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二史劄記 卷三十三 明史

　　明初吏治

　　明史魏觀等傳贊云：太祖起閭右，稔墨吏為民害，嘗以極刑處之。然每旌舉賢良以示勸，不專任法也。嘗遣行人赍敕賜平陽令張礎(chǔ)、建陽令郭伯泰，旌其治行。又或因士民之請留良吏，輒進(jìn)秩留任。并有坐事被逮，部民列善狀上聞，亦復(fù)其官，且轉(zhuǎn)加超擢者。既擢矣，而其人改節(jié)易操，則又重法繩之。所以激勸者甚至。故一時吏治多可紀(jì)。今循吏傳可考也。

　　天下府州縣官來朝，帝諭之曰“天下初定，百姓財力俱困，如初飛之鳥，不可拔其羽，新植之木，不可搖其根，在安養(yǎng)生息之而已。惟廉者能約己而利人，爾等當(dāng)深念之?！庇謬L諭戶部“國家賦稅已定，撙節(jié)用度，自有余饒，使民得盡力農(nóng)桑，自然家給人足，何事聚斂也?！毖丶俺勺妗⑷?、宣、英、景、憲、孝諸帝，亦皆加意吏治，其有政績卓著，往往特敕獎之。如成祖之于史誠祖，仁宗之于劉綱是也。

　　諸良吏秩滿當(dāng)遷，或掛誤罷黜，亦多因部民之請，俾進(jìn)秩視事，往往至二、三十年不易。

　　其有因而作奸者，如永寧稅課使劉迪結(jié)耆老請留漢中，同知王聚求屬吏保奏，則又斥譴隨之。（皆宣宗時事）

　　閱數(shù)年，輒遣大臣分往各直省考察官吏，嚴(yán)其黜陟。而緊望之地則特詔大臣各舉所知以為守令。

　　如宣德中，先擇京官九人為郡守，繼擇二十五人為郡守。

　　正統(tǒng)中，擇京官十一人為郡守，后多為良吏，為名臣。

　　蓋朝廷既以吏治為重，中外大臣亦無不留意人才。

　　仁宗詔各舉所知，郎中況鐘以張宗璉薦，帝問楊士奇，士奇曰“宗璉實賢，臣與王直將舉之，不意為鐘所先耳。”

　　其后況鐘之出守，則蹇義、胡瀠所薦也。

　　翟溥則魏源所薦也。

　　李湘則胡瀠所薦也。

　　李信圭之知靳州，則張敞所薦，后守處州，則金濂所薦也。

　　吉水令錢一本罷官，郡人胡廣在朝，力保之，遂復(fù)職?！　顦s當(dāng)國時，其家人犯法，邑令魯穆嚴(yán)懲之，榮反以為賢而薦于朝。

　　其時朝臣之汲引如此。在外大吏亦多持心公正?！　∪缛~宗人為錢塘令，人呼為一葉清，其死也，按察使周新哭之。

　　田鐸知蓬州，巡按御史過其境，無一訟者，知其下無冤民，遂薦之，擢廣東儉事?！　〈擞滞馐∨e劾之大概也。

　　且是時吏部考察之權(quán)最重，蹇義、王直、馬文升先后長部事，尤以獎廉黜貪為要，

　　史稱蹇義慎擇守令，考察明恕。

　　而王直察舉天下廉吏，以范衷為第一。

　　翟溥秩滿到部，以年老乞休。侍郎趙新，舊嘗為其上司曰“此江西第一賢守也?！彼觳宦犉淙?。

　　句容令徐九思為巡撫所劾，吏部尚書熊浹知其賢，特留之。

　　此又吏部之能擇人而任也。（以上俱見各本傳）

　　一時風(fēng)氣如此，故為守令者，無不潔己愛民，恥干清議。循吏傳序云：洪武以來，吏治澄清者百余年，當(dāng)英宗、武宗之際，內(nèi)外多故，而民心無土崩之虞，由吏鮮貪殘故也。嘉隆以后，吏部考察之法徒為具文，而人皆不自顧惜，撫按之權(quán)太重，舉劾惟賄是視，而人皆貪墨以奉上司，于是吏治日偷，民生日蹙，而國亦遂以亡矣?！　『笕送揭娭腥~以來，官方隳裂，吏治窳敝，動謂衰朝秕政，而豈知其先崇尚循良，小廉大法，幾有兩漢之遺風(fēng)，且駕唐、宋而上哉！

　　今就明史各列傳及循良傳關(guān)于勸懲者，條摘于左：

　　因部民乞留而留任且加擢者　　漢書循吏傳贊：宣帝以太守吏民之本，數(shù)變易則下不安，民知其將久，不可欺罔，乃服從其教化。故二千石有治理，輒以璽書勉勵，增秩賜金，或爵關(guān)內(nèi)侯，公卿缺則選用之。故漢世良吏于斯為盛。是古來重吏治者，多以久任為效?！　∶魈嬉鄧L仿之，

　　興化丞周舟已擢吏部主事，民乞留，乃遣還。

　　丹徒令胡夢、通丞郭伯高、金壇丞李思進(jìn)、歸安丞高彬、曹縣簿劉郁、衡山簿紀(jì)惟正皆坐事當(dāng)逮，民詣闕言多善政，帝并復(fù)其官，惟正并擢參議。

　　永州守余彥誠、齊東令鄭敏等十人坐事下獄，耆民列政績以聞，皆復(fù)官，并賜耆民道里費(fèi)?？h令沈昌、周榮等四人并擢郡守。

　　此太祖時事也。　　洪宣、正統(tǒng)間，秩滿奏留者，又有邵陽令孫浩、長清令薛慎、吳僑令吳原、博野令陳哲、泰安令暢宣、碭山令劉伯吉、會寧令郭完、貴溪令徐士宗、常熟令郭南、平山令張璟、城令徐榮、安福令何澄、桐鄉(xiāng)令田玉。（以上皆循吏傳）

　　況鐘守蘇州，丁母憂，郡民詣闕乞留，詔起復(fù)，秩滿當(dāng)遷，部民二萬余人乞留，巡按奏聞，詔進(jìn)三品，仍視府事。

　　陳本深守吉安，滿秩當(dāng)遷，亦因部民請，進(jìn)三品秩視事。后聞衙前民家嫁女鼓樂聲，笑曰“此我來時乳下兒也，今且嫁，我尚留此乎？”乃請老去，凡在吉安十六年。

　　羅以禮守西安，丁憂去，代者不稱職，部民追思，乞于朝，詔起復(fù)視事，歲滿亦進(jìn)秩留任。

　　莫愚守常州，秩滿亦進(jìn)秩留任?！　￡惷糁荩奂又戎劣覅⒄?，仍視州事，在州二十余年，秩既高，諸監(jiān)司郡守反在其下。

　　項忠為陜西按察使，九載滿，當(dāng)入都，軍民乞留，詔還任。

　　張瑄為廣東左布政使，考滿，軍民乞留，巡撫陳濂奏聞，乃仍故任。

　　于謙撫河南、山西，左遷大理寺少卿，兩省吏民千余人乞留，英宗命仍撫兩省。（以上見各本傳）　　陳復(fù)知杭州，遭喪，部民乞留，詔起復(fù)。（見耿九疇傳）

　　其后有乞留不允者，郭琎為吏部尚書，慮其中有妄者，請覆實，從之，自是遂為例。（琎傳）

　　郭登守衢州，坐累征，耆老數(shù)百人伏闕乞留，不聽。

　　吳訥巡按貴州，將代還，部民詣闕乞留，詔不許。（亦見各本傳）

　　宣宗因劉迪、王聚之邀吏民保留，自后部民乞留者，率下所司核實。蓋久則弊生，不得不隨時變法也。

　　特簡廷臣出守

　　唐玄宗開元十三年，帝自選諸司長官有聲望者十一人為刺史，命宰相、諸王餞之，御書十韻詩以賜，此特簡廷臣出守故事也。

　　明宣德五年五月，擇廷臣九人為知府，趙豫松江、況鐘蘇州、羅以禮西安、莫愚常州、邵旻武昌、馬儀杭州、陳本深吉安、陳鼎建昌、何文淵溫州，皆賜敕乘傳行。（皆見循吏傳及本傳）是年十一月，又擇廷臣二十五人為知府，李驥河南、王瑩肇慶、徐鑒瓊州、許敬軒汀州、鄭洛寧波、王升撫州。

　　英宗正統(tǒng)元年，亦擇廷臣十一人為知府，王源潮州、李湘懷慶、翟溥南康。（皆見循吏傳，余無考）

　　遣大臣考察官吏　　明初，以十五布政使分治天下。

　　永樂初，遣給事中御史分行天下，有司奸貪者逮治。其后又遣蹇義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，按撫軍民，還朝不為例。（熊概傳贊）尋又遣郭敦以禮部侍郎皆給事中陶衎，巡撫順天。（時未有巡撫官，此系特敕考察官吏）吾紳以刑部侍郎奉敕考察兩廣、福建方面官，有故人官參政者黜之。（吾紳傳）

　　正統(tǒng)初，又分遣大臣考察天下方面官，劉辰往四川、云貴，悉奏罷其不職者。（劉辰傳）徐琦奉命與工部侍郎鄭辰考察南畿官吏，黜不法者三十人。（徐琦傳）段民為左參政，奉命與巡按考州縣吏，廉墨以聞。（段民傳）

　　景泰中，亦遣大臣行天下，黜陟有司，禮部侍郎鄒干至山西，黜布政使以下五十余人，巡撫朱鑒請召干還，干并劾鑒。（朱鑒傳）時已設(shè)巡撫，又遣大臣考察，重吏治也。

　　案遣大臣考察官吏，本漢、唐故事。

　　后漢書周舉傳：時以吏治多弊，詔遣八使巡行風(fēng)俗，選素有威名者：周舉、杜喬、周栩、馮羨、欒巴、張綱、郭遵、劉班并守光祿大夫，分行天下，其刺史二千石有贓罪者，驛馬上之，墨綬以下便即收，舉清忠宜表異者以狀上。于是劾奏貪猾，表薦公清，天下號為八俊。

　　唐太宗亦遣大理孫伏伽等二十二人巡察四方，黜陟官吏，帝自臨決牧守，以賢能進(jìn)擢者二十人，死罪七人，流以下及黜免者數(shù)百人，已又頻遣使考察?！　⌒谝嗝袝サ确值厉碲?。

　　金源亦有此制。

　　熙宗時遣使廉問吏治得失。（宗雄傳）

　　世宗即位，凡數(shù)歲一遣使。故大定之間，吏皆奉法，百姓滋殖，號為小康。（已見金史條內(nèi)，大定中亂民獨(dú)多）劉球所謂考察久不舉行，故吏多貪虐，民不聊生。蓋承平日久，吏治玩弛，遣大臣嚴(yán)考核以黜陟之，固亦整飭吏治之一法也。

　　然亦視乎所遣之人何如，

　　如元順帝時，亦嘗遣使巡行，官吏有罪者，四品以下停職申請，五品以下，就處決。民間一切利害，聽舉行。如成導(dǎo)奉使山東、淮北，擢廉吏九人，黜貪懦者二十一人。蘇天爵奉使京畿，糾劾者九百四十余人，當(dāng)時有包、韓之譽(yù)。（見元史各本傳）固亦皆能奏劾。然據(jù)陶宗儀輟耕錄：當(dāng)時奉使者多挾勢取賄，民間謠曰“官吏黑漆皮燈籠，奉使來時添一重?！薄　∮钟罉分?，鄒緝上言“貪官污吏遍布內(nèi)外，朝廷每遣一人，即是其人養(yǎng)活之計。有司承奉，惟恐不及。是以使者所至，有司公行賄賂。”其后梁廷棟亦言“巡按、御史之弊，盤查訪緝，饋遺謝薦，有司所出，多者二、三萬金。國家多一巡方，天下加派百萬。”是則察弊適以滋弊，又在乎簡用之得人矣。

　　重懲貪吏

　　洪武十八年，詔“盡逮天下官吏之為民害者，赴京師筑城。”（孝義傳、朱煦傳內(nèi)）帝初即位，懲元政弛縱，用法太嚴(yán)，奉行者重足而立。（周禎傳）官吏有罪笞以上，悉謫鳳陽屯田，至萬余人。（韓宜可傳）

　　又案草木子，記明祖嚴(yán)于吏治，凡守令貪酷者，許民赴京陳訴，贓至六十兩以上者，梟首示眾，仍剝皮實草，府州縣衛(wèi)之左，特立一廟以祀土地，為剝皮之場，名曰皮場廟，官府公座旁各懸一剝皮實草之袋，使之觸目警心。（后海瑞疏亦舉太祖剝皮囊及洪武中所定枉法贓八十貫論絞之律，以規(guī)切時政。見瑞傳）　　法令森嚴(yán)，百職厘舉，祖訓(xùn)所謂革前元姑息之政，治舊俗污染之徒也。

　　案元世祖籍阿合馬家有人皮一張，符后誅阿合馬之子阿散，亦剝其皮。是元代已有此非法之刑。

　　明大臣久任者

　　永樂以后，數(shù)十年中，大臣多有久于其位者。

　　楊士奇在內(nèi)閣四十三年，雖其始不過為學(xué)士，然已預(yù)機(jī)務(wù)，后加至公孤，始終在樞地，不出內(nèi)閣一步。古來所未有也。

　　同時直內(nèi)閣者，金幼孜三十年，楊榮三十七年，楊溥二十二年。

　　六卿中蹇義為吏部尚書三十四年，夏原吉為戶部尚書二十九年，胡瀠為禮部尚書三十二年。

　　耆艾滿朝，老成接跡，蓋劫運(yùn)之后，必有一番太和元?dú)庵軟延钪妫T臣適當(dāng)其隆，故福履康強(qiáng)，身名俱泰。當(dāng)時朝廷之上，優(yōu)老養(yǎng)賢，固可想見。而諸臣龐眉白首，輝映朝列，中外翕然，稱名臣無異詞，其必有以孚眾望者矣。若專寵利而竊威權(quán)，如萬安為相十九年，劉吉為相十八年，已叢物議，至嚴(yán)嵩為相二十一年，遂入奸臣傳，為千載唾罵，則三楊蹇夏諸人，宿德重望，始終無玷，固不可及也。

　　案三楊同時在內(nèi)閣者，又有黃淮、胡廣，皆十六年。其后李東陽十八年，徐階十七年。而蹇夏后，又有呂震為禮部尚書十九年，馬文升歷各部尚書二十二年，王直、王翱為吏部尚書各十五年，亦皆久于其位，名實相稱。

　　至明之末造，揆席如傳舍，臺省如踐更，崇禎帝十七年中，易相五十余人，刑部尚書十七人。（喬允升傳）兵部尚書十四人。（張鳳翼傳），總督被誅者七人。（鄭崇儉傳）蓋國運(yùn)將傾，時事孔棘，人材薄劣，動輒罹殃，固亦時勢之無可如何者矣。

　　大臣薦舉

　　吏治條內(nèi)所載，況、鐘、翟、溥等出守，皆由大臣薦。然洪、宣、正統(tǒng)間大臣所薦，不特外吏也。

　　如顧佐以楊士奇、楊榮薦，由通政司擢都御史。　　陳勉以士奇薦，由副使擢副都御史。

　　高谷以士奇薦，由侍講進(jìn)工部侍郎，入內(nèi)閣。

　　曹鼐亦以楊榮、楊士奇薦，由侍講入內(nèi)閣。

　　王來以士奇薦，由巡按擢左參政?！　∨碹靡允科嫠]，由教職擢御史，督學(xué)南畿。

　　孫鼎以楊溥薦，亦由教職擢御史，督學(xué)南畿。

　　金純以蹇義薦，由庶僚擢刑部侍郎。

　　陳壽以夏原吉薦，由參政擢工部侍郎。

　　郭敦以胡瀠薦，由副使擢禮部侍郎?！　⑶蛞院鸀u薦，由主事改翰林侍講?！　≈墁u以王直薦，由郎中擢刑部侍郎。

　　楊信民以王直薦，由刑科擢左參議，后又以于謙薦，巡撫廣東。

　　羅綺以于謙、金濂薦，由謫戍復(fù)大理右寺丞。

　　羅通以于謙、陳循薦，由河泊所官擢兵部員外郎。

　　李賢謫官參政，以王翱奏賢可大用，遂留為吏部侍郎，復(fù)尚書，入內(nèi)閣如故?！　〈薰б岳钯t、王翱薦，由巡撫進(jìn)吏部侍郎。

　　李紹亦以賢、翱薦，由學(xué)士擢禮部侍郎。

　　王越以李賢薦，由按察使擢巡撫大同。

　　羅璟方謫官，以王恕薦，擢福建提學(xué)?！　∏乩€以王恕薦，由布政使擢副都御史，總督漕運(yùn)。

　　余子俊以林聰薦，由知府擢陜西參政。

　　韓雍被劾，方待吏議，會廣西猺肆亂，王竑曰“雍才氣無雙，平賊非蕹不可。”乃擢都御史，督兵兩廣。（以上見各本傳）

　　史又稱李賢為相，所薦引年富、軒輗、耿九疇、王竑、李秉、程信、姚夔、崔恭、李紹等，皆為名臣。蓋洪、宣以來，大臣薦士之風(fēng)如此。其時薦賢者，皆采人望核才品而后上。

　　聞蘇州一郡逋糧八百萬石，孝宗思得才力重臣往厘之，楊榮薦周忱，遂以工部侍郎巡撫江南，果興利除弊，為名臣。

　　楊士奇初不識陳繼，夏原吉治水蘇、松，得其文，歸示士奇，士奇才之，即薦為博士，改翰林。

　　而于謙之為河南、山西巡撫也，三楊在政府，皆重謙，所奏請無不允。謙每議事至京，空橐以入，諸權(quán)貴不能無望。及三楊卒，謙遂左遷大理少卿，可見三楊等之薦人皆出于至公，非如后世市恩植黨之為也。

　　其時人主亦傾心信用?！　∪缬罉分?，擇耆儒侍皇太孫，楊士奇、蹇義薦儀智，太子嫌其老，士奇謂智明理守正，帝聞即用之。虞謙降謫，楊士奇力白其誣，言謙歷事三朝，得大臣體，宣宗即令復(fù)職?！　⌒趪L論朝士貪縱，士奇曰“無逾劉觀?！钡蹎枴罢l可代者？”士奇以顧佐對，即以為左都御史?！　∧旮粸槿怂袀?，英宗知其先由楊溥薦，遂不聽?！　【贾嘈湃绱?，宜乎正人端士布列中外，成當(dāng)日大法小廉之治也。

　　蓋一人之耳目有限，若慮大臣薦引，易開黨援門戶之漸，而必以己所識拔者用之，恐十不得一、二，但能擇老成耆碩十?dāng)?shù)人，置之丞弼之任，使各舉所知，則合眾賢之耳目，為一人之耳目，自可各當(dāng)其用，所謂明目達(dá)聰也。

　　明內(nèi)閣首輔之權(quán)最重

　　明祖革丞相官，以翰林春坊詳看諸司章奏，兼司平駁。雖設(shè)有殿閣大學(xué)士，官僅五品，特以備顧問而已，于政事無與也。永樂中始命解縉、胡廣等入文淵閣，預(yù)機(jī)務(wù)，然皆編檢講讀之官，不置官屬，不得專制諸司。終永樂之世，未嘗改秩。

　　迨洪、宣間，三楊在內(nèi)閣久，所兼官屢加至師傅，于是官階益尊，雖無相之名，而已有鈞衡之重。

　　然同在內(nèi)閣中，亦有差等，大事皆首輔主持，次揆以下不敢與較。

　　宣德、正統(tǒng)間，天下建言、章奏皆三楊主之，及陳循、曹鼐等入閣，士奇、榮相繼歿，禮部援故事請旨，帝以楊溥老，始命循等預(yù)議。（循傳）可見尋常入閣者不得輒與裁決也。

　　嗣后首輔之與次輔雖同在禁地，而權(quán)勢迥然不侔?！　∠难詾槭邹瘢瑖?yán)嵩至不敢與分席，欲置酒邀歡，多不許，既許，至前一日又辭，則所征紅羊、棧鹿之類已付之烏有。一日，許赴其宴，薄暮始至，三勺一湯，賓主不交一言而去。（明。焦竑玉堂叢語）故嵩銜之次骨?！　〖搬詾槭邹瘢祀A所以事之者，亦如嵩之事言。因吳中有倭寇，即佯為避倭之計，買宅豫章，與嵩子世蕃結(jié)姻，并與江右士大夫講鄉(xiāng)曲之誼。凡可以結(jié)歡求免者，無不為也。（筆麈）其后亦傾嵩而代之。

　　至張居正當(dāng)國，次輔呂調(diào)陽恂恂（緊張恐懼）如屬吏，居正以母喪，三日不出閣，吏封章奏就第票擬，調(diào)陽坐閣，候票至乃出。（筆麈）及居正歸葬，大事必馳驛江陵聽處分。（明史本傳）此更禮絕班行，幾與賈似道休沐葛嶺，吏抱文書就第呈署無異矣！

　　韓爌為首輔，魏廣微入閣，欲分其權(quán)，而故事：閣中秉筆惟首輔一人，廣微乃囑魏忠賢傳旨諭爌同寅協(xié)恭，而責(zé)廣微毋伴食。（舊唐書盧懷慎傳：懷慎與紫微令姚崇對掌樞密，懷慎自以為吏道不及崇，每事皆推讓之，時人謂之伴食宰相。）由是廣微分票擬之權(quán)。

　　此可見明代首輔、次輔之別也。

　　案明代首輔權(quán)雖重，而司禮監(jiān)之權(quán)又在首輔上。

　　王振竊柄時，票擬尚在內(nèi)閣。然涂棐疏言“英宗時批答，多參以中官，內(nèi)閣或不與。”則已有不盡出內(nèi)閣者。

　　至劉瑾則專攬益甚。劉健疏云“近者旨從中下，略不與聞，有所擬議，竟從改易。”是正德初已有此弊。其后凡有章奏，瑾皆持歸私第，與妹婿孫聰、華亭大猾張文冕相參決，詞率鄙冗，焦芳為潤色之，李東陽俯首而已。（瑾傳）瑾敗后，東陽疏言“內(nèi)閣與瑾，職掌相關(guān)，凡調(diào)旨撰敕，或被改再三，或徑自竄改，或持歸私室，假手他人。臣雖委曲匡持，而因循隱忍，所損已多?！保|陽傳）此固東陽自為掩飾之詞。然劉茞疏亦云“近日批答章奏，閣臣不得與聞。”可見當(dāng)時實事也。

　　自瑾以后，司禮監(jiān)遂專掌機(jī)密，凡進(jìn)御章奏及降敕批疏，無有不經(jīng)其出納者。

　　神宗不豫，召閣臣沈一貫入諭“礦稅事可與江南織造、江西窯器并停，其內(nèi)監(jiān)皆撤回，建言諸臣系獄者皆復(fù)官?！币回灣?，中使捧諭至，一如帝言。明日帝瘳，悔之，中使二十輩至閣，取前諭，仍繳進(jìn)。（一貫傳）可見帝降旨，即有司禮監(jiān)在旁寫出事目，然后付閣臣繕擬，故其地尤為要近。

　　至魏忠賢時，王體干為司禮，避忠賢，退處其下，凡章奏入，體干與秉筆李永貞先摘要，以白忠賢議行。（宦官傳）許譽(yù)卿劾忠賢疏，謂“內(nèi)閣政本重地，而票擬大權(quán)拱手授之內(nèi)廷?！逼浜髼顫i劾忠賢，忠賢矯旨敘己功百余言，大學(xué)士葉向高駭曰“此非奄人所能，必有代草者?！碧街?，則徐大化也。（向高傳）可見是時詔敕悉出司禮，并不藉內(nèi)閣潤色矣！　　文震孟傳：大臣入閣，例當(dāng)投刺司禮，大奄兼致儀狀。是司禮之尊，久已習(xí)為故事，雖首輔亦仰其鼻息也。究而論之，總由于人主不親政事，故事權(quán)下移。長君在御，尚以票擬歸內(nèi)閣，至荒主童昏，則地近者權(quán)益專，而閣臣亦聽命矣！

　　明翰林中書舍人不由吏部

　　明大學(xué)士本無屬員，楊士奇等加官既尊，始設(shè)中書舍人，取能書者為之，不由吏部銓選?；繇w疏謂“自三楊等植黨專權(quán)，籠翰林為屬官，中書為門吏，故翰林遷擢，不由吏部，而中書內(nèi)直既久，有進(jìn)秩至尚書者。”（潘辰等或加太常卿，或加至翰林學(xué)士禮部尚書。）

　　案明史選舉志：中書舍人原有兩途，由進(jìn)士選者，得遷科道部曹；其兩殿兩房舍人，則不必由部選，自甲科監(jiān)生及儒士布衣能書者，皆得為之。　　如呂原子以蔭補(bǔ)國子生選為中書舍人。趙榮亦以能書由布衣授中書舍人，后遷太常卿，仍供事內(nèi)閣。葉向高為首輔，用已革監(jiān)生汪文言為中書舍人。此則大學(xué)士自行選用之成例也。

　　又我朝順治十一年，大學(xué)士范文程請以詹事翰林等官升補(bǔ)俱歸吏部，又可見明制翰詹等官升降，亦由內(nèi)閣。

　　明吏部權(quán)重　　明初六部，屬中書省權(quán)輕，多仰丞相意旨。洪武十三年，中書省革，部權(quán)乃專，而銓部尤要。其后制度屢創(chuàng)：令入覲官各舉所知，自浮山李信始。朝覲官各造事跡、圖畫、土地、民人，自昆山余熂始。仿唐六典，自王府以下諸司各編集所職為書，曰“諸司職掌”。定吏役考滿給由為首領(lǐng)官，選監(jiān)生為州縣官，兼除教職，自泰興翟善始。三年一入朝，考核等第，自沂水杜澤始。此洪武中銓政大略也。（明史陳修傳）

　　然雖有此等規(guī)制，而量能授職，核功過以定黜陟，則惟吏部主之。永樂中，郭琎為吏部尚書，請自布政使至知府，聽京官三品以上薦舉，既又請御史、知縣皆聽京官五品以上薦舉。論者謂其畏怯不敢任事，轉(zhuǎn)啟夤緣之漸。（琎傳）是琎以前布政等官，皆吏部選用也。

　　宣德中，兩京六部官缺，帝命廷臣推方面官堪內(nèi)任者。鄭辰以蹇義薦，得南京工部尚書。（辰傳）是未有此旨以前，六部堂官亦吏部推用也。　　天順中，罷廷臣薦舉，方面大吏專屬吏部。（李賢傳：故事：方面官敕三品京官保舉，賢患其營競，請令吏部每缺舉二人，請帝簡用，并推之例始此。）

　　時王直為尚書，委任郎曹抑奔競，凡巡方御史歸，即令具所屬賢否以備選。（直傳）　　崔恭為吏部侍郎，置勸懲簿，有所聞皆識之，尚書王翱甚倚之。（恭傳）

　　成化中，選郎黃孔昭留心延訪人材，以冊書之，除官以才高下，配地繁簡，由是銓敘平允。

　　尚書尹旻欲推其鄉(xiāng)人為巡撫，孔昭不可，其人暮夜來屈膝，孔昭益鄙之，旻謂其人曰“黃君不離銓選，汝不能得也?！保渍褌鳎?br>
　　可見巡撫等官皆吏部所用，公正則選用得人，否則可以高下在心，予奪任意。

　　故嚴(yán)嵩當(dāng)國，吏、兵二部選郎各持簿任嵩填發(fā)，時稱文選郎萬采為文管家，武選職方郎方祥為武管家。（于慎行筆麈）　　至萬歷中，孫丕揚(yáng)長吏部，不得已用掣簽法，以謝諸賄囑者，一時稱為至公。（丕揚(yáng)傳）亦以吏部注授官職可以上下其手，故設(shè)此法以防弊也。

　　趙南星長吏部，搜舉遺佚，布列庶位，高攀龍等皆其所推用。山西巡撫缺人，郭尚文求之，南星薄其人，獨(dú)推謝應(yīng)祥?？梢娖鋾r雖有會推之例，然亦皆吏部主之。

　　周延儒謂會推名雖公，主持者止一、二人，余皆不敢言。（溫體仁傳）　　熊開元疏亦云：督撫官缺，明日廷推，今日傳單，其人姓名不列，至期，吏部出諸袖中，諸臣唯唯而已。（開元傳）

　　合而觀之，可見有明一代用人之權(quán)悉由吏部，吏部得人，則所用皆正人，如王恕為吏部尚書，所引薦耿裕、彭韶、何喬新、周維、李敏、張悅、倪岳、劉大夏、戴珊、章懋等，皆一時耆碩。弘治二十年，眾正盈朝，職業(yè)修理，號為極盛者，恕力也?！　∑浜筇靻⒊跄?，周嘉謨、張問達(dá)、趙南星先后掌吏部，起廢籍諸正人，用高攀龍、楊漣、左光斗秉憲，李騰芳、陳于廷佐銓，魏大中、袁化中長科道，鄭三俊、李邦華、孫居相、饒伸、王之采等悉置卿貳，萬歷廢弛之后，賴此數(shù)年，稍支傾頹。未幾，易以閹黨，而官方不可問矣！

　　此有明一代吏部之大概也。

　　案王恕不能用正人，亦由司禮監(jiān)懷恩以恕忠義，勸孝宗用之，故得行其志。天啟初，起用鄒元標(biāo)、王德完諸賢，亦由司禮王安聽汪文言之言，是以博采人望，布列庶位，是吏部亦恃宦官之力，其權(quán)在吏部上，更可知矣！

　　揚(yáng)州同時四知府

　　靖難師至揚(yáng)州，江都令張本迎降，成祖以滁、泰二知州房吉、田唐成率先歸附，命與本并為揚(yáng)州知府，與現(xiàn)任知府譚友德同蒞府事，揚(yáng)州一時遂有四知府。

　　永樂中海外諸番來朝

　　明史外國傳：永樂三年，浡呢國王麻那惹那率其妃及弟、妹、子女泛海來朝，王卒于會同館，葬之安德門外。六年，馮嘉施蘭國酋玳瑁、里欲二人俱來朝。九年，滿剌加國王拜里迷蘇喇率妻子、陪臣五百余人來朝。十年，浡呢王子遐旺又偕其母來朝。十五年，蘇祿國東王巴都葛八哈喇、西王麻哈喇叱葛喇麻、丁峒王妻叭都葛巴喇卜俱率其家屬、頭目三百四十余人泛海來朝，東王回至德州卒。是年又有古麻喇朗國王斡喇義亦奔，率其妻子陪臣來朝，還至福建卒。十七年，滿剌加王母斡撒于的兒沙來朝。二十二年，滿剌加王西里麻哈喇率妻子來朝。宣德六年，又來朝。

　　蓋皆海外小國貪利而來，是時內(nèi)監(jiān)鄭和奉命出海，訪建文蹤跡，以重利誘諸番，故相率而來。宣德以后，遂無復(fù)至者。當(dāng)時稱三保太監(jiān)下西洋，為永樂朝盛事云。（舊唐書順宗紀(jì)：日本國王并妻還番?？梢姾Ｍ夥跞氤?，與妻偕行，是其故俗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