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集解 外篇天地第十二

　　天地雖大，其化均也；郭云：“均于不為而自化也?！比f物雖多，其治一也；郭云：“一以自得為治?！比俗潆m眾，其主君也。君原于德而成于天，本于有德而成于自然。故曰：玄古之君天下，無為也，天德而已矣。成云：“玄，遠(yuǎn)也。玄古圣君，無為而治天下，自然之德而已矣?！碧K輿云：“玄字句絕，與下文‘玄德’之玄同義?！币缘烙^言而天下之君正，郭云：“無為者自然為君。”郭嵩燾云：“言者，名也。正其君之名，而天下聽命焉。故曰名之必可言也，衷諸道而已矣?！币缘烙^分而君臣之義明，郭云：“各當(dāng)其分，無為位上，有為位下也。”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，郭云：“官各當(dāng)其所能則治?！币缘婪河^而萬物之應(yīng)備。宣云：“泛應(yīng)不窮。”故通于天地者，德也；郭云：“萬物莫不皆得，則天地通?！毙杏谌f物者，道也；成云：“至理無塞，恣物往來同行，故曰道?！毙疲骸暗郎w義字之訛?！鄙现稳苏撸乱?；成云：“事事有宜而天下治?！蹦苡兴囌撸家?。郭云：“技者，萬物之末用也。”技兼于事，事兼于義，義兼于德，德兼于道，道兼于天。郭云：“天道順則本末俱暢。”故曰：“古之畜天下者，畜，養(yǎng)。無欲而天下足，無為而萬物化，淵靜而百姓定?！背稍疲骸袄献釉唬骸液渺o而民自正?！庇浽唬横屛模骸皶献铀?。”“通于一而萬事畢，成云：“一，道也。事從理生，理必包事，本能攝末，故知一，萬事畢。語在西升經(jīng)。”無心得而鬼神服?！币詿o心得者，無不服也。

　　夫子曰：司馬云：“莊子也。一云：老子也。”宣云：“孔子也。下言‘夫子問于老聃’可知。”“夫道，覆載萬物者也，洋洋乎大哉！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。成云：“刳，去也，洗也。法道之無為，洗去有心之累?！睙o為為之之謂天，上為去聲。成云：“率性而動(dòng)，天機(jī)自張?！睙o為言之之謂德，成云：“應(yīng)答無方，物來斯應(yīng)。”愛人利物之謂仁，成云：“心無偏執(zhí)，措其性命?！辈煌^大，郭云：“萬物萬形，各止其分，不引彼以同我，乃成大耳。”行不崖異之謂寬，宣云：“和光同塵?！庇腥f不同之謂富。故執(zhí)德之謂紀(jì)，成云：“能持以前之德行者，可謂群物之綱紀(jì)?！碧K輿云：“故字疑衍?！钡鲁芍^立〔一〕，成云：“德行既成，方可立功濟(jì)物?！毖诘乐^備，成云：“循，順也。順于虛通，德行方足?！辈灰晕锎熘局^完。成云：“一毀譽(yù)，混榮辱，不以物屈，其德完全?！本用饔诖耸?，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，成云：“韜，包容也。”俞云：“事心，猶立心也。禮郊特牲鄭注：‘事，猶立也?！瘏斡[論人篇‘事心乎自然之涂’，亦以事心連文?！迸婧跗錇槿f物逝也。成云：“逝，往也。為群生所歸往?！比羧徽?，藏金于山，藏珠于淵；不利貨財(cái)，不近貴富；宣云：“不以物累身?！辈粯穳?，不哀夭；不榮通，不丑窮；壽夭俱忘，窮通不足言矣。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，郭云：“皆委之萬物。”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。郭云：“忽然不覺榮之在身?！憋@則明，萬物一府，成云：“忘于物我?！彼郎瑺??！背稍疲骸摆び谧兓?。”

〔一〕“立”原作“力”，據(jù)集釋本改?！　》蜃釉唬骸胺虻?，淵乎其居也，漻乎其清也。釋文：“廣雅云：‘漻，清貌?！苯鹗坏茫瑹o以鳴。金石不得其和不鳴，亦道之見端也。故金石有聲，不考不鳴。感而后應(yīng)。萬物孰能定之！推此而言，萬物應(yīng)感無方，孰能定之！夫王德之人，素逝而恥通于事，抱樸以往，羞通于庶務(wù)。蘇輿云：“素逝，即山木篇‘晏然體逝’之意。‘通于事’與‘通于神’對文，恥字疑誤?！绷⒅驹ㄓ谏?。故其德廣，本原既立，智可通神，故德能廣被。其心之出，有物采之。非感不應(yīng)。故形非道不生，生非德不明。成云：“道能通生萬物，故非道不生；德能鑒照本原，故非德不明。老經(jīng)云‘道生之，德畜之’也?！贝嫘胃F生，立德明道，非王德者邪！蕩蕩乎！忽然出，勃然動(dòng)，而萬物從之乎！此謂王德之人。郭云：“忽、勃，皆無心而應(yīng)之貌。”視乎冥冥，聽乎無聲。宣云：“道不在形勢故。”冥冥之中，獨(dú)見曉焉；無聲之中，獨(dú)聞和焉。宣云：“道又非寂滅故?！惫噬钪稚睿芪镅?；宣云：“至不測矣，而物由此出?！鄙裰稚?，而能精焉。至無方矣，而精不可掩。故其與萬物接也，至無而供其求，非有而求無不給。時(shí)騁而要其宿，行遠(yuǎn)而其歸可會。大小、長短、修遠(yuǎn)?！毙疲骸啊捱h(yuǎn)’當(dāng)作‘遠(yuǎn)近’。大而小，長而短，遠(yuǎn)而近?！?br>
　　黃帝游乎赤水之北，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，還歸，遺其玄珠，文選廣絕交論注引司馬云：“赤水，假名。玄珠，喻道也?！毙疲骸俺嗾?，南方明色，其北則玄境也。南乃明察之方。已游玄境，不能久守，而復(fù)望明處，則玄亡也?！笔怪髦坏茫屛模骸爸糁恰！笔闺x朱索之而不得，使吃詬索之而不得也。郭嵩燾云：“廣韻：‘吃，同●?！瘢曇?；詬，怒也，怒亦聲也。集韻云‘吃詬力諍’者是也。知以神索之，離朱索之形影，吃詬索之聲聞，是以愈索愈遠(yuǎn)。象罔者，若有形，若無形，故眸而得之。”乃使象罔，象罔得之。黃帝曰：“異哉！象罔乃可以得之乎？”宣云：“似有象而實(shí)無，蓋無心之謂。”

　　堯之師曰許由，許由之師曰嚙缺，嚙缺之師曰王倪，王倪之師曰被衣。堯問于許由曰：“嚙缺可以配天乎？吾藉王倪以要之?！眻蛴屘煜掠趪?，因王倪要致之。許由曰：“殆哉圾乎天下！圾同岌，危也。嚙缺之為人也，聰明叡知，給數(shù)以敏，其性過人，釋文“數(shù)音朔?！背稍疲骸皡?，圣。給，捷。敏，速也?！倍帜艘匀耸芴臁Ｐ疲骸胺羌兒跆煺?。”彼審乎禁過，而不知過之所由生。郭云：“過生于聰知，又役知以禁之，其知彌甚矣。”與之配天乎？彼且乘人而無天，若令為天子，彼且專任人而無復(fù)自然之性。方且本身而異形，顯分人己。方且尊知而火馳，宣云：“尚智巧而急用之?！狈角覟榫w使，宣云：“為細(xì)事所役?！狈角覟槲锝w，釋文：“廣雅云：‘束也，公才反?！毙疲骸盀槲锼??！狈角宜念櫠飸?yīng)，宣云：“酬接不暇。”方且應(yīng)眾宜，事事求合。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。宣云：“屢為物變而不能定。”夫何足以配天乎？雖然，有族有祖，宣云：“凡聚族必有宗祖?！笨梢詾楸姼福豢梢詾楸姼父浮Ｐ疲骸氨姼父刚?，乃族之祖也，萬化之大宗也。嚙缺亦可為眾人之父，但不能為眾父之父耳?！敝蝸y之率也，率，主也。用智理物，治之主，亦亂之主。北面之禍也，南面之賊也?！毙疲骸安豢蔀槿顺?，亦不可為人君。”案：借此言以警堯，非嚙缺真如此也?！　蛴^乎華。司馬云：“地名?！比A封人曰：“嘻！圣人！請祝圣人：使圣人壽?！眻蛟唬骸稗o?！薄笆故ト烁弧?。堯曰：“辭?！薄笆故ト硕嗄凶印?。堯曰：“辭?！狈馊嗽唬骸皦邸⒏?、多男子，人之所欲也。女獨(dú)不欲，何邪？”堯曰：“多男子則多懼，富則多事，壽則多辱。是三者，非所以養(yǎng)德也，故辭?！狈馊嗽唬骸笆家参乙耘疄槭ト诵?，今然君子也。宣云：“今如此，但可為君子?！碧焐f民，必授之職，多男子而授之職，則何懼之有！富而使人分之，則何事之有！夫圣人鶉居而鷇食，宣云：“鶉無常居，言不求安；鷇待母食，言不求飽?！兵B行而無彰；成云：“與物俱冥，如鳥之飛行，無蹤跡可見?！碧煜掠械绖t與物皆昌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；千歲厭世，去而上仙，乘彼白云，至于帝鄉(xiāng)。三患莫至，成云：“三患，前富、壽、多男子也?！鄙沓o殃，則何辱之有！”封人去之，堯隨之，曰：“請問。”封人曰：“退已！”

　　堯治天下，伯成子高立為諸侯。釋文：“通變經(jīng)云：‘老子從此天地開辟以來，吾身一千二百變，后世得道，伯成子高是也?！眻蚴谒?，舜授禹，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。禹往見之，則耕在野。禹趨就下風(fēng)，立而問焉，曰：“昔堯治天下，吾子立為諸侯；堯授舜，舜授予，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。敢問其故何也？”子高曰：“昔堯治天下，不賞而民勸，不罰而民畏。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，德自此衰，刑自此立，后世之亂自此始矣。夫子闔行邪？無落吾事！”俋俋乎耕而不顧。釋文：“闔，本亦作盍。落，猶廢也。字林云：‘俋俋，勇壯貌?！?br>
　　泰初有無，并不得謂之無。有無名，可謂之無而不能名。一之所起，有一而未形。宣云：“太極尚未著?！蔽锏靡陨?，謂之德；宣云：“物得此未形之一以生，則性中各有一太極，故謂之德?！蔽葱握哂蟹?，且然無間，謂之命；宣云：“雖分陰陽，猶且陽變陰合，流行無間，乃天之所以為命也?！绷魟?dòng)而生物，宣云：“動(dòng)即造化之流行，少留于此，即生一物。”物成生理，謂之形；宣云：“物受之而成生理，謂之形。”形體保神，各有儀則，謂之性。成云：“體，質(zhì)?！毙疲骸靶屋d神而保，合之視聽言動(dòng)，各有當(dāng)然之則，乃所謂性也。上所謂‘得以生，謂之德’者，此也。言性在形之后者，性須形載之，故曰形體保神?！毙孕薹吹?，宣云：“性修則復(fù)其所得于未形之一?！钡轮镣诔?。宣云：“德之至，則同于泰初，此極詣也?！蓖颂?，虛乃大。宣云：“形容同于初之妙境?！焙相锅Q，宣云：“渾合眾口，蓋忘言也?！编锅Q合，與天地為合。宣云：“既忘言則與天地一體矣?！逼浜暇嚲?，釋文：“緡，武巾反?！比粲奕艋瑁疲骸白院隙??！笔侵^玄德，同乎大順。郭云：“德玄而所順者大矣?！?br>
　　夫子問于老聃曰：“有人治道若相放，可不可，然不然。郭云：“若相放效，強(qiáng)以不可為可，不然為然?！鞭q者有言曰：‘離堅(jiān)白若縣宇。’成云：“堅(jiān)白，公孫龍守白論也?？状┲?，堅(jiān)執(zhí)此論，當(dāng)時(shí)獨(dú)步，天下無敵。今辯者云‘我能離析堅(jiān)白之論，不以為辯，如縣日月于區(qū)宇’也。”若是，則可謂圣人乎？”老聃曰：“是胥易技系，勞形怵心者也。解見應(yīng)帝王篇。執(zhí)留之狗成思，猿狙之便自山林來。釋文：“執(zhí)留，本又作●，一本作貍。司馬云：‘●，竹鼠也?！辉疲骸皥?zhí)留之狗，謂有能，故被留系，成愁思也?！卑福赫f文：“●，竹鼠也?！臂牛骸耙幻瘛?。”郭璞山海經(jīng)注“其音如留?！保嘁宋摹皥?zhí)留之狗”為證。據(jù)此，知留是留牛，非竹●，特竹●之音似留牛耳。留牛即斄牛，留、斄雙聲字。蓋斄牛身大，逍遙游篇所謂“若垂天之云”者，此狗獨(dú)能執(zhí)之，故謂之執(zhí)留之狗。言狗以有能被系而成愁思，猿狙以便捷亦自山林而來，見拘縶也。應(yīng)帝王篇引老子語云“猿狙之便、執(zhí)斄之狗來藉”，與此文微異，而恉大同，尤留、斄同字之明證矣。丘！予告若，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。謂道也。若、而，皆汝。凡有首、有趾、無心、無耳者眾，宣云：“具體為人，而無知無聞?wù)呓允?。”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。有形，人也；無形無狀，道也。能人與道俱存者無之。其動(dòng)，止也；其死，生也；其廢，起也。此又非其所以也。動(dòng)靜、死生、興廢，皆非道之所在。有治在人，蘇輿云：“言道無可名，徒有治化之跡在人耳?！蓖跷铮跆?，其名為忘己。忘物矣，并其自然之天而亦忘之，是之謂忘己。忘己之人，是之謂入于天。”宣云：“與天為一?！?br>
　　將閭?cè)x見季徹曰：釋文：“將，一本作蔣。葂，亦作菟，音免。姓將閭，名菟?；蛟疲盒帐Y，名閭?cè)x也。季徹，人姓名，蓋季氏之族?！薄棒斁^葂也曰：‘請受教?！o不獲命〔一〕，既已告矣，未知中否，請嘗薦之。嘗，試。薦，進(jìn)也。吾進(jìn)告徹。吾謂魯君曰：‘必服恭儉，若被服之。拔出公忠之屬，屬，類。而無阿私，行政無私曲。民孰敢不輯！’”輯，和。季徹局局然笑曰：“若夫子之言，于帝王之德，猶螳蜋之怒臂以當(dāng)車軼，則必不勝任矣。釋文：“局局，大笑貌。軼音轍?！鼻胰羰牵瑒t其自為處危，非自安之道。其觀臺多物，觀臺，君所居地。物，事也。言君所自此多事。將往投跡者眾。”舉足投跡者眾，君且不勝其煩，非帝王修德安人之道。將閭?cè)x覤覤然驚曰：“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。釋文：“覤覤，驚懼貌，許逆反?！卑福簹?，猶茫然。雖然，愿先生之言其風(fēng)也?！庇嵩疲骸帮L(fēng)讀為凡，猶云言其大凡也。風(fēng)本從凡聲，故得通用?！奔緩卦唬骸按笫ブ翁煜乱玻瑩u蕩民心，使之成教易俗，宣云：“搖蕩，猶言鼓舞。”舉滅其賊心而皆進(jìn)其獨(dú)志，成云：“舉，皆也?！毙疲骸俺浜Φ乐模M(jìn)其得一之志?！比粜灾詾?，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，豈兄堯、舜之教民，溟滓然弟之哉？郭云：“溟滓，甚貴之謂?！毙疲骸把圆豢献寛?、舜居先而己后之。”欲同乎德而心居矣?！毙疲骸坝煜掠谝坏拢陌蔡幱诓挥靡?。”

〔一〕“命”字，據(jù)集釋本補(bǔ)。

　　子貢南游于楚，反于晉，過漢陰，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，李云：“菜蔬曰圃，埒中曰畦?！辫徦矶刖?，成云：“隧，地道?！北МY而出灌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。郭云：“搰搰，用力貌?！弊迂曉唬骸坝行涤诖?，一日浸百畦，用力甚寡而見功多，夫子不欲乎？”為圃者卬而視之曰：“奈何？”成云：“問其方法。”曰：“鑿木為機(jī)，后重前輕，挈水若抽，李云：“抽，引也?！睌?shù)如泆湯，釋文：“數(shù)，所角反。泆，本或作溢。李云：‘疾速如湯沸溢。’”其名為槔?！贬屛模骸氨居肿鳂颍抉R、李云：‘桔槔也?！睘槠哉叻奕蛔魃υ唬骸拔崧勚釒煟骸袡C(jī)械者必有機(jī)事，有機(jī)事者必有機(jī)心?！瘷C(jī)心存于胸中，則純白不備；純白不備，則神生不定；神生不定者，道之所不載也。生、性同。言不可載道。吾非不知，羞而不為也?！弊迂暡m然慚，釋文：“瞞，李天典反，慚貌。司馬本作憮?！备┒粚?。有間，為圃者曰：“子奚為者邪？”曰：“孔丘之徒也?！睘槠哉咴唬骸白臃欠虿W(xué)以擬圣，于于以蓋眾，郭嵩燾云：“應(yīng)帝王篇：‘其覺于于?！f文：‘于，于也，象氣之舒?！怯?、于字同。于于，猶于于也。”獨(dú)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？汝方將忘汝神氣，墮汝形骸，而庶幾乎！猶云其庶乎！而，汝也。而身之不能治，而何暇治天下乎？子往矣，無乏吾事！釋文：“乏，廢也?！弊迂暠摆钍?，頊頊然不自得，行三十里而后愈。李云：“卑陬，愧懼貌。頊頊，自失貌?！逼涞茏釉唬骸跋蛑撕螢檎咝埃糠蜃雍喂室娭?nèi)菔K日不自反邪？”成云：“反，復(fù)也。崇朝神氣不復(fù)。”曰：“始以為天下一人耳，昔以為天下止一人耳。意尊孔子。不知復(fù)有夫人也。不知復(fù)有此輩人也。吾聞之夫子：‘事求可、功求成、用力少、見功多者，圣人之道?！裢讲蝗弧Ｍ?，輩也，言此輩人。執(zhí)道者德全，德全者形全，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，圣人之道也。讬生與民并行，宣云：“寄生于世，與民大同?！倍恢渌?，汒乎淳備哉！汒乎，言不能測其所至。功利、機(jī)巧，必忘夫人之心。宣云：“夫人之心，必?zé)o此四累?！比舴蛉苏撸瞧渲静恢?，非其心不為。之，往也。心志有所專執(zhí)。雖以天下譽(yù)之，得其所謂，稱為全德。謷然不顧；謷然，猶傲然。以天下非之，失其所謂，成云：“聲名喪失?！眱徊皇?。成云：“儻然，無心貌。”天下之非譽(yù)，無益損焉，是謂全德之人哉！郭云：“此宋榮子之徒，未足以為全德。子貢之迷沒于此人，即若列子之心醉于季咸也?！蔽抑^風(fēng)波之民?！背稍疲骸八噪m澄，逢風(fēng)波起，我心不定，類彼波瀾。”反于魯，以告孔子?？鬃釉唬骸氨思傩逌嗐缡现g(shù)者也：郭云：“以其背今向古，羞為世事，故知其非真渾沌也?！毙疲骸凹傩?，言假人事以修之?！卑福憾f并通。識其一，不知其二；郭云：“徒識修古抱灌之樸，不知因時(shí)任物之易?！敝纹鋬?nèi)，而不治其外。成云：“守道抱素，治內(nèi)也；不能隨時(shí)應(yīng)變，不治外也。”夫明白入素，無為復(fù)樸，成云：“心智明白，會于質(zhì)素之本；無為虛淡，復(fù)于淳樸之原?！斌w性抱神，以游世俗之間者，汝將固驚邪？郭云：“此真渾沌也，故與世同波而不自失，則雖游于世俗而泯然無跡，豈必使汝驚哉！”俞云：“固讀為胡。胡、固皆從古聲，故得通用。汝將胡驚邪，言汝與真渾沌遇，則何驚也？郭注正得其意?！鼻覝嗐缡现g(shù)，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！”郭云：“渾沌玄同，孰識之哉！”

　　諄芒將東之大壑，海也。適遇苑風(fēng)于東海之濱。苑風(fēng)曰：“子將奚之？”曰：“將之大壑。”曰：“奚為焉？”曰：“夫大壑之為物也，注焉而不滿，酌焉而不竭，吾將游焉。”成云：“大海宏深，以譬至理。雖寄往滄溟，實(shí)游心大道也?！痹凤L(fēng)曰：“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？成云：“五行之內(nèi)，惟民橫目?！痹嘎勈ブ??！闭伱⒃唬骸笆ブ魏?，官施而不失其宜，司馬云：“施政布教，各得其宜?！卑闻e而不失其能，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，宣云：“盡見情理，順而行之。”行言自為而天下化，躬行其言，皆以自為，而人化之。手撓顧指，四方之民莫不俱至，言以手麾，以顧指，而民畢從。司馬云：“撓，動(dòng)也。”郭慶藩云：“顧指，謂顧其人而指使之。左思吳都賦‘搴旗若顧指’，劉逵注：‘謂顧指如意。’”此之謂圣治。”“愿聞德人。”曰：“德人者，居無思，行無慮，不藏是非美惡。宣云：“心中過而不留?！彼暮Ｖ畠?nèi)，共利之之謂悅，共給之之謂安；民與上共悅安。為、謂字同。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，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。釋文：“字林云：‘怊，悵也?！卑福簝?，心無主也。民仰賴之如此。財(cái)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來，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。成云：“寡欲止分，故財(cái)用有余；不貪滋味，故飲食取足。”此謂德人之容?！惫疲骸暗抡?，神人跡也，故曰容?！薄霸嘎勆袢恕！痹唬骸吧仙癯斯?，與形滅亡，上品神人，乘光照物，不見其形跡。此謂照曠。成云：“智周萬物，明逾三景，無幽不燭，豈非曠遠(yuǎn)！”姚云：“晉人諱昭，皆書作照，右軍法帖皆然。不知者乃因照字作解，非也?！敝旅M情，宣云：“致天命，盡實(shí)理?！碧斓貥范f事銷亡，宣云：“與天地同樂，而物累皆捐?！比f物復(fù)情，齊其情實(shí)。此之謂混冥。”混同于玄冥。

　　門無鬼司馬本作“無畏”，云：“門姓，無畏字。”與赤張滿稽，宣云：“赤張姓，滿稽名。”觀于武王之師。謂孟津之役。赤張滿稽曰：“不及有虞氏乎！故離此患也?！辈患坝杏葜咀專试怆x征伐之患。門無鬼曰：“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，其亂而后治之與？”言天下皆治，而有虞氏又從而治之邪，其必有亂而后治之與？赤張滿稽曰：“天下均治之為愿，而何計(jì)以有虞氏為？郭云：“均治則愿各足矣，復(fù)何為計(jì)有虞氏之德而推以為君！”有虞氏之藥瘍也，李云：“瘍，頭創(chuàng)也?！蓖跻疲骸八?，古讀曜，與療聲近義通。方言：‘療，治也?！惫疲骸疤煜陆曰紕?chuàng)亂，故求虞氏藥之?！倍d而施□，病而求醫(yī)。宣云：“不禿何用□？不病何用醫(yī)？”孝子操藥以修慈父，修，治也。其色燋然，圣人羞之。宣云：“言不如養(yǎng)親使不病也。”至治之世，不尚賢，不使能；上如標(biāo)枝，如樹枝無心而在上。民如野鹿；郭云：“放而自得?！倍苏恢詾榱x，自然合宜。相愛而不知以為仁；實(shí)而不知以為忠，當(dāng)而不知以為信；成云：“任真當(dāng)理?！贝绖?dòng)而相使，不以為賜?；ハ嘁凼?，故不謝。是故行而無跡，事而無傳。”成云：“率性而動(dòng)，故無跡可記。跡既昧矣，事亦滅焉。”姚本“無傳”為一節(jié)，從之。

　　孝子不諛其親，忠臣不諂其君，臣子之盛也。親之所言而然，所行而善，則世俗謂之不肖子；君之所言而然，所行而善，則世俗謂之不肖臣。而未知此其必然邪！宣云：“明于責(zé)臣子之諂諛，卻不知人情皆必然。”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，所謂善而善之，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。則與而同義。郭慶藩云：“道即諂也。漁父篇：‘希意道言謂之諂?！髯硬黄埰钦~諛也’，賈子先醒篇‘君好諂諛而惡至言’，韓詩外傳并作‘道諛’。道、諂一聲之轉(zhuǎn)。”宣云：“世俗明道諛，而不謂之道諛?！比粍t俗固嚴(yán)于親而尊于君邪！宣云：“道諛君親則責(zé)之，道諛世俗則安之，豈世俗更嚴(yán)更尊邪？”謂己道人，則勃然作色；謂己諛人，則怫然作色。而終身道人也，終身諛人也，宣云：“惡其名而甘蹈其實(shí)?！焙掀╋椶o聚眾也，宣云：“廣合譬喻，使人易曉；修飾辭令，使人動(dòng)聽。所謂招人附己也?！笔鞘冀K本末不相坐。宣云：“蹈其實(shí)，不坐其罪，故曰不相坐?！贝挂律?，設(shè)采色，動(dòng)容貌，以媚一世，而不自謂道諛，指人君。與夫人之為徒，通是非，而不自謂眾人，宣云：“與眾人為徒，同是非之習(xí)，而又自謂獨(dú)異于眾?！庇拗烈?。知其愚者，非大愚也；知其惑者，非大惑也。大惑者，終身不解；大愚者，終身不靈。司馬云：“靈，曉也。”三人行而一人惑，所適者猶可致也，成云：“適，往也。致，至也?！被笳呱僖?；二人惑則勞而不至，惑者勝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，予雖有祈向，祈，求也。不可得也。不亦悲乎！大聲不入于里耳，司馬云：“大聲，謂咸池六音之樂。”折楊、皇荂，成云：“蓋古之俗中小曲?！贬屛模骸扒C，本又作華，音花。”則嗑然而笑。李云：“嗑，笑聲。”是故高言不止于眾人之心，宣云：“不相入也?！背稍疲骸俺鏊妆恚^之高言?！敝裂圆怀觯籽詣僖?。成云：“出，顯也。”以二缶鐘惑，而所適不得矣。釋文：“缶，應(yīng)作垂；鐘，應(yīng)作踵。言垂腳空中，必不得有之適也。司馬本作‘二垂鐘’，云：‘鐘，注意也?！惫誀c云：“說文：‘缶，瓦器也，所以盛酒漿。’‘鐘，酒器也。’小爾雅：‘釜二有半謂之藪，藪二有半謂之缶，缶二謂之鐘?！尽㈢娊粤科鳎后臼芩孽?，鐘受八斛。以二缶鐘惑，不辨缶鐘所受多寡也，持以為量，茫乎無所適從矣。上文‘一人惑’、‘二人惑’，據(jù)人言；此‘以二缶鐘惑’，據(jù)事言。”案：郭注云“各自信據(jù)，故不知所之”，所見蓋與今本同。自陸氏易“缶鐘”為“垂踵”，成疏因之，說究未安。俞氏易“二缶鐘”為“一企踵”，改字更多，不如郭注望文生義之為勝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，予雖有祈向，其庸可得邪？知其不可得也而強(qiáng)之，又一惑也，故莫若釋之而不推。宣云：“不必推究。”不推，誰其比憂！成云：“比，與也?！卑福鹤詫捴~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，遽取火而視之，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。宣云：“厲，癩也。丑人惟恐子之相似，今知天下之惑，而我乃欲強(qiáng)所不可得而又成一惑，獨(dú)不懼其相似邪？故莫若釋之而遠(yuǎn)于憂，蓋惟恐同蹈于惑也?！卑倌曛?，破為犧尊，淮南俶真篇高注：“犧尊，猶疏鏤之尊?！鼻帱S而文之，其斷在溝中。斷棄之木。比犧尊于溝中之?dāng)啵瑒t美惡有間矣，其于失性一也。跖與曾、史，行義有間矣，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：一曰五色亂目，使目不明；二曰五聲亂耳，使耳不聰；三曰五臭薰鼻，困惾中顙；成云：“五臭，謂膻、薰、香、●、腐。惾，塞也。言鼻耽五臭，故壅塞不通而中傷顙額。外書呼香為臭，故易云‘其臭如蘭’；道經(jīng)謂‘五香’，故西升經(jīng)云‘香味是冤’也?！贬屛模骸皭?，子公反，郭音俊?！彼脑晃逦稘峥?，使口厲爽；郭慶藩云：“大雅思齊箋：‘厲，病也。’廣雅：‘爽，傷也。’言病傷滋味?！蔽逶蝗ど峄?，使性飛揚(yáng)。成云：“趣，取?；?，亂也?！贝宋逭?，皆生之害也。而楊、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，非吾所謂得也。離跂，離人獨(dú)立。夫得者困，成云：“既偽其性，則遭困苦。”可以為得乎？則鳩鸮之在于籠也，亦可以為得矣。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(nèi)，如柴之塞。皮弁、鷸冠、搢笏、紳修以約其外，成云：“皮弁，以皮為冠。鷸鳥翠羽飾冠。搢，插也。笏，猶珪。紳，大帶。修，長也?！眱?nèi)支盈于柴柵，成云：“柵，籠也。支柱充塞于內(nèi)，故以柴柵擬之。”外重纆繳，釋文：“重，直龍反?！背稍疲骸袄g繳，繩也。”睆睆然在纆繳之中成云：“睆睆，視貌?！倍砸詾榈?，則是罪人交〔一〕臂、歷指，司馬云：“交臂，反縛也。”宣云：“
歷指，關(guān)指?！倍⒈谟谀覚?，亦可以為得矣。

〔一〕“交”原作“支”，據(jù)集釋本改。注文“交”字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