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齋隨筆 容齋五筆·卷第十（十二則）

　　哀公問社　　哀公問社于宰我，宰我對曰：“夏后以松，殷人以柏，周人以栗?！痹唬骸笆姑駪?zhàn)栗?！弊勇勚唬骸俺墒虏徽f，遂事不諫，既往不咎。”古人立社，但各因其土地所宜木為之，初非求異而取義于彼也。哀公本不必致問，既聞用栗之言，遂起“使民戰(zhàn)栗”之語。其意謂古者弗用命戮于社，所以威民。然其實則非也?？鬃迂熢孜也荒芤蚴芦I可替否，既非成事，尚為可說，又非遂事，尚為可諫，且非既往，何咎之云?；蛑^“使民戰(zhàn)栗”一句，亦出于宰我，記之者欲與前言有別，故加“曰”字以起之，亦是一說。然戰(zhàn)栗之對，使出于我，則導君于猛，顯為非宜。出于哀公，則便即時正救，以杜其始。兩者皆失之，無所逃于圣人之責也。哀公欲以越伐魯而去三家，不克成，卒為所逐，以至失邦，其源蓋在于此。何休注《公羊傳》云：“松，猶容也，想見其容貌而事之，主人正之意也。柏，猶迫也，親而不遠，主地正之意也。栗猶戰(zhàn)栗，謹敬貌，主天正之意也?！比粍t戰(zhàn)栗之說，亦有所本。《公羊》云：“虞主用桑，練主用栗?！眲t三代所奉社，其亦以松、柏、栗為神之主乎？非植此木也。程伊川之說有之?！　〗^句詩不貫穿

　　“夜涼吹笛千山月，路暗迷人百種花。棋罷不知人換世，酒闌無奈客思家?！贝藲W陽公絕妙之語。然以四句各一事，似不相貫穿，故名之曰《夢中作》。永嘉士人薛韶喜論詩，嘗立一說云：老杜近體律詩，精深妥帖，雖多至百韻，亦首尾相應，如常山之蛇，無間斷齦齲處。而絕句乃或不然，五言如“遲日江山麗，春風花草香。泥融飛燕子，沙暖睡鴛鴦”，“急雨捎溪足，斜暉轉樹腰。隔巢黃鳥并，翻藻白魚跳”，“江動月移石，溪虛云傍花。鳥棲知故道，帆過宿誰家”，“鑿井交棕葉，開渠斷竹根。扁舟輕裊纜，小徑曲通村”，“日出籬東水，云生舍北泥。竹高鳴翡翠，沙僻舞鹍雞”，“釣艇收緡盡，昏鴉接翅稀。月生初學扇，云細不成衣”，“舍下筍穿壁，庭中藤刺檐。地晴絲冉冉，江白草纖纖”，七言如“慘徑楊花鋪白氈，點溪荷葉疊青錢。筍根雉子無人見，沙上冕雛傍母眠”；“兩個黃鵬鳴翠柳，一行白鷺上青天。窗含西嶺干秋雪，門泊東吳萬里船”之類是也。予因其說，以唐人萬絕句考之，但有司空圖《雜題》云“驛步堤縈閣，軍城鼓振橋。鷗和湖雁下，雪隔嶺梅飄”，“舴艋猿偷上，靖蜒燕競飛。樵香燒桂子，苔濕掛莎衣”。
農父田翁詩　　張碧《農父》詩云：“運鋤耕所侵晨起，隴畔豐盈滿家喜。到頭禾黍屬他人，不知何處拋妻子！”杜茍鶴《田翁》詩云：“白發(fā)星星筋骨衰，種田猶自伴孫兒。官苗若不平平納，任是豐年也受饑！”讀之使人槍然，以今觀之，何啻倍蓰也！

　　衛(wèi)宣公二子

　　衛(wèi)宣公二子之事，《詩》與《左傳》所書，始末甚詳，《乘舟》之詩，為伋、壽而作也?！蹲髠鳌吩疲骸靶珶A于庶母夷姜，生伋子。為之娶于齊而美，公取之，生壽及朔。宣姜與公子朔譖伋子。宣姜者，宣公所納伋之妻，翻譖其過。公使諸齊，使盜待諸莘，將殺之。壽子告之，使行，不可。壽子載其硅以先，盜殺之，遂兄弟并命?！卑感贼旊[四年十二月立，至桓十二年十一月卒，凡十有九年。姑以即位之始，便成烝亂，而伋子即以次年生，勢須十五歲然后娶。既娶而奪之，又生壽、朔，朔已能同母譖兄，壽又能代為使者以越境，非十歲以下兒所能辦也。然則十九年之間，如何消破？此最為難曉也。
謂端為匹　　今人謂縑帛一匹為壹端，或總言端匹。案《左傳》“幣錦二兩”注云：“二丈為一端，二端為一兩，所謂匹也，二兩，二匹也。”然則以端為匹非矣。《湘山野錄》載夏英公鎮(zhèn)襄陽，遇大禮赦恩，賜致仕官束帛，以絹十匹與胡旦，旦笑曰：“奉還五匹，請檢《韓詩外傳》，及諸儒韓康伯等所解“束帛戔戔（jiān）’之義，自可見證?！庇⒐珯z之，果見三代束帛、束修之制。若柬帛則卷其帛為二端，五匹遂見十端，正合此說也。然《周易正義》及王弼注、《韓詩外傳》皆無其語。文瑩多妄誕，不足取信。按《春秋·公羊傳》“乘馬束帛”注云：“束帛謂玄三纁二，玄三法天，纁二法地?！比粑默撘源藶樽C，猶之可也。

　　唐人草堂詩句

　　予于東圃作草堂，欲采唐人詩句書之壁而未暇也，姑錄之于此。杜公云：“西郊向草堂”，“昔我去草堂”，“草堂少花今欲栽”，“草堂塹西無樹林”。白公有《別草堂》三絕句，又云：“身出草堂心不出?！眲舻谩秱尴吩疲骸安萏脽o主燕飛回。”元微之《和裴校書》云：“清江見底草堂在。”錢起有《暮春歸故山草堂》詩，又云：“暗歸草堂靜，半入花源去?！敝鞈c余：“稱著朱衣入草堂?！崩钌妫骸安萏迷c雪為鄰?！鳖櫅r：“不作草堂招遠客?！崩墒吭骸安萏弥駨皆诤翁?？”張籍：“草堂雪夜攜琴宿?！庇衷疲骸拔鞣逶陋q在，遙憶草堂前?！蔽湓猓骸岸嗑芗拍沧鞑萏糜?。”陸龜蒙：“草堂抵待新秋景?！庇衷疲骸安萏帽M日留僧坐?！彼究請D：“草堂舊隱猶招我?！表f莊：“今來空訝草堂新。”子蘭：“策杖吟詩上草堂?！别ㄈ挥小额}湖上草堂》云：“山居不買剡中山，湖上千峰處處閑。芳草白云留我住，世人何事得相關？”公谷解經書日

　　孔子作《春秋》，以一字為褒貶，大抵志在尊王，至于紀年敘事，只因舊史。杜預見《汲家書魏國史記》，謂“其著書文意大似《春秋經》，椎此足以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也。”所謂書日不書日，在輕重事體本無所系，而《公豐》、《谷梁》二傳，每事斷之以日，故窒而不通。《左氏》惟有公子益師卒，“公不與小斂，故不書日”一說，其它亦鮮。今表二傳之語，以示兒曹。《公羊》云：“益師卒，何以不日？遠也?！薄霸嵴卟患皶r而日，渴葬也。不及時而不日，慢葬也。過時而日，隱之也。過時而不日，謂之不能葬也。當時而不日，正也。當時而日，危不得葬也?！薄案脍?。其日何？難也?！薄叭∫夭蝗??！薄盎钢瞬蝗眨胖?。”“甲寅，齊人伐衛(wèi)。伐不日，此何以日？至之日也。”“壬申，公朝于王所。其日何？錄乎內也?！薄靶烈眩瑫x敗秦于骰。詐戰(zhàn)不日，此何以日？盡也?！薄凹仔?，敗狄于咸。其日何？大之也。”“子卒。何以不日？隱之也?！薄凹次徊蝗??！薄豆攘骸纷疃啵骸氨罢咧?，不日?！薄按蠓蛉兆?，正也?！薄爸T侯日卒，正也?！薄叭杖?，惡入者也?！薄巴饷瞬蝗铡！薄叭∫夭蝗铡！薄按箝喅缥?，故謹而日之?！薄扒岸ㄖ?，不日?！薄肮珨↓R師。不日，疑戰(zhàn)也?！薄肮珨∷螏?。其日，成敗之也。”“齊人滅遂。其不日，微國也。”“公會齊侯，盟于柯，桓盟雖內與，不日，信也?！薄半絷惾酥畫D。其不日，數渝，惡之也?！薄肮锖?，葬紀叔姬，不日卒，而日葬，閔紀之亡也。”“子卒日，正也。不日，故也。有所見則日?！薄拔斐?，盟于葵丘?；该瞬蝗眨撕我匀?？美之也?！薄靶撩?，沙鹿崩。其日，重變也。”“戊申，隕石于宋。是月，六鹢退飛。石無知，故日之。鹢微有知之物，故月之?！薄耙液ィR侯小白卒。此不正，其日之，何也？”“王申，公朝于王所。其日，以其再致天子，故謹而日之。日系于月，月系于時，其不月，失其所系也。”“丁未，商臣拭其君髠。日髠之卒，所以謹商臣之弒也。”“乙已，及晉處父盟。不言公，諱也。何以知其與公盟？以其日也?！薄凹仔?，取須句。取邑不日，此其日，何也？不正其再取，故謹而日之也?！薄靶脸螅嵯逋?。日之，甚矣，其不葬之辭也?！薄耙颐?，晉、楚戰(zhàn)于哪。日，其事敗也?！薄肮锩?，晉滅潞。滅國有三術：中國謹日，卑國月，夷狄不日。其日，潞子賢也?！薄凹仔?，楚子卒。夷狄卒而不日。日，少進也?！薄肮镉?，戰(zhàn)于鞍。其日，或曰日其戰(zhàn)也，或曰日其悉也。”“梁山崩。不日。何也？高者有崩道也?！薄镑笫辰寂＝?。不言日，急辭也?！薄案辏鞚?。惡之，故謹而日之也?！薄扒?，公至自會。不日，至自伐鄭也。”“丙戌，鄭伯卒于操。其日，未逾竟也?！薄耙液ィ皩O約出奔邾。其日，正紇之出也?！薄安淌雷訌s其君。其不日，子奪父政，是渭夷之。”“冬十月，葬蔡景公。不日卒而月葬，不葬者也?！薄八脑拢诒葟s其君。弒君者日，不日，比不弒也?！薄凹仔?，同盟于平丘。其日，善是盟也?！薄皟戎笫氯?。即位，君之大事也。其不日，何也？以年決者，不以日決也。定之即位，何以日也？著之也?！彼寱r月者亦然，通經之士，可以默喻矣。沙鹿、梁山為兩說，尤不然。蘇子由《春秋論》云：“公羊、谷梁之傳，日月土地，皆所以為訓。夫日月之不知，土地之不詳，何足以為喜怒？”其意蓋亦如此。

　　柳應辰押字

　　予頃因見鄂州南樓土中磨崖碑，其一刻“柳”字，下一字不可識，后訪得其人名應辰，而云是唐末五代時湖北人也，既載之《四筆》中，今始究其實，柳之名是已。蓋以國朝寶元元年呂溱榜登甲科，今浯溪石上有大押字，題云：“押字起于心，心之所記，人不能知。大宋熙寧七年甲寅歲刻，尚書都官員外郎武陵柳應辰，時為永州通判?！比杂性娫疲骸颁聪诖蠼?，心記閑將此地鐫。自有后人來屈指，四千六百甲寅年?！庇虚佒嘘愃颊甙显疲骸坝伊脊儆怨秩∶亮粞鹤钟?，莫知其何為。押字古人書名之草者，施于文記間，以自別識耳。今應辰鐫刻廣博如許，已怪矣。好事者從而為之說，謂能法逐不祥，真大可笑?！庇璧么颂撕耷耙芍?。石傍又有蔣世基《述夢記》云：“至和三年八月，知永州職方員外郎柳拱辰受代歸闕，祁陽縣令齊術送行至白水，夢一儒衣冠者曰：‘我元結也，今柳公游浯溪，無詩而去，子蓋求之?！X而心異之，遂獻一詩。柳依韻而和，其語不工?！惫俺揭蕴焓グ四晖豕俺桨竦强?，殆應辰兄也，輒并記之。

　　唐堯無后

　　堯、舜之子，不肖等耳。舜之后雖不有天下，而傳至于陳及田齊，幾二千載。惟堯之后，當舜在位時即絕，故禹之戒舜曰：“毋若丹朱傲，用殄厥世?！庇肿鹘湓唬骸拔┍颂仗?，有此冀方。今失厥道，亂其紀綱，乃底滅亡。”原丹朱之惡，固在所絕。方舜、禹之世，顧不能別訪賢胃為之立繼乎？《左傳》載子產之辭曰：“唐人是因，以服事夏、商，其季世曰唐叔虞。謂唐人之季，非周武王子封于晉者。成王滅唐而封太叔。”又蔡墨曰：“陶唐氏既衰，其后有劉累氏，曰御龍?！狈缎釉唬骸皠妫杂菀陨蠟樘仗剖?，在夏御龍氏?！比粍t封國雖絕，尚有子孫。武王滅商，封帝堯之后于薊，而未嘗一見于簡策。史趙言楚之滅陳曰：“盛德必百世祀，虞之世數，未也?！标拔闹俾劻扰c六二國亡，曰：“皋陶庭堅不祀，忽諸！”堯之盛德，豈出舜、皋之下，而爵邑不能及孫，何也？
斯須之敬

　　今公私宴會，稱與主人對席者曰席面。古者謂之賓、謂之客是已?！秲x禮燕禮篇》：“射人請賓，公曰：‘命某為賓?！e少進，禮辭。又命之，賓許諾。”《左傳》季氏飲大夫酒，臧紇為客。宋公兼享晉、楚之大夫，趙孟為客。杜預云：“客，一坐所尊也?！鼻蓝晔辉拢疽嬉詸喙げ渴汤墒苊菇饑?，侍從共餞之于吏部尚書廳，陳應求主席，自六部長貳之外，兩省官皆預，凡會者十二人。薛在部位最下，應求揖之為客，辭不就，曰：“常時固自有次第，奈何今日不然？”諸公言：“此席正為恃郎設，何辭之為？”薛終不可。予時為右史，最居未坐。給事中王日嚴目予曰：“景盧能倉卒間應對，愿出一轉語折衷之?！庇栊χ^薛曰：“孟子不云乎？‘庸敬在兄，斯須之敬在鄉(xiāng)人。’侍郎姑處斯須之敬可也。明日以往，不妨復如常時。”薛無以對，諸公皆稱善，遂就席。

　　丙午丁未

　　丙午、丁未之歲，中國遇此輒有變故，非禍生于內，則夷狄外侮。三代遠矣，姑掖漢以來言之。高祖以丙午崩，權歸呂氏，幾覆劉宗。武帝元光元年為丁未，長星見，量尤旗亙天，其春，戾太子生，始命將出征匈奴，自是之后，師行三十年，屠夷死滅，不可勝數，及于巫蠱之禍，太子子父皆敗。昭帝元平元年丁未，帝崩，昌邑立而復廢，一歲再易主。成帝永始二年、三年，為丙午、丁未，王氏方盛，封莽為新都侯，立趙飛燕為皇后，由是國統(tǒng)三絕，漢業(yè)遂頹，雖光武建武之時，海內無事，然勾引南匈奴，稔成劉淵亂華之釁，正是歲也。殤帝、安帝之立，值此二年，東漢政亂，實基于此。桓帝終于永康丁未，孝靈繼之，漢室滅矣。魏文帝以黃初丙午終，朋帝嗣位，司馬氏奪國，兆于此時。晉武太康六年、七年，惠帝正在東宮，五胡毒亂，此其源也。東晉訖隋，南北分裂，九縣飚回，在所不論。唐太宗貞觀之季，武氏已在后宮，中宗神龍、景龍，其事可見。代宗大歷元、二，大盜初平，而置其余孽于河北，強藩悍鎮(zhèn)，卒以亡唐。寶歷丙午，敬宗遇弒。大和丁未，是為文宗甘露之悲，至于不可救藥。佰宗光啟之際，天下固已大亂，而中官劫幸興元，襄王煴僭立。石晉開運，遺禍至今。皇朝景德，方脫契丹之擾，而明年祥符，神仙宮觀之役崇熾，海內虛耗。治平丁未，王安石入朝，愲亂宗社。靖康丙午，都城受圍，逮于丁未，汴失守矣。淳熙丁未，高宗上仙?？偠灾?，大抵丁未之災，又慘于丙午，昭昭天象，見于運行，非人力之所能為也。
祖宗命相

　　祖宗進用宰相，惟意所屬，初不以內外高卑為主。若召故相，則率置諸見當國者之上，太平興國中，薛文惠公居正薨，盧多遜、沈倫在相位，而趙韓王普以太子太保散秩而拜昭文。咸平四年，李文靖公沆為集賢，而召故相呂文穆公蒙正為昭文。景德元年，文靖薨，王文正公旦、文穆公欽若為參政，不次補，而畢文簡公士安由侍讀學士、寇忠愍公準由三司使，并命為史館集賢，畢公雖歷參政，不及一月。至和二年，陳恭公執(zhí)中罷，劉沆在位，而外召文、富二公，文公復為昭文，富為集賢，而沈遷史館。熙寧三年，韓獻肅公絳、王荊公安石同拜，韓在上而先罷，荊公越四年亦罷。韓復為館相，明年荊公再入，遂拜昭文，居韓之上。元祐元年，召文潞公于洛，司馬公自門下侍郎，拜左仆射，固辭，乞令彥博以太師兼侍中行左仆射，而己為右以佐之。宣仁不許，曰：“彥博豈可居卿上？”欲命兼侍中行右仆射，會臺諫有言，彥博不可居三省長官，于是但平章軍國重事。崇寧以后，蔡京凡四入，輒為首臺。此非可論典故也。隆興元年冬，湯歧公思退為右仆射，張魏公浚為樞密使，孝宗欲命張為左，請于德壽，高宗曰：“湯思退競是左相，張浚元是右相，只仍其舊可也?！庇谑浅雒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