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集解 雜篇外物第二十六

　　外物不可必，凡物之自外至者，其利害皆不可必。故龍逢誅，比干戮，箕子狂，宣云：“善不可為?！睈簛硭?，桀、紂亡。宣云：“惡不可為?！比酥髂挥涑贾?，而忠未必信，故伍員流于江，成云：“忠諫夫差，夫差殺之，取馬皮作袋，為鴟鳥之形，盛其尸，浮之江水?！比O弘死于蜀，藏其血三年，化而為碧。成云：“萇弘放歸蜀，自恨忠而遭譖，刳腸而死。蜀人感之，以匱盛其血，三年而化為碧玉?！贬屛模骸耙妳问洗呵??！比擞H莫不欲其子之孝，而孝未必愛，故孝己憂而曾參悲。成云：“孝己，殷高宗之子，遭后母之難，憂苦而死。曾參至孝，父母憎之，常遭父母打，鄰乎死地，故悲泣也?！崩钤疲骸霸鴧⒅列?，為父所憎，常見絕糧而后蘇。”

　　木與木相摩則然，俞云：“淮南原道訓(xùn)亦云：‘兩木相摩而然?！珒赡鞠嗄Γ匆娖淙?。下句作‘金與火’，疑此亦當(dāng)作‘木與火’。下文多言火，益知此文當(dāng)為‘木與火’矣。蓋金木二物皆畏火，故舉以為言，見火之為害大也?！苯鹋c火相守則流。陰陽錯(cuò)行，則天地大絯，釋文：“音駭?！毙疲骸榜?，動(dòng)也?！庇谑呛跤欣子婿?，水中有火，乃焚大槐。司馬云：“水中有火，謂電也。焚，謂霹靂時(shí)燒大樹也。”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，人亦有甚憂者，利害是也。害固害，利亦害也，故常兩陷而無所逃。螴蜳不得成，釋文：“螴蜳，郭音陳惇?！背稍疲骸蔼q怵惕也?！卑福貉匀艘曂馕镞^重，雖怵惕恐懼，卒無所成。心若縣于天地之間，釋文：“縣音玄。”言馳情外物，極乎宇宙。慰睯沈屯，乍慰乍睯，乍沈乍屯。李云：“睯，悶也。”利害相摩，生火甚多，與物之生火同。郭云：“內(nèi)熱故也。”眾人焚和。眾皆溺于利害，是自焚其心中太和之氣也。月固不勝火，人心之清明，譬猶月也，豈能勝此火乎？于是乎有僓然而道盡。釋文：“僓音頹?！毙疲骸坝谑呛躅j然隳壞，天理盡而生機(jī)熄矣。”

　　莊周家貧，故往貸粟于監(jiān)河侯。釋文：“說苑作魏文侯。”監(jiān)河侯曰：“諾。我將得邑金，將貸子三百金，可乎？”成云：“待我歲終得百姓租賦封邑之物，乃貸子。銅鐵之類，皆名為金，非黃金也?！鼻f周忿然作色曰：“周昨來，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顧視車轍中，有鮒魚焉。周問之曰：‘鮒魚來！子何為者邪？’對(duì)曰：‘我，東海之波臣也。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？’周曰：‘諾。我且南游吳、越之王，激西江之水而迎子，可乎？’成云：“西江，蜀江也?！滨V魚忿然作色曰：‘吾失我常與，我無所處。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，君乃言此，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！’”

　　任公子李云：“任，國名?！睘榇筱^巨緇，司馬云：“大黑綸也?！蔽迨疇弦詾轲D，釋文：“犗，犍牛也?！倍缀鯐?huì)稽，投竿東海，旦旦而釣，期年不得魚。已而大魚食之，牽巨鉤錎沒而下，釋文：“錎，字林云：‘猶陷字。’”騖揚(yáng)而奮□，白波若山，海水震蕩，聲侔鬼神，憚赫千里。郭慶藩云：“憚?wù)?，盛威之名。賈子解縣篇‘陛下威憚大信’，（同伸。）與此同?！卑福汉找嗯?，皆以魚言。任公子得若魚，若，是也。離而臘之，自制河以東，蒼梧以北，制同浙，浙江也。古“折”“制”字通。司馬云：“今在會(huì)稽錢塘?！鄙n梧，山名，在嶺南。莫不厭若魚者。厭，飽食。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，皆驚而相告也。釋文：“李云：‘輇，量人也?！净蜃鬏C。軨，小也。本又或作輕?！狈蚪腋屠郏抉R云：“累，綸也?！比す酁^，守鯢鮒，李云：“皆小魚?！逼溆诘么篝~難矣；飾小說以干縣令，其于大達(dá)亦遠(yuǎn)矣。成云：“干，求也?？h，高也。令，謂令問?！毙疲骸翱h令，猶賞格也。”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(fēng)俗，其不可與經(jīng)于世亦遠(yuǎn)矣。

　　儒以詩禮發(fā)冢。求詩禮，發(fā)古冢。大儒臚傳曰：釋文：“上傳語告下曰臚?！薄皷|方作矣，司馬云：“謂日出。”事之何若？”小儒曰：“未解裙襦，口中有珠。詩固有之曰：‘青青之麥，生于陵陂。生不布施，死何含珠為？’司馬云：“此逸詩，刺死人也?！苯悠漪W，成云：“接，撮也。”□其顪，釋文：“字林云：‘□，一指按也?！?，許穢反，司馬云：‘頤下毛。’”儒以金椎控其頤，徐別其頰，無傷口中珠！”成云：“田恒資仁義以竊齊，儒生誦詩禮以發(fā)冢，由是觀之，圣跡不足賴?！碧K輿云：“茍無詩禮，何至啟奸！此莊子一偏之論，猶謂堯、舜以仁義教民，其流至于人與人相食，而田恒又因之以盜齊耳?！?br>
　　老萊子之弟子出薪，遇仲尼，反以告曰：“有人于彼，修上而趨下，郭云：“長上而促下?！蹦﹥E而后耳，成云：“肩背傴僂。”司馬云：“耳卻后?！币暼魻I四海，成云：“瞻視高遠(yuǎn)，似營天下?！辈恢湔l氏之子?！崩先R子曰：“是丘也，召而來！”仲尼至。曰：“丘！去汝躬矜與汝容知，宣云：“躬矜，矜持之行。容知，智慧之貌?！彼篂榫右印！敝倌嵋径?，蹙然改容而問曰：“業(yè)可得進(jìn)乎？”老萊子曰：“夫不忍一世之傷，而驁萬世之患，釋文：“驁，本亦作敖，同。”案：言孔子不忍一世之傷，而傲然貽萬世之患。抑固窶邪？抑子胸中固素?zé)o蓄備而為窶人邪？亡其略弗及邪？郭慶藩云：“亡讀如無。亡其，轉(zhuǎn)語也。史記范睢蔡澤傳：‘亡其言臣者賤不可用乎？’呂覽愛類篇：‘亡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？’韓策：‘又亡其行子之術(shù)而廢子之謁乎？’是凡言亡其，皆轉(zhuǎn)語詞也?！卑福汗叛浴巴銎洹?，若今之言“無亦”。言無亦子智略弗及此邪？惠以歡為驁，終身之丑，中民之行進(jìn)焉耳，夫以施仁惠為事者，博眾人之歡欣，長一己之驕傲，此之謂以歡為驁，乃終身之丑，意惟庸人之行或及此焉耳。宣云：“中民，庸人也。”蘇輿云：“中民，亦見徐無鬼篇。”相引以名，相結(jié)以隱。俞云：“隱，訓(xùn)為私。呂覽圜道篇高注：‘隱，私也?！倪x赭白馬賦‘恩隱同渥’，李善引國語注曰：‘隱，私也?！嘟Y(jié)以隱，謂相結(jié)以私恩。”與其譽(yù)堯而非桀，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(yù)。善惡兩忘，閉塞之使無可譽(yù)，則所非者亦止。語又見齊物論篇，下四字作“廢其道”。反無非傷也，動(dòng)無非邪也。成云：“反于物性，無不傷損，擾動(dòng)心靈，皆非正法。”圣人躊躇以興事，以每成功。成云：“躊躇，從容也。圣人無心，應(yīng)機(jī)而動(dòng)，興起事業(yè)，恒自從容，不逆物情，故其功每就?！碧K輿云：“每與敏同。言興事不迫而成功自速。”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！”奈何哉子載此仁義之跡，終于自矜爾乎！

　　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發(fā)窺阿門，釋文：“李云：‘元公也。’案：宋元公名佐，平公之子。阿門，司馬云：‘阿，屋曲檐也?！痹唬骸坝枳栽茁分疁Y，李云：“淵，名龜所居?！庇铻榍褰购硬?，漁者余且得予?！庇嵩疲骸笆酚淉敼k傳作豫且?！痹X，使人占之，曰：“此神龜也?！本唬骸皾O者有余且乎？”左右曰：“有?！本唬骸傲钣嗲視?huì)朝。”明日，余且朝。君曰：“漁何得？”對(duì)曰：“且之網(wǎng)，得白龜焉，其圓五尺。”君曰：“獻(xiàn)若之龜。”龜至，君再欲殺之，再欲活之，心疑，卜之，曰：“殺龜以卜，吉?！辈吩~。乃刳龜，七十二鉆而無遺筴。每占必鉆龜，凡七十二次皆驗(yàn)。仲尼曰：“神龜能見夢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(wǎng)；知能七十二鉆而無遺筴，知同智，下同。不能避刳腸之患。如是，則知有所困，神有所不及也。雖有至知，萬人謀之。蘇輿云：“言一物之智，不敵萬人之謀，山木篇‘賢則謀，不肖則欺’，言賢則為人所謀，與此謀義同?！濒~不畏網(wǎng)而畏鵜鶘。姚云：“網(wǎng)之害大于鵜鶘，人之用小智者，猶魚之不知畏網(wǎng)也?！比バ≈笾?，郭云：“小知自私，大知任物?！比ド贫陨埔印！背稍疲骸扒柴嫔兄⌒?，合自然之大善?！?br>
　　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，與能言者處也。釋文：“石，本又作碩?！卑福骸笆薄按T”古字通用。宣云：“無知者有自然之能也?！?br>
　　惠子謂莊子曰：“子言無用?！鼻f子曰：“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。夫地非不廣且大也，人之所用容足耳。然則廁足而墊之，致黃泉，人尚有用乎？”釋文：“廁音側(cè)。墊，下也，掘也。致，至也，本亦作至?！卑福貉缘貜V大無用者多，然使側(cè)足之外，掘之至于黃泉，則有用者尚有用乎？惠子曰：“無用。”莊子曰：“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?！?br>
　　莊子曰：“人有能游，且得不游乎？人有能自適者，何所不自適乎？人而不能游，且得游乎？人而不能自適，何所得自適乎？夫流遁之志，決絕之行，浮游隱遁，決絕棄世。噫！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！真智大德之所任，殆不如此。覆墜而不反，火馳而不顧，火馳，猶后世言火速、火急也。雖遇覆墜，猶疾馳而不返顧，此果于用世者。蘇輿云：“火馳，亦見天地篇?！彪m相與為君臣，時(shí)也，時(shí)之適然。易世而無以相賤。世代變易，二者相等。故曰：至人不留行焉。至人于此，絕無流滯。夫尊古而卑今，學(xué)者之流也。且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之世，夫孰能不波？且以淳古之風(fēng)，視今之世，夫孰能不動(dòng)于中！波，動(dòng)也。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，與世同游而不僻處，與流〔一〕遁、決絕者異。順人而不失己。與覆墜、火馳者異。彼教不學(xué)，承意不彼。彼尊古卑今之教，我固不必學(xué)之，亦承其意而不必與彼分別也。

〔一〕“流”原作“游”，據(jù)正文改。

　　目徹為明，耳徹為聰，鼻徹為顫，成云：“顫，辛臭之事也?！笨趶貫楦?，心徹為知，知徹為德。下知音智。徹，通也。凡道不欲壅，壅則哽，哽而不止則跈，道乃人所共由，不欲壅滯，壅滯則必至哽塞，哽塞而不止，則妄行而相騰踐矣。郭云：“跈，騰踐也?！壁檮t眾害生。郭云：“生，起也?！蔽镏兄呤严ⅲ疲骸跋⑺酝ㄒ簧碇畾??！逼洳灰?，非天之罪。殷，正也。其或不正，非天之過，天之賦性無不中和也。天之穿之，日夜無降，成云：“降，止也。自然之理，穿通萬物，自晝及夜，未嘗止息?！比藙t顧塞其竇。成云：“竇，孔也。流俗之人，反于天理，雍塞根竅，滯溺不通?！卑兄亻?，釋文：“胞，腹中胎。”郭云：“閬，空曠也?！背稍疲骸叭烁箖?nèi)空虛，故容藏胃；藏胃空虛，故通氣液?！毙挠刑煊?。宣云：“心必有閑處以適天機(jī)?！笔覠o空虛，則婦姑勃溪；司馬云：“勃溪，反戾也。”宣云：“勃溪，逼塞相乘也。謂室無余地，則尊卑逼塞，相乘踐也?！毙臒o天游，則六鑿相攘。宣云：“六鑿，六根之鑿性者也。無閑適處，則六根用事而奪性。”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，亦神者不勝。宣云：“夫心有天游，則方寸之內(nèi)，逍遙無際，何假清曠之處而后適哉！今人見大林丘山之曠，而喜以為善者，亦由平日胸次逼狹，神明不勝故也?！薄　〉乱绾趺?，名溢乎暴，郭嵩燾云：“德所以洋溢，名為之也；名所以洋溢，表暴以成之也。荀子富國篇：‘聲名足以暴炙之?！敝\稽乎誸，郭云：“誸，急也。急而后考其謀。”知出乎爭，宣云：“爭而后騁智?！辈裆跏?，柴，猶獨(dú)也。有守而后獨(dú)立不懼。達(dá)生篇云：“柴立其中央?！惫偈鹿醣娨?。官之設(shè)事，必眾皆宜之，而后果行。春雨日時(shí)，草木怒生，“日”疑“曰”之誤。銚耨于是乎始修，成云：“姚，耜之類也。耨，鋤也。”草木之到植者過半，而不知其然。釋文：“植，立也。司馬云：‘鋤拔反之更生曰到植。’”盧云：“到，古倒字?！背稍疲骸颁z罷到生，時(shí)節(jié)使然。故制法立教，必須順時(shí)?！?br>
　　靜然可以補(bǔ)病，宣云：“靜則神氣來復(fù)，故可以補(bǔ)病?！北{●可以休老，釋文：“●，本亦作搣?！惫誀c云：“廣韻‘搣，案也，摩也?！^以兩手按摩目眥?！毙疲骸按松w養(yǎng)生之術(shù)，可以沐浴老容?！睂幙梢灾瑰?。宣云：“寧定則心閑泰，可以止迫遽也。”雖然，若是，勞者之務(wù)也，宣云：“姑教勞者以自息之方耳?！狈秦咧磭L過而問焉。宣云：“未能佚者不事此?！卑福骸胺恰弊之?dāng)衍。圣人之所以駴天下，神人未嘗過而問焉；圣人，如黃帝、堯、舜。神人，如廣成、大隗。賢人所以駴世，圣人未嘗過而問焉；務(wù)光、申徒狄之輩，蓋賢人也。君子所以駴國，賢人未嘗過而問焉；君子駴國，蓋田恒之徒。小人所以合時(shí)，君子未嘗過而問焉?！　⊙蓍T有親死者，釋文：“演門，宋城門名。”以善毀，毀、瘠。爵為官師，宋君旌其孝行。其黨人毀而死者半。郭云：“慕賞而孝，去真遠(yuǎn)矣，斯尚賢之過也?！秉h，鄉(xiāng)黨。堯與許由天下，許由逃之；湯與務(wù)光天下，務(wù)光怒之。紀(jì)他聞之，帥弟子而踆于窾水，諸侯吊之三年，申徒狄因以踣河。釋文：“踆，字林云：‘古蹲字?！抉R云：‘窾，水名?！背稍疲骸八旨凹?，與弟子蹲踞水旁。諸侯聞之，重其廉素，時(shí)往吊慰，恐其沈沒。狄聞斯事，慕其高名，遂赴河自溺而死?！?br>
　　荃者所以在魚，得魚而忘荃；釋文：“荃，崔音孫，香草也，可以餌魚?；蛟疲悍e柴水中，使魚依而食焉。一云：魚笱也。”盧云：“如或所云，是潛也。見詩周頌?！卑福撼杀咀鳌绑堋薄Ｔ谡?，生致之。蹄者所以在兔，得兔而忘蹄；釋文：“蹄，兔罥也。系其腳，故曰蹄。”言者所以在意，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