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忠集 卷三十六·居士集卷三十六

　　墓志七首碣一首　　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

　　慶歷四年秋，予友宛陵梅圣俞來自吳興，出其哭內(nèi)之詩而悲曰：“吾妻謝氏亡矣?！必の乙糟懚嵫?。予未暇作。居一歲中，書七八至，未嘗不以謝氏銘為言，且曰：“吾妻故太子賓客諱濤之女、希深之妹也。希深父子為時(shí)聞人，而世顯榮。謝氏生于盛族，年二十以歸吾，凡十七年而卒。卒之夕，斂以嫁時(shí)之衣，甚矣，吾貧可知也！然謝氏怡然處之，治其家，有常法。其飲食器皿雖不及豐侈，而必精以旨；其衣無故新，而浣濯縫紉必潔以完；所至官舍雖庳陋，而庭宇灑掃必肅以嚴(yán)；其平居語言容止，必怡以和。吾窮于世久矣，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游而樂，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，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，抑吾妻之助也。吾嘗與士大夫語，謝氏多從戶屏竊聽之，間則盡能商榷其人才能賢否及時(shí)事之得失，皆有條理。吾官吳興，或自外醉而歸，必問曰：‘今日孰與飲而樂乎？’聞其賢者也則悅，否則嘆曰：‘君所交，皆一時(shí)賢雋，豈其屈己下之邪？惟以道德焉，故合者尤寡。今與是人飲而歡邪？’是歲南方旱，仰見飛蝗而嘆曰：‘今西兵未解，天下重困，盜賊暴起于江淮，而天旱且蝗如此！我為婦人，死而得君葬我，幸矣。’其所以能安居貧而不困者，其性識(shí)明而知道理多此類。嗚呼！其生也迫吾之貧，而歿也又無以厚焉，謂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。且其平生尤知文章為可貴，歿而得此，庶幾以慰其魂，且塞予悲。此吾所以請(qǐng)銘于子之勤也?！比舸?，予忍不銘？

　　夫人享年三十七，用夫恩封南陽縣君。二男一女。以其年七月七日，卒于高郵。梅氏世葬宛陵，以貧不能歸也，某年某月某日，葬于潤州之某鄉(xiāng)某原。銘曰：　　高崖斷谷兮，京口之原。山蒼水深兮，土厚而堅(jiān)。居之可樂兮，卜者曰然。骨肉雖土兮，魂氣則天。何必故鄉(xiāng)兮，然后為安。

　　萬壽縣君徐氏墓志銘〈慶歷五年〉

　　河?xùn)|都轉(zhuǎn)運(yùn)使、天章閣待制施君，卜以慶歷五年三月某日，葬其夫人萬壽縣君于蘇州吳縣三讓鄉(xiāng)之陸公原，以來請(qǐng)銘。　　夫人姓徐氏，世家通州之靜海。七歲喪其母，哀不自勝，泣曰：“母，女所恃以生者也。無母，其復(fù)能生？”因欲投水火，其父兄力止之。既長(zhǎng)，事其繼母，則以孝聞。年若干，歸于施氏，逮事其姑，紉縫烹飪必以身，早暮寒暑飲食必以時(shí)。姑亡，哀毀得疾，逾年而后能起。生五男一女。男曰邈，舉進(jìn)士，某官，知開封府太康縣；曰述、曰造，皆將作監(jiān)主簿；曰迥、曰遜，尚幼。女曰錦娘。慶歷三年十一月甲子，以疾卒于河?xùn)|之官舍，享年四十有三。

　　夫人之生也，事其繼母及姑，皆稱曰孝。及其歿也，其夫之稱曰“吾妻助我而賢”，其子之幼者曰“吾母慈我”，其長(zhǎng)者之稱曰“吾母不以愛怠我，而以成人勖我，使我至于有立”，凡施氏外內(nèi)婚姻宗族之稱者曰“夫人遇我有禮而仁”，至于妾媵左右之稱者亦曰“夫人于我仁而均”。嗚呼，夫人之行至矣！其勤而有法，其施之各有宜，可謂賢也已。若夫男子見于外，其善惡功過，可舉而書。至于婦德主內(nèi)，自非死節(jié)徇難非常之事，則其幽閑淑女之行，孰得顯然列而志之以示后？惟視其所稱與其所思，則其賢可知矣。施君，名昌言。夫人曾祖諱某。祖諱某。父諱某，以尚書都官員外郎致仕。夫生而其善可稱，未若歿而遺思之深也。悲夫！銘曰：

　　于惟夫人，東海之華。始來施氏，有此室家。為婦為母，勤孝勞劬。有女昔褓，今婉其裾。子綬煌煌，弟長(zhǎng)相趨。夫爵之高，榮及親疏。厥家已成，而獨(dú)不居。千里之遠(yuǎn)，歸魂東吳。銘以哀之，已矣嗚呼。

　　長(zhǎng)沙縣君胡氏墓志銘

　　故太子中舍張君諱某之夫人，曰長(zhǎng)沙縣胡氏。胡氏世為某人。父諱震，官至刺史。夫人年二十七，以歸中舍君。君時(shí)為融州司理參軍，歷潭州寧鄉(xiāng)縣尉、鳳州兩當(dāng)、福州寧德二縣令以卒。夫人之為婦也，以勤儉恭肅主張氏之祭饋，而睦其內(nèi)外之宗姻。生子男二人，女一人。男曰大年、大有，皆舉進(jìn)士。大年今為鄭州原武縣令，大有秘書丞。女適邵陽縣令錢奕。夫人之為也，以禮義慈嚴(yán)教育其子，故其男也有立而克嗣其世，女也適于人而宜人之家。為婦為母之道無不備，而成其夫之家，享其子之祿。以某年某月某日以疾卒，享年七十有五。又用其子之恩，追封長(zhǎng)沙縣君。嗚呼！可謂榮矣。中舍君先以某年某月某日卒，以葬于某州某縣某鄉(xiāng)。夫人以某年某月某日，合葬于中舍君之墓。銘曰：

　　婦德之備，功施也內(nèi)。銘昭其幽，以法后世。

　　長(zhǎng)壽縣太君李氏墓志銘〈慶歷八年〉

　　太中大夫、尚書屯田郎中、上柱國王公諱利之夫人，曰李氏。李氏世家湖南，其父諱昭文，官至國子博士，贈(zèng)工部侍郎。夫人年二十二歸于王氏，用夫封隆平縣君，后以其子徙封長(zhǎng)壽縣太君。夫人為李氏女，事后母，以孝聞。及為王氏婦，逮事其舅姑，其舅姑嘗稱夫人以戒諸婦曰：“事我者當(dāng)如此。”又以誡其諸女曰：“為人婦者當(dāng)如此?！逼錇槟敢?，有三男三女。及其老也，鼎為職方員外郎，震太子中舍，復(fù)太常博士，三子者皆有才行，而復(fù)尤好古有文，聞?dòng)诋?dāng)世。女皆有歸。孫男六人：曰夷仲、曰虞仲、曰于仲、曰南仲、曰武仲、曰延仲。女五人，一亦歸人矣，余尚幼。夫人享年八十有六，以慶歷七年七月十日，終于京兆子復(fù)之官舍。用明年二月十七日，合葬于河南洛陽大樊原王公之墓。

　　夫人于王氏，積行累功，其德備矣，不可以遍書。書其舅姑之所嘗稱者，以見其為婦之道；書其子之賢而有立，以見其為母之方；書其子孫之眾，壽考之隆，以見其勤于其家至于有成，而終享其福之厚。嗚呼！于夫人無不足矣，而其子若孫皆曰未也，謂必有以示永久而不歿，庶幾以慰無窮之哀，乃來請(qǐng)銘以葬。其子之友廬陵歐陽修為之銘曰：

　　家成于勤，德隆以壽。歸安其藏，以昌厥后。

　　廣平郡太君張氏墓志銘〈嘉祐元年〉

　　故右諫議大夫、集賢院學(xué)士、贈(zèng)禮部尚書虢略楊公之夫人，曰廣平郡太君張氏。其先青州人，后徙為開封人也。楊公諱大雅，以文行知名于時(shí)，號(hào)有清節(jié)。夫人佐公以勤儉治其家，教子弟，和宗族，皆有法。公以明道元年四月某日薨。后二十有四年，至和二年六月某日，夫人以疾卒于高郵。以嘉祐元年十二月某日，葬于杭州錢塘縣履泰鄉(xiāng)湖西村靈隱山祖塋之西。

　　夫人曾祖嗣，當(dāng)五代之亂，不顯。祖平，舉三禮。太宗皇帝為晉王，署平押衙，為人剛果有智謀，以此尤見親信，官至三司鹽鐵使。父從古，莊宅副使。景德中，以殿直從李繼隆軍擊契丹，繼隆戰(zhàn)敗，從古入見，陳繼隆所以敗之狀，其言甚辯，稱旨。會(huì)宜州蠻叛，乃以從古為供奉官，守宜州。從古招降叛蠻，秩滿罷去，以內(nèi)殿崇班馮勵(lì)代之。蠻復(fù)叛，攻宜州，斬勵(lì)而去，告邊吏曰：“得張侯守宜州，我則聽命。”即復(fù)遣從古守宜州，凡七年，蠻無事，徙知澧州。而宜州人陳進(jìn)反攻嶺南，驛召從古，以為巡撫副使，與賊戰(zhàn)象州，斬首萬余級(jí)。已破進(jìn)，留宜州，以疾卒，宜人為立廟于州北韓婆嶺。慶歷中，蠻賊區(qū)希范攻宜、桂，轉(zhuǎn)運(yùn)使杜杞禱兵于廟下，更其名曰制勝嶺，至今宜人祠之。

　　蓋楊氏自漢以來，世有令譽(yù)，迨公千余歲，常有顯人。而張氏威烈，信于一方。楊氏以德，張氏以功，合二族之美，而夫人為淑女，為賢婦母，享年六十，以壽終。公先娶漳南縣君張氏，生子二人：曰洎，虞部員外郎；曰浚，殿中丞。女三人，長(zhǎng)適國子博士袁成師，次大理寺丞李嚴(yán)，次殿中丞溫嗣良。夫人生子男四人：曰泳，大理寺丞；曰漸，奉禮郎；曰沆，太子中舍；曰沨，衛(wèi)尉寺丞。有女一人，歸于修。女之適李氏者，今封武原縣太君。余女及浚、泳、漸，皆先夫人而亡。孫男十四人。嗚呼！惟德與功與賢，法皆宜銘。銘曰：　　有邑清河，遂開其邦。又徙南陽，皆以夫榮。后用子封，京兆廣平。宜其夫子，有淑其聲。子孫之思，考德有銘。

　　渤?？h太君高氏墓碣〈嘉祐元年〉

　　故尚書兵部員外郎、知制誥、知鄧州軍州事陽夏公之夫人，姓高氏，宣州宣城人也。父諱惠連，官至兵部郎中。母曰廣陵縣君句氏。陽夏公諱絳，姓謝氏。夫人有子曰景初、景溫、景平、景回。女一早卒，次適上虞縣令王存，次適大理寺丞李處厚，次若干人，未嫁。寶元二年，陽夏公卒于鄧州，以某年八月某日，葬于某所。后若干年，夫人隨其子某官于某州，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于官舍，遂以某年某月某日合葬于公之墓。夫人初以夫封文安縣君，后以其子封渤?？h太君。

　　謝氏世為名族，而陽夏公尤顯聞?dòng)跁r(shí)。初，公與予俱官于洛陽，而公之父太子賓客諱濤尚無恙。其子景初、景溫方為童兒，景平始生，二三女子皆幼。予日至其家，進(jìn)拜賓客，見其鬢發(fā)垂白，衣冠肅潔，貌厚而氣清，壽考君子也。退而與陽夏公游，見其年壯志盛，偉然方為一時(shí)名臣。而諸兒女子戲嬉尊席之間者，皆穎發(fā)而秀好。于是時(shí)，夫人以孝力事其舅為賢婦，以柔順事其夫?yàn)橘t妻，以恭儉均一教育其子為賢母。后二三年，賓客薨于京師。又五六年，陽夏公卒于鄧。又十余年，景初、景溫、景平皆以進(jìn)士及第，景初為某官，景溫某官，景平某官。夫人于其舅與夫，為婦之禮備；于其子，立家之道成。享年若干以卒。嗚呼！予始銘賓客，又銘陽夏公，今又書夫人之事于碣，殆見謝氏更一世矣。其為之書也，宜得其詳?！　”焙？ぞ跏夏怪俱憽醇蔚v五年〉　　太常丞致仕吳君之夫人，曰北?？ぞ跏希瑸H州北海人也?；士贾M汀，舉明經(jīng)不中，后為本州助教。夫人二十三，歸于吳氏。天圣元年六月二日以疾卒，享年三十有七。

　　夫人為人，孝順勤儉。自其幼時(shí)，凡于女事，其保傅皆曰“教而不勞”；組纟川織絍，其諸女皆曰“巧莫可及”。其歸于吳氏也，其母曰“自吾女適人，吾之內(nèi)事無所助”；而吳氏之姑曰“自吾得此婦，吾之內(nèi)事不失時(shí)”。及其卒也，太常君曰“舉吾里中有賢女者，莫如王氏”，于是娶其女弟以為繼室。而今夫人戒其家曰“凡吾吳氏之內(nèi)事，惟吾女兄之法是守”，至今而不敢失。

　　夫人有賢子曰奎，字長(zhǎng)文，初舉明經(jīng)，為殿中丞，后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，今為翰林學(xué)士、尚書兵部員外郎、知制誥。失人初用子恩，追封福壽縣君。其后長(zhǎng)文貴顯，以夫人為請(qǐng)，天子曰：“近臣，吾所寵也，有請(qǐng)其可不從？”乃特追封夫人為北海郡君。長(zhǎng)文號(hào)泣頓首曰：“臣奎不幸，竊享厚祿，不得及其母，而天子寵臣以此，俾以報(bào)其親，臣奎其何以報(bào)！”當(dāng)是時(shí)，朝廷之士大夫，吳氏之鄉(xiāng)黨鄰里，皆咨嗟嘆息曰：“吳氏有子矣?！奔蔚v四年冬，長(zhǎng)文請(qǐng)告于朝，將以明年正月丁酉，葬夫人于鄆州之魚山。夫人生三男，曰奎、奄、胃。今夫人生一男，曰參。女三人。孫男女九人。曾孫女二人。銘曰：

　　奎顯矣，奄早亡，胃與參，仕方強(qiáng)。以一子，榮一鄉(xiāng)。生雖不及歿有光，孫曾多有后愈昌。

　　長(zhǎng)安郡太君盧氏墓志銘〈治平四年〉

　　長(zhǎng)安郡太君盧氏，尚書刑部侍郎蔡公諱之夫人，端明殿學(xué)士、尚書禮部侍郎襄之母也。以治平三年十月某日，卒于杭州之官舍，享年九十有二。嗚呼！可以為壽矣。夫壽者，《洪范》所謂五福也。福者，百順之名也。故離之雖為五，必合而不闕其一，然后為福之備也。蓋五者，其一在人曰德，而其四在天，必有其一于己，然后能致其四。而有諸己者，或厚或薄，故其所致，亦有備有不備焉。夫老而貧且病者，是人之所哀，非福也。壽且富康，而無德以將之，謂之賊與不仁，非福也。三者具而又有德，而死非其命者，謂之不幸，非福也。故曰必不闕其一，然后為福之備者，惟夫人有之。

　　夫人在父母家，奉其親以孝。其歸于蔡氏也，其舅姑老，事之如其親，其歸寧于父母也，能使其舅姑不見三日必涕泣而思。其事長(zhǎng)慈幼，既儉且勤，久而宗族和，鄉(xiāng)黨化。其亡也，柩自余杭至，里閭、親戚哭之，往往有過乎哀者，問之，皆曰夫人于我有德，而人人各有述焉。嗚呼，可謂賢也已！

　　夫人生四子，其三皆早卒。而端明君，第二子也，獨(dú)顯赫為時(shí)名臣，自為諫官、知制誥、翰林學(xué)士、知開封府、三司使，間出知泉、福二州，福建路轉(zhuǎn)運(yùn)使，出入清要，光華寵榮，以為其親之養(yǎng)。而夫人享此者，蓋三十有六年。端明君已顯貴，天子嘉之，曰：“有子如此，其母之賢可知?！庇谑怯泄卩a。

　　夫人平生少疾病，雖老而耳目聰明，食生飲寒如壯者。晚從端明君于杭州，極東南富麗海陸之珍奇以為娛樂之奉，而奄然以其壽終。其于五福，可謂不闕一矣。

　　方夫人之盛時(shí)，凡為人子者舉觴壽其親，莫不以夫人為祝；而不幸榮不及養(yǎng)者，必仰天怨吁，謂薄厚不均，以不得如夫人為恨。蓋不知夫有諸己者厚，故能致其福之備也。

　　夫人，泉州惠安人也。曾祖諱某，祖諱某，父諱某，皆不仕。其三子：早卒者曰丕，不及仕；曰高，太康縣主簿；曰，福州司戶參軍。女二人，皆適士族。孫六人。曾孫三十余人。嗚呼，盛矣！蔡氏之后，其又將大興乎！銘者，所以昭德而示后也。于是端明君之友人廬陵歐陽修為之銘曰：

　　維治平四年十有一月某日，孤子襄礻付其母夫人盧氏于先君之墓。其縣仙游，其里慈孝，其岡半井。其固其安，其千萬年之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