌古》，其首篇頌初祖不契梁武，曰：“闔國人追不再來，千古萬古空相憶”者，重嘆老蕭不遇詞也。昧者乃敘其事于前曰：’達(dá)摩既去，志公問曰：‘階下識此人否？葢觀音大士之應(yīng)身耳，傳佛心印至此土，奈何不為禮耶？’老蕭欲追之，志公曰：‘借使闔國人追，亦不復(fù)來矣。’”雪竇豈不知志公沒于天監(jiān)十三年，而達(dá)摩以普通元年至金陵。予以是知敘此者非雪竇意也。

　　今傳寫又作“葢國”，益可笑。又頒洞山麻三斤，曰：“堪憶長慶陸大夫，解道合哭不合哭。”意用長慶語。長慶聞陸大夫此語而哭，乃問眾曰：“且道合哭不合哭？”事見《傳燈錄》。而昧者易曰“合笑不合笑”，失其旨甚矣。王文公見禪者多問韓退之見大顛事，往往對公妄談?wù)?，公嗟惜禪者吐辭多臆說，不問義理，故要謗者多以此。有志于宗教者當(dāng)考證之不可茍也。

　　僧問予：“轉(zhuǎn)八識成四智，從上宗師頗有釋其義者乎？”予曰：“曹溪有偈最詳，曰：‘大圓鏡智性清凈，平等性智心無病。妙觀察智見非功，成所作智同圓鏡。五八六七果因轉(zhuǎn)，但轉(zhuǎn)其名無實性。若于轉(zhuǎn)處不留情，繁興永處那伽定?！晕遄R、第八親相分，故曰‘成所作智同圓鏡’，是皆果上方轉(zhuǎn)；第六、第七無別體，故但能了知即性平等，是皆因中轉(zhuǎn)也。

　　英邵武開豁明濟(jì)之姿，葢從上宗門爪牙也。嘗客云居，掩室不與人交。下視四海，莫有可其意者，曰：“吾將老死于此山?！迸家棺x李長者《十明論》，因大悟。久之，夜經(jīng)行，聞二僧舉老黃龍佛手、驢腳因緣，異之，就問：“南公今何所寓？”對曰：“在黃檗?！崩杳鲝皆炷瞎?，一見與語，自以謂之不及。又往見翠崖真點胸，方入室，真問曰：“女子出定意旨如何？”英引手掐其膝而去，真笑曰：“賣匙箸客未在?！闭孀允侵錂C辯脫略窠臼，大稱賞之，于是一時學(xué)者宗向。晚首眾僧于圓通。南公見僧自廬山來，必問僧依覲英首座否。有不識者，則曰：“汝行腳到廬山，不識英首座，是寶山徒手之說也。”南公在世，不肯開法，南公化去，師曰：“大法舍我其誰能荷之耶？”遂出世，住泐潭。有偈語甚多，今止記其三首，或以想見其為人。曰：“石門路險銕關(guān)牢，舉目重重萬仞高。無角銕牛沖得破，毗盧海內(nèi)鼓波濤?！庇衷唬骸叭f煆爐中銕蒺藜，直須高價莫饒伊。橫來豎去呵呵笑，一任旁人鼓是非?！庇衷唬骸笆烬R現(xiàn)一毫端，華藏重重帝網(wǎng)寒。珍重善財何處去？青霄風(fēng)撼碧瑯墮。

　　達(dá)觀禪師嘗竊笑禪者不問義理。如宗門有四種藏鋒，初日就理，次日就事，至于理事俱藏，則曰入就，俱不涉理事，則曰出就。彼不視字畫，輒易“就理”

　　作“袖里”，易“出就”作“出袖”，易“入就”作“入袖”，“就事”不可易也，則孤令之。今德山四家錄所載具存，使晚生末學(xué)疑長老袖中必有一物出入往來，大可笑也?；尢美先艘姸U者汗漫，則笑曰：“彼出家便依誦《八陽經(jīng)》者為師?！逼湟娐劚刈杂袦Y源。南院和尚曰：“問在答處，答在問處?！眾A山曰：　　“明中抽橫骨，暗中坐舌頭。上座玄旨是老僧舌頭，老僧玄旨是上座舌頭?！庇衷唬骸白鴧s舌頭，別生見解。參他活意，不參死意?！边_(dá)觀曰：“才涉唇吻，便落意思，并是死門，故非活路。直饒透脫，猶在沉淪?！庇鑷L怪洞山、臨濟(jì)提倡旨?xì)w多相同，葢得前圣為物法式之大要?！独銍?yán)》曰：“此方真教體，清凈在音聞?！惫逝f說多言達(dá)摩乃觀音應(yīng)身，指《楞伽》可以印心，則其旨葢嘗曰“佛語心為宗”故也。又曰南岳讓公亦觀音應(yīng)身，味其意，若非茍然者也。

　　有僧謂予曰：“如古人問：‘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？’答曰：‘不落。’或答曰：‘不昧?！瘑枺骸绾问谴蟊盅?？’或答曰：‘通身是?！新勚?，則曰：‘我則不然。曰：遍身是。’或問：‘如何是佛？’或答曰：‘臭肉等來蠅?！新勚咴唬骸覄t不然，破驢脊上足蒼蠅?！騿枺骸畽?quán)借一問，以為影草時如何？’或答曰：‘何必?！新勚咴唬骸尾坏纻€不必？’如諸老宿所示，何以分其優(yōu)劣？得達(dá)其旨，于法無礙，一切語言無用揀擇，信手拈來也耶？則彼皆輕重問答。錙銖而較之，謂臨機直須辨別也耶？則彼之理致具在，若無可同異者，此吾所嘗疑，不能釋也。”予曰：“我不解子之疑。然聞世尊在日，有比丘根鈍，無多聞性，佛令誦笤帚二字。日夕誦之，言笤則已忘帚，言帚則又忘笤，每自克責(zé)，系念不休。忽能言曰笤帚，于此大悟，得無礙辯才。子如能誦笤帚者，當(dāng)見先德大慈悲故為物之心?！鄙€應(yīng)而去。

　　法昌倚遇禪師，北禪賢公之子。住山三十年，刀耕火種，衲子過門，必勘詰之。英邵武、勝上座皆黃龍高弟，與之友善，多法句，遍叢林?；尢美先藝L過之，問曰：“承聞和尚近日造草堂，畢工否？”曰：“已畢工?！庇謫栐唬骸瘞坠た沙桑俊痹唬骸爸褂脭?shù)百工，遇恚曰：‘大好草堂?！被尢棉允中υ唬骸扒乙煜氯艘芍！迸R終，使人要徐德占。德占偕靈源禪師馳往，至則方坐寢室，以院事什物付監(jiān)寺，曰：“吾自住此至今日，以護(hù)惜常住，故每自蒞之。今行矣，汝輩著精彩?！毖援?，舉手中杖子曰：“且道遮個付與阿誰？”眾無對者。擲于地，投床枕臂而化。　　首山和尚嘗作《傳法綱要》偈曰：“咄咄拙郎君，機妙無人識。打破鳳林關(guān)，穿靴水上立?！薄斑瓦颓膳畠?，停梭不解織。貪看斗雞人，水牛也不識?！狈陉枱o德禪師注釋之，然學(xué)者猶莫曉。則知古人神悟穎脫之資，今人不可企及遠(yuǎn)甚?！　∮鑷L嗟誦之。湻化三年十二月五日，謂眾曰：“老僧今年六十七，老病相依且過日。今年記取明年事，明年記著今年日，至明年時皆無爽?！睆?fù)謂眾曰：“白銀世界金色身，情與無情共一真。明暗盡時俱不照，日輪午后示全身。”日午，安坐而化。

　　《大般若經(jīng)》曰：“諸天子竊作是念：諸藥叉等言辭咒句，雖復(fù)隱秘，而當(dāng)可知。尊者善現(xiàn)于此般若波羅蜜多，雖以種種言辭顯示，而我等輩竟不能解。善現(xiàn)知彼心之所念，便告之言：‘汝等天子，于我所說不能解耶？’諸天子言：

　　‘如是如是?！邏凵片F(xiàn)復(fù)告言：‘我曾于此不說一字，汝亦不聞，當(dāng)何所解？

　　何以故？甚深般若波羅蜜多，文字言說皆遠(yuǎn)離故。由于此中，說者聽者皆能解者，皆不可得。一切如來應(yīng)正等覺，證無上正等菩提，其相甚深，亦復(fù)如是。’”曹溪大師將入滅，方敢全提此令者，知大乘種性純熟。故僧問歸新州意旨，乃曰：

　　“葉落歸根，來時無口。”至江西馬祖、南岳石頭，則大振耀之，故號石頭為真吼，馬祖為全提，其機鋒如大火聚，擬之則死。學(xué)者乃欲以意思，不亦誤哉？

　　嵩明教每嘆沙門高上，大圣慈蔭之力也，而晚世紛紛者自卑賤之。其見天子無稱臣禮，臣之為言公卿士大夫之職，不當(dāng)僭越，取而有之。唐令瑫暗識，首壞其端，歷世因之不疑。彼山林野逸之人，天子猶不得臣之，況沙門乎？故其進(jìn)《正宗記》之表，皆首尾言臣某，以存故事，至其間當(dāng)自敘，則亦止稱名而已?！　‘?dāng)時公卿閱之，重其高識。予西游湘中，見沙門作道場，至召南岳帝君，則屈躬唱曰：“臣僧某?！贝擞趾我玻俊　∮桧曈尉┗礀|吳間，法席至盛，然主法者太謙，以壞先德之式。如前輩升堂，攝衣定，侍者問訊，退，然后大眾致敬，側(cè)立肅聽，以重法故，于主法者何有哉？

　　今則不然。長老登座，拱立以遲，大眾立定，乃敢坐。獨江西叢林古格不易。然予以今日事勢觀之，恐他日有甚于京淮東吳也。

　　仁宗皇帝與大覺禪師為法喜游，和宸詞句甚多，然皆蹤跡上語，初不敢出新奇宏妙之言。至觀其平日所作，則驚絕之句甚伙。世疑其為瓦注，非也。昔宋文帝以鮑明遠(yuǎn)為中書舍人，文帝好文章，自謂人莫及。明遠(yuǎn)識其旨，故為文多鄙言。

　　世謂其才盡，實不然也。大覺身世兩忘，非明遠(yuǎn)委曲事君之比，而仁宗皇帝生知道妙，嚏唾詞章，決非宋文所能仿佛。然予知璉公之智深，而應(yīng)機之法不得不爾。

　　端師子者，東吳人，住西余山。初見弄師子者，遂悟人。因以彩素制為皮色，或升堂見客，則披之。遇雪，朝披以入城，小兒追逐嘩之。得錢，悉以施饑寒者。

　　歲以為常。誦《法華經(jīng)》有功，湖人爭迎之。開經(jīng)誦數(shù)句，則攜錢去。好歌《漁父詞》，月夜歌之徹旦。時有狂僧號回頭和尚，鼓動流俗，士大夫亦安其妄。方與潤守呂公食肉，師徑趨至，指之曰：“正當(dāng)與么時，如何是佛？”回頭窘無以對。師捶其頭，推倒而去。又有狂僧號不托者，于秀州說法，聽者傾城。師搊住，問如何是佛，不托擬議，師趯之而去。師初開堂，俞秀老作疏敘其事曰：“推倒回頭，趯翻不托。七軸之《蓮經(jīng)》未誦，一聲之《漁父》先聞?！睅熉犐傩链?，以手揶揄曰：“止?！蹦说亲唬骸氨臼菫t湘一釣客，自東自西自南北?！?br>
　　大眾雜然稱善，師顧視笑曰：“我觀法王法，法王法如是?！毕伦鶑饺ァＵ伦雍裾堊炈?，方對食，子厚言及之，師嗔目說偈曰：“章惇章惇，請我看墳。我卻吃素，你卻吃葷?！弊雍駷榇笮Α窝影埠米U，而子厚喜鍛，師作偈示之曰：

　　“呂公好坐禪，章公好學(xué)仙。徐六喻擔(dān)板，各自見一邊。”圓照禪師方乞身慧林，南歸姑蘇，見師于丹陽，問曰：“師非端師子耶？”師曰：“是?！眻A照，戲之曰：“汝村里師子耳?！睅煈?yīng)聲曰：“村里師子村里弄，眉毛與眼一齊動。開卻口，肚里直，儱侗不愛人取奉。直饒弄到帝王宮，也是一場干打哄?！逼湟鈴?fù)戲圓照嘗應(yīng)詔往都城故也。

　　大覺禪師昔居南岳三生藏有年，叢林號“璉三生”，文學(xué)議論為時名公卿所敬畏。予嘗得其與孫莘老書，讀之，知其為天下奇才也。其略曰：“妙道之意，圣人嘗寓之于《易》。至周衰，先王之法壞，禮義亡，然后奇言異術(shù)間出而亂俗。

　　迨我釋迦入中土，醇以第一義示人，而始末設(shè)為慈悲，以化眾生，亦所以趣時也。

　　自生民以來，湻樸未散，則三皇之教簡而素春也。及情竇日鑿，則五帝之教詳而文復(fù)也。時與世異，情隨日遷，故三王之教密而嚴(yán)秋也。昔商周之誥誓，后世學(xué)者有所難曉，彼當(dāng)時人民聽之而不違，則俗與今如何也？及其弊而為秦漢也，則無所不至，而天下有不忍愿聞?wù)?。于是我佛如來一推之以性命之理，教之以慈悲之行，冬也。天有四時，循環(huán)以生成萬物，而圣人之教迭相扶持，以化成天下，亦猶是而已矣。然至其極也，皆不能無弊。弊，跡也。道則一耳，要當(dāng)有圣賢者世起而救之也。自秦漢至今，千有余歲，風(fēng)俗靡靡愈薄，圣人之教裂而鼎立，互相詆訾，不知所從。大道寥寥，莫之返，良可嘆也?！庇枳x之不忍置。及觀王文公非韓子，其詞意與此相合。其文曰：“人有樂孟子之距楊墨也，而以佛老為已功。嗚呼！莊子所謂夏蟲者，其斯人之謂乎！道，歲也；圣人，時也。執(zhí)一時而疑歲者，終不聞道矣。夫圣人之言，應(yīng)時而設(shè)，昔常是者，今葢非也。士知其常是也，因以為不可變。不知所變者言而所同者道也。曰：然則孰正？曰：夫春起于冬，而以冬為終。終天下之道術(shù)者，其釋氏乎？不至于是者，皆所謂夏蟲也。”

　　《大般若經(jīng)》曰：“應(yīng)觀欲界、色界、無色界空。善現(xiàn)是菩薩摩訶薩，作此觀時，不令心亂。若心不亂，則不見法；若不見法，則不作證?！庇衷唬骸叭缃鸪狲B，飛騰虛空，自在翱翔，久不墮落。雖依于空戲，而不據(jù)空，亦不為空之所拘礙?！蔽舳瓷轿虮径U師立五位偏正以標(biāo)準(zhǔn)大法，約三種滲漏以辨衲子，非意斷茍為，皆本佛之遺意。今叢林聞滲漏之語，往往鼻笑。雖悟本復(fù)出，安能為哉？　　《大般若經(jīng)》曰：“一切智智，清凈無二。無二分無別、無斷?！惫使胖趲?，如臨濟(jì)、德山、趙州、云門之徒，皆洞達(dá)此意，故于一切時心同太虛，至于為物作則，則要用便用。聊觀其一：戲則將搏取大千，如陶家手，未了證者，當(dāng)以事明。鞭草血流，頑石吼聲，則無情非情之異。雪中啼竹，筍為之茁，則無今昔之時。嚙指悟子，蔡順來歸，則無間隔之處。自乳猶子，而德秀乳流，則無男女等相。肇公曰：“傷夫人，情之惑也，久矣。”目對真而莫覺，亦以是而已。

　　山谷禪師每曰：“世以相貌觀人之福，是大不然。福本無象可以觀之，惟視其人量之淺深耳。”又曰：“觀人之壽夭，必視其用心。夫動人欺誑者，豈長世之人乎？”寒山子曰：“語直無背面，心真無罪福?！比懶?、語相應(yīng)，為人之常，然者而前，圣貴之有以見。世道交喪甚矣！大溈真如禪師一生誨門弟子，但曰：　　“作事但實頭。”云葢智禪師有所示，必曰：“但莫瞞心，心自靈圣。”　　予在湘山云葢，夜坐地爐，以被蒙首。夜久，聞僧相語，曰：“今四方皆謗臨濟(jì)兒孫說平實禪，不可隨例虛空中拋筋斗也，須令求悟，悟個什么？古人悟即握土成金，今人說悟正是見鬼。彼皆狂解，未歇何日到家去?！鄙唬骸爸蝗鐔栚w州：‘承聞和尚親見南泉，是否？’答曰：‘鎮(zhèn)州出大蘿卜頭。’此意如何？”

　　其僧笑曰：“多少分明！豈獨臨濟(jì)下用此接人，趙州亦老婆如是。”予戲語之曰：

　　“遮僧問端未穩(wěn)，何不曰：如何是天下第一等生菜？答曰：鎮(zhèn)州出大蘿卜頭。平實更分明。彼問見南泉，而以此對，卻成虛空中打筋斗?！甭?wù)邆饕詾樾Α?br>
　　靈源禪師為予言彭器資每見尊宿必問：“道人命終多自由？”或云：“自有旨決，可聞乎？”往往有妄言之者，器資竊笑之。暮年乞守湓江，盡禮致晦堂老人至郡齋，日夕問道。從容問曰：“臨終果有旨決乎？”晦堂曰：“有之?！逼髻Y曰：“愿聞其說?！贝鹪唬骸按罆r即說?！逼髻Y不覺起立，曰：“此事須是和尚始得?！庇鑷@味其言，作偈曰：“馬祖有伴則來，彭公死時即道。睡里虱子咬人，信手摸得革蚤?！?br>
　　予夜與僧閱楊大年所作《佛祖同源集序》，至曰“昔如來于然燈佛所，親蒙記別，實無少法可得，是號大覺能仁”，置卷長嘆。大年，士大夫，其辯慧足以達(dá)佛祖無傳之旨。今山林衲子反仰首從人求禪道佛法，為可笑也。僧曰：“石頭大師曰：‘竺土大仙心，東西密相付?！M其妄言之耶？”予謂曰：“子讀其文之誤。所謂密付者，非若醫(yī)巫家以其術(shù)背人相爾汝也。直使其自悟，明為密耳。

　　故長慶蜓禪師曰：‘二十八代祖師皆說傳心，且不說傳語，但破疑情，終不于佛心體上答出話頭?！绲烂魃献娏嬗诖筲讕X上，既發(fā)悟，則曰：‘此外更有密意也無？’六祖曰：‘我適所說者，非密意也。一切密意盡在汝邊?！翘厝灰病Ｈ玑屽扔谌粺舴鹚?，但得授記而已，如有法可傳，則即付與之矣。阿難亦嘗猛省曰：‘將謂如來，惠我三昧。’前圣語訓(xùn)具在，可以鏡心。不然，香嚴(yán)聞?chuàng)糁衤暎麥可皆侔?；保壽隔江見德山，即橫趨而去。何以密耳語哉？

　　曹山本寂禪師耽章曰：“取正命食者須具三種墮：一者披毛戴角，二者不斷聲色，三者不受食。”時會下有稠布衲問：“披毛戴角是什么墮？”答曰：“是類墮？”進(jìn)曰：“不斷聲色是什么墮？”答曰：“是隨墮?！边M(jìn)曰：“不受食是什么墮？”進(jìn)曰：“是尊貴墮?！币蛴譃榕e其要，曰：“食者即是本分事，本分事知有不取，故曰尊貴墮。若執(zhí)初心，知有自己及圣位，故曰類墮。若初心知有己事，回光之時，摒卻聲色香味觸法，得寧謐，即成功勛。后卻不執(zhí)六塵等事，隨分而昧，任之即礙。所以外道六師是汝之師，彼師所墮，汝亦隨墮，乃可取食食者，即是正命食也。食者亦是。卻就六根門頭見聞覺知，只是不被它染污，將為墮，且不是同向前均他本分事，尚不取，豈況其余事耶？”曹山凡言“墮”，謂混不得類不齊耳。凡言“初心”者，所謂悟了同未悟耳。

　　唐溫尚書造嘗問圭峰密禪師：“悟理息妄之人，不復(fù)結(jié)業(yè)，一期壽終之后，靈性何依？”密以書答之曰：“一切眾生無不具覺靈空寂，與佛無殊，但以無始劫來，未曾了悟，妄執(zhí)身為我相，故生愛惡等情。隨情造業(yè)，隨業(yè)受報，生老病死，長劫輪回。然身中覺性未曾生死，如夢被驅(qū)使，身本安閑；如水作冰，而濕性不異。若能悟此意，即是法身。本自無生，何有寄托？靈靈不昧，了了常知，無所從來，亦無所去。然多生習(xí)妄，執(zhí)以性成，喜怒哀樂，微細(xì)流注，真理雖然頓達(dá)，此情難以卒除。須長覺察，損之又損，如風(fēng)頓止，波浪漸停，豈可一身所修便同佛用。但可以空寂為自體，勿認(rèn)色身；以真知為自心，勿認(rèn)妄念。妄念若起，都不隨之，即臨命終時，自然業(yè)不能系。雖有中陰，所向自由，天上人間，隨意寄托。若愛惡之念已泯，不受分假之身，自然易短為長，易粗為妙。若微細(xì)流注，一切寂滅，圓覺大智，朗然獨存，即隨現(xiàn)千百億身，度有緣眾生，名之曰佛?！北境n侍朗宗古嘗以書問晦堂老師曰：“昔聞和尚開悟，曠然無疑。但無始以來煩惱習(xí)氣未能頓盡，為之在奈何？”晦堂答曰：“敬承中書，諭及昔時開悟，曠然無疑者，不知煩惱習(xí)氣是何物，而欲盡之。若起此心，翻成認(rèn)賊為子也。

　　從上以來，但有言說，乃是隨病設(shè)藥。縱有煩惱習(xí)氣，但以如來知見治之，皆是善權(quán)方便誘引之說。若是定有習(xí)氣可治，卻是心外有法，而可盡之。譬如靈龜，曳尾于涂，指拂跡生?？芍^將心用心，轉(zhuǎn)見病深。茍能明達(dá)心外無法，法外無心，心法既無，更欲教誰頓盡邪？伏奉來諭，略敘少答，以為山中之信耳?！倍?，古今之宗師也。其隨宜方便，自有意味，初無優(yōu)劣。然圭峰所答之詞，正韓公所問之意。而語不失宗，開廓正見，以密較之，晦堂所得多矣。

　　永明和尚曰：“夫祖佛正宗，則真唯識性，才有信處，皆可為人。若論修證之門，諸方皆云功未齊于諸圣。且教中所許初心菩薩皆可比知，亦許約教而會。

　　先以聞解信入，后以無思契同。若入信門，便登祖位。且約現(xiàn)今世間之事，于眾生界中，第一比知，第二現(xiàn)知，第三約教而知。第一比知者，且如即今有漏之身，夜皆有夢，夢中所見好惡境界，憂喜宛然，覺來床上安眠，何曾是實，并是夢中意識思想所為，則可比知覺時所見之事，皆如夢中無實。夫過去、未來、現(xiàn)在三世境界，元是第八阿賴耶識親相分，唯是本識所變。若現(xiàn)在之境，是明了意識分別；過去、未來之境是獨散意識思惟。夢覺之境雖殊，俱不出于意識，則唯心之旨，比況昭然。第二現(xiàn)知者，即是對事分明，不待立境。且如現(xiàn)見青白物時，物本自虛，不言我青我白，皆是眼識分與同時意識計度分別為青為白。以意辨為色，以言說為青，皆是意言自妄安置。以六塵鈍，故體不自立，名不自呼，一色既然，萬法咸爾，皆無自性，悉是意言，故曰萬法本閑，而人自鬧。是以若有心起時，萬境皆有；若空心起時，萬境皆空。則空不自空，因心故空；有不自有，因心故有。既非空非有，則唯識唯心。若無于心，萬法安寄？又如過去之曾何增是有，隨念起處，忽然現(xiàn)前。若想不生，境終不現(xiàn)。此皆是眾生日用，可以現(xiàn)知，不待功成，豈假修得，凡有心者并可證知。故先德云：如大根人知唯識者，恒觀自心，意言為境。此初觀時，雖未成圣，分知意言，則是菩薩。第三約教而知者，大經(jīng)云：‘三界唯心，萬法唯識?！耸撬C本理，能詮正宗也?！庇鑷L三復(fù)此言，嘆佛祖所示廣大坦夷，明白簡易如此，而亦鮮有締信之者，何也？清涼國師有言曰：“行人當(dāng)勤勇念知顯修之儀，以貪等世事、無始惡習(xí)離之甚難，過于世間慈父離于孝子，故須精進(jìn)，方能除遣。勤則欲勤策勵，勇猛不息；念則明記不忘；知則決斷無悔?！庇柙甘厍鍥鲋?xùn)，以遵永明之旨，與諸同志入圓寂道場。

　　嵩明教初自洞山游康山，托跡開先法席。主者以其佳少年，銳于文學(xué)，命掌書記，明教笑曰：“我豈為汝一杯姜杏湯耶？”因去之，居杭之西湖，三十年閉關(guān)不妄交。嘉綁中以所撰《輔教編》、《定祖圖》、《正宗記》詣闕上之。翰林王公素時權(quán)開封，為表薦于朝。仁宗皇帝嘉嘆久之，下其書于中書，宰相韓公、參政歐公閱其文，大驚，譽于朝士大夫，書竟賜入藏。明教名遂聞天下。晚移居靈隱之北永安蘭若，清旦誦《金剛般若經(jīng)》不輟音，齋罷，讀書。賓客至，則清談，不及世事。嘗曰：“客去清談少，年高白發(fā)饒?！币狗终b觀世音名號，滿十萬聲則就寢。其苦硬清約之風(fēng)足以追配鐘山僧遠(yuǎn)。予嘗見其手書與月禪師曰：　　“數(shù)年來欲制紙被一翻，以御苦寒。今幸已成之。”想聞之大笑也。臨終安坐，微笑索筆，作偈曰：“后夜月初明，予將獨自行。不學(xué)大梅老，猶貪鼯鼠聲?！?br>
　　師得法于洞山聰禪師，而《宗派圖》系于德山遠(yuǎn)公法嗣之列，誤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