藝苑卮言 卷六

　　高帝嘗謂宋濂：“浙東人才，惟卿與王祎耳。才思之雄，卿不如祎；學(xué)部之博，祎不如卿?！庇謬L與劉誠意論文，誠意謂：“宋濂第一，其次，臣不敢多讓，又其次張孟兼?！泵霞嫘詣傘?，好出人上。為按察副使，上冢歸，邑令謁之，不為禮。帝聞之弗善也。又與布政使吳印爭，帝大怒，摘捶之幾絕，乃賜死。

　　當(dāng)是時，詩名家者，無過劉誠意伯溫高太史季迪袁侍御可師。劉雖以籌策佐命，然為讒邪所間，主恩幾不終，又中胡惟庸之毒以死。高太史辭遷命歸，教授諸生，以草魏守觀《上梁文》腰斬。袁可師為御史，以解懿文太子忤旨，偽為風(fēng)癲，備極艱苦，數(shù)年而後得老死。文名家者，無過宋學(xué)士景濂王待制子充。景濂致仕後，以孫慎詿誤，一子一孫大辟，流竄蜀道而死。子充出使云南，為元孽所殺，歸骨無地。嗚呼！士生於斯，亦不幸哉！

　　劉誠意伯溫與夏煜孫炎輩，皆以豪詩酒得名。一日，游西湖，望建業(yè)五色云起，諸君謂為慶云，擬賦詩。劉獨(dú)引大白慷慨曰：“此王氣也。後十年有英主出，吾當(dāng)輔之。”眾皆掩耳。尋高皇帝下金陵，劉建帷幄之勛，為上佐，開茅土，其言若契。

　　吾昆山顧瑛、無錫倪元鎮(zhèn)，俱以猗卓之資，更挾才藻，風(fēng)流豪賞，為東南之冠，而楊廉夫?qū)嵵魉姑?。倪繪事尤稱絕倫。高皇帝徵廉夫修《元史》，欲官之，廉夫作《老客婦謠》示不屈，乃放之歸。時危素太樸為弘文館學(xué)士，方貴重。上一日聞履聲，問為誰，太仆率然曰：“老臣危素?！?br>
　　上不懌曰：“吾以為文天祥耶？”謫佃臨濠死。人以定楊危之優(yōu)劣。倪顧各散家資，顧仍畫其像，題曰：“儒衣僧帽道人鞋，天下青山骨可埋。若說少年豪俠處，五陵鞍馬洛陽街?！敝两袢藗髦７蛞灶櫮咧慌c廉夫之豪縱而若此，其於陶靖節(jié)，可謂異軌同操。

　　當(dāng)勝國時，法網(wǎng)寬，人不必仕宦。浙中每歲有詩社，一二名宿如廉夫輩主之，刻其尤者為式。饒介之仕偽吳，求諸彥作《醉樵歌》，以張仲簡第一，季迪次之。贈仲簡黃金十兩，季迪白金三斤。後承平久，張洪修撰每為人作一文，僅得五百錢。

　　解大紳十八舉鄉(xiāng)試第一，以進(jìn)士為中書庶吉士，上試詩稱旨，賜鞍馬筆札。而縉率易無所讓，嘗入兵部索皁人，不得，即之，尚書所嫚罵。尚書以聞，上弗責(zé)也，曰：“縉逸當(dāng)爾耶?！笨嘁杂?，即除御史。久之，事文皇帝入內(nèi)閣，詞筆敏捷，為一時冠，而意氣闊疏，又性剛多忤，上聞之，亦弗善也。出參議廣西，日與王檢討偁探奇山水自適。上書請鑿章江水，便來往，上大怒，徵下獄。三載，命獄吏沃以燒灑，埋雪中死。

　　曾學(xué)士子啟，上嘗召試《天馬歌》，援筆立就，佳之，賜寶帶。又因醉遺火，延燒民居，上弗罪也。後病卒，且氣絕，呼酒飲至醉，題曰：

　　“宮詹非小，六十非天。我以為多，人以為少。易簀蓋棺，此外何求？白云青山，樂哉斯丘?！?br>
　　景泰中，稱詩豪者十才子，而劉溥湯胤勣為之首。劉太醫(yī)吏目，湯參將也。湯尤縱誕，每稱杜陵無好句，然與劉論詩，伏不出一語。劉欽謨載其事及溥《白鵲詩》甚詳。成化中，郎署有詩名者，無過於劉昌欽謨，夏寅正夫。欽謨《無題》與正夫《虔州懷古》詩，《懷麓堂詩話》亦載之，然俱平平耳，他作愈不稱。

　　桑民懌家貧，亡所蓄書，從肆中鬻得，讀過輒焚棄之。敢為大言，不自量，時銓次古人，以孟軻自況，原遷而下，弗論也。而更非蒲韓愈氏曰：

　　“此小兒號嗄?！焙蝹鲉柡擦治慕駷檎l，曰：“虛無人，舉天下亦叭悅，其次祝允明，又次羅圯。”悅髻椎而補(bǔ)博士弟子，部使者按水利下邑，悅前謁之，書刺“江南才人桑悅”。博士弟子業(yè)不當(dāng)刺，又厚自譽(yù)，使者大駭。已問，知悅素，乃延之校書，而預(yù)刊落以試。悅校至不屬，即索筆請書，亡誤，使者大悅服，折節(jié)交悅矣。十九舉鄉(xiāng)試，再試，禮部奇其文，至閱《道統(tǒng)論》，則曰：“夫子傳之我?！笨s舌曰：“得非江南桑生耶？　　大狂士。”斥不取。時丘濬為尚書，慕悅名，召令具賓主。已，出己文令觀，紿曰：“某先輩譔?！睈傂闹弧肮^悅為逐穢也耶？奈何得若文而令悅觀?！睘F曰：“生試更為之?！睔w譔以奏，濬稱善。已令進(jìn)他文，濬未嘗不稱善也。悅名在乙榜，請謝不為官。俟後試，而時竟以悅狂，抑弗許，調(diào)邑博士。悅為博士逾歲，而按察視學(xué)者別丘濬，濬曰：“吾故人桑悅，幸無以屬吏視也。”按察既行部抵邑，不見悅，顧問長吏：“悅今安在，豈有恙乎？”長吏素恨悅，皆曰：“無恙，自負(fù)不肯迎耳。”乃使吏往召之，悅曰：“邊宵旦雨淫，傳舍圮，守妻子亡暇，何候若！”按察久不待，更兩吏促之，悅益怒曰：“若真無耳者。即按察力能屈博士，可屈桑先生乎！為若期三日先生來，不三日不來矣?！卑床煊焓諓?，緣濬不果。三日，悅詣按察，長揖立，不跪。按察厲聲曰：“博士分不當(dāng)?shù)霉蛞?？”悅前曰：“漢汲長孺長揖大將軍，明公貴豈逾大將軍？而長孺固亡賢於悅，柰何以面皮相恐，寥廓天下士哉！悅今去，天下自謂明公不容悅，曷解耳？”因脫帽徑出，按察度亡已，乃下留之。他日當(dāng)選兩博士自隨，悅在選，故事博士侍左右立竟日，悅請曰：“犬馬齒長，不能以筋力為禮，亦不能久任立，愿假借，且使得坐。”即移所便坐。御史聞悅名，數(shù)召問，謂曰：“匡說《詩》；解人頤。子有是乎？”曰：“悅所談玄妙，何匡鼎敢望！即鼎在，亦解頤。公幸賜清燕，畢頃刻之長?！庇穳阎?，令坐講。

　　少休，悅除襪，跣而爬足垢。御史不能禁，令出。尋復(fù)薦之，遷長沙倅，再調(diào)柳州，悅實惡州荒落，不欲往。人問之，輒曰：“宗元小生，擅此州名久，吾一旦往，掩奪其上，不安耳?！睘榱輾q馀，父喪歸。服除，遂不起。居家益任誕，褐衣楚制，往來郡邑間?！　罹t為儀部主事，與郎中不相得，因謝病歸。久之，病良已，起復(fù)除原官。循吉多病而好讀書，最不喜人間酬應(yīng)，嘗開卷至得意，因起踔掉不休，人遂相目呼顛主事云。復(fù)官彌月，再乞病告，吏部以格不可，曰：

　　“郎病已，復(fù)病耶？安得告？而可為者致仕耳?！毖Ｔ唬骸拔犭y致仕何！”即自謐罷，時僅三十馀。既以歸，益亡順外事，而蹤蹤益詭怪寡合，出敝冠服羸與馬，故以起人易而更侮之，又級文章語中傷人。正德末，循吉老且貧，嘗識伶臧賢，為上所幸愛。上一日問：“誰為善詞者？與偕來?！辟t頓首曰：“故主事楊循吉，吳人也，善詞?！鄙陷m為詔起循吉。

　　郡邑守令心知故，強(qiáng)前為循吉治裝，見循吉冠武人冠，韎韐戎錦，已怪之。

　　又乘勢語多侵守令。已見上畢，上每有所幸燕，令循吉應(yīng)制為新聲，咸稱旨受賞，然賞亡異伶伍。又不授循吉官與秩，間謂曰：“若嫻樂，能為伶長乎？”循吉愧悔，汗洽背，謀於賢，乃以他語懇上放歸。歸益不自懌，諸後進(jìn)少年非薄之，亡禮問者。而其文亦漸落，不復(fù)進(jìn)。卒窮老以死，所著《奚囊雜纂》，未成書。

　　祝希哲生而右手指枝，因自號枝指生。為人好酒色六博，不修行檢。

　　嘗傅粉黛，從優(yōu)伶酒間度新聲，俠少年好慕之，多赍金游允明甚洽。舉鄉(xiāng)薦，從春官試下第。是時海內(nèi)漸熟允明名，索其文及書者接踵?；蜉偨饚胖灵T，允明輒以疾辭不見，然允明多醉，伎館中掩之，雖累紙可得，而家故給，以不問僮奴作業(yè)。又捐業(yè)蓄古法書名籍，售者或故昂直欺之，弗算。

　　至或留客，計無所出酒，窘甚，以所蓄易置，得初直什一二耳。當(dāng)其窘時，黠者持少錢米乞文及手書輒與，已小饒，更自貴也。嘗遺黑貂裘甚美，欲市之，或曰：“青女至矣，何故市之？”允明曰：“昨蒼頭言始識，不市而忘，敝之篋，何益？”後拜廣中邑令歸，所請受橐中裝可千金，歸日張酒，呼故狎游宴，歌呼為壽，不兩年都盡矣。允明好負(fù)逋責(zé)，出則群萃而訶誶者至接踵，竟弗顧去。

　　唐伯虎與里中生張夢晉善。張才大不及唐，而放誕過之，恆曰：“日休小豎子耳，尚能稱醉士，我獨(dú)不耶！”一日游虎丘，會數(shù)賈飲山上亭，且詠。靈曰：“此養(yǎng)物技不過弄杯酒間具，何當(dāng)論詩，我且戲之?！笔赂聻樨ふ?，上丐賈。食已，前請曰：“謬勞君食，無以報。雖不能句，而以狗尾續(xù)，柰何？”賈大笑，漫舉詠中事試之，如響。賈不測，始令賡。

　　張復(fù)丐酒，連舉大白十?dāng)?shù)，揮毫頃而成百首，不謝竟去。易維蘿陰下，賈陰使人伺之，無見也，大駭，以為神仙云。張度賈遠(yuǎn)則上亭，硃衣金目，作胡人舞，形狀殊絕。伯虎舉鄉(xiāng)試第一，坐事免。家以好酒益落，有石婦，斥去之，以故愈自棄不得。嘗作《答文徵明書》及《桃花庵歌》，見者靡不酸鼻也。

　　文徵仲太史有戒不為人作詩文書畫者三：一諸王國，一中貴人，一外夷。生平不近女色，不干謁公府，不通宰執(zhí)書，誠吾吳杰出者也。吾少年時不經(jīng)事，意輕其詩文，雖與酬酢，而甚鹵莽。年來人其次孫請，為作傳，亦足稱懺悔文耳。

　　長沙公少為詩有聲，既得大位，愈自喜，攜拔少年輕俊者，一時爭慕歸之。雖模楷不足，而鼓舞攸賴。長沙之於何李也，其陳涉之啟漢高乎？

　　獻(xiàn)吉才氣高雄，風(fēng)骨遒利，天授既奇，師法復(fù)古，手辟草昧，為一代詞人之冠。要其所詣，亦可略陳。騷賦上擬屈宋，下及六朝，根委有馀，精思未極。擬樂府自魏而後有逼真者，然不如自運(yùn)，滔滔莽莽?！哆x》體、建安以至李杜，無所不有，第於謝監(jiān)未是初日芙蓉，僅作顏光祿耳。七言歌行縱橫如意，開闔有法，最為合作。五言律及五七言絕時詣妙境，七言雄渾豪麗，深於少陵，抵掌捧心，不能厭服眾志。文酷亻放左氏司馬，敘事則奇，持論則短，間出應(yīng)酬，頗傷率易。

　　仲默才秀於李氏，而不能如其大。又義取師心，功期舍筏，以故有弱調(diào)而無累句。詩體翩翩，俱在雁行。顧華玉稱其“咳唾珠璣，人倫之雋”。

　　騷賦啟發(fā)擬六朝者頗佳，他文促薄，似未稱是。

　　昌穀少即摛詞，文匠齊梁，詩沿晚季，迨舉進(jìn)士，見獻(xiàn)吉大悔改。其樂府、《選》體、歌行、絕句，咀六朝之精旨，采唐初之妙則，天才高朗，英英獨(dú)照。律體微乖整栗，亦是浩然太白之遺也。《騷》誄頌劄，宛爾潘陸，惜微短耳。今中原豪杰，師尊獻(xiàn)吉；後俊開敏，服膺何生；三吳輕雋，復(fù)為昌穀左袒。摘瑕攻颣，以模剽病李，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，李所不足者，刪之則精；二子所不足者，加我數(shù)年，亦未至矣。　　徐昌穀有六朝之才而無其學(xué)，楊用脩有六朝之學(xué)而非其才。薛君采才不如徐，學(xué)不如楊，而小撮其短，又事事不如何李，樂府、五言古可得伯仲耳。

　　昌穀之於詩也，黃鵠之於鳥，瓊瑤之於石，松桂之於木也。高叔嗣空谷之幽蘭，崇庭之鼎彝也。高季迪之流暢，邊庭實之開麗，鄭繼之之雄健，王衡之宏大，孫太初之奇拔，顧華玉之和適，李賓之之通爽，馬仲房之華整，皆其次也，可謂兼能而不足。薛君采俞仲蔚之於五言古，王稚欽吳明卿之於五言律，又明卿子與之於七言律，高子業(yè)之於五言古近體，各極妙境，可謂專至而有馀?！　±钗恼秊楣艠犯?，一史斷耳，十不能得一。黃才伯辭不稱法，顧華玉邊庭實劉伯溫法不勝辭。此四人者，十不能得三。王子衡差自質(zhì)勝，十不能得四。徐昌穀雖不得叩源推委，而風(fēng)調(diào)高秀，十不能得五。何李乃饒本色，然時時己調(diào)雜之，十不能得七。于鱗字字合矣，然可謂十不失一，亦不能得八。

　　何仲默與李獻(xiàn)吉交誼良厚，李為逆瑾所惡，仲默上書李長沙相救之，又畫策令康修撰居間，乃免。以後論文相掊擊，遂致小間。蓋何晚出，名遽抗李，李漸不能平耳。何病革，屬後事，謂墓文必出李手，時張以言孟望之在側(cè)，私曰：“何君沒，恐不能得李文，李文恐不得何意，吾曹與戴仲鹖樊少南共成之可也?！苯裢?，亦寥落不甚稱。

　　李獻(xiàn)吉為戶部郎，以上書極論壽寧侯事下獄，賴上恩得免。一夕遇醉侯於大市街，罵其生事害人，以鞭梢擊墮其齒。侯恚極，欲陳其事，為前疏未久，隱忍而止。獻(xiàn)吉後有詩云：“半醉唾罵文成侯?！鄙w指此事也。

　　李獻(xiàn)吉既以直節(jié)忤時，起憲江西，名重天下。俞中丞諫督兵平寇，用二廣例，抑諸司長跪，李獨(dú)植立。俞怪，問：“足下何官耶？”李徐答：　　“公奉天子詔督諸軍，吾奉天子詔督諸生?！本钩?。後與御史有隙，即率諸生手鋃鐺，欲鎖御史，御史杜門不敢應(yīng)。坐構(gòu)免，名益重。方岳部使過汴，必謁李，年位既不甚高，見則據(jù)正坐，使客侍坐，往往不堪，乃起寧籓之獄，陷李幾死。林尚書待用力救得免，自是不復(fù)振?！　『沃倌^獻(xiàn)吉振大雅，超百世，書薄子云，賦追屈原。王子衡云：

　　“執(zhí)符於《雅謨》，游精於漢魏，以雄渾為堂奧，以蘊(yùn)藉為神樞，思入玄而調(diào)寡和。如鳳矯龍變，人罔不知其為祥，亦罔不駭其異?！秉S勉之云：

　　“興起學(xué)士，挽回古文，五色錯以彪章，八音和而協(xié)美。如玄造包乎品物，海渤匯夫波流。”又云：“江西以後，愈妙而化，如玄造范物，鴻鈞播氣，種種殊別，新新無已?！逼渫谱鹬芍^至矣。然王敬夫薛君采各有《漫興》詩，王詠何云：“若使老夫須下拜，便教獻(xiàn)吉也低頭?！毖υ疲骸翱∫萁K憐何大復(fù)，粗豪不解李空同?！眲t似有不盡然者。及觀何之駁李詩，有云：

　　“詩意象應(yīng)曰合，意象乖曰離。空同丙寅間詩為合，江西以後詩為離。試取丙寅作，叩其音，尚中金石，而江西以後之作，辭艱者意反近，意苦者辭反常，色黯淡而中理，披慢讀之，若搖鞞鐸耳。”李之駁何則曰：“如摶沙弄泥，散而不瑩，闊大者鮮把持。文又無針線?！庇衷疲喝缰倌渡衽x》，《帝京篇》，南游日，北上年’，四句接用，古有此法乎？　　蓋彼知神情會處下筆成章為高，而不知高而不法，其勢如搏巨蛇，駕風(fēng)螭，步驟雖奇，不足訓(xùn)也。君詩結(jié)語太咄易，七言律與絕句等，更不成篇，亦寡音節(jié)，百年萬里，何其層見疊出也。七言若剪得上二字，言何必七也?！?br>
　　二字之言，雖中若戈矛，而功等藥石，特何謂李江西以後為離，與勉之言背馳，此未識李耳。李自有二病，曰：模亻放多，則牽合而傷跡；結(jié)構(gòu)易，則粗縱而弗工。

　　獻(xiàn)吉之於文，復(fù)古功大矣。所以不能厭服眾志者，何居？一曰操撰易，一曰下語雜。易則沉思者病之，雜則顓古者卑之。　　獻(xiàn)吉文，如譜傳《于肅愍康長公碑》、封事數(shù)章佳耳，其他多涉套，而送行序，尤率意可厭。殷少保正甫為于鱗志銘云：“能不為獻(xiàn)吉也者，乃能為獻(xiàn)吉者乎？”唯于鱗自云亦然。

　　歌行之有獻(xiàn)吉也，其猶龍乎？仲默于鱗，其麟鳳乎？夫鳳質(zhì)而龍變，吾聞其語矣，未見其人也。

　　賦至何李，差足吐氣，然亦未是當(dāng)家。近見盧次楩繁麗濃至，是伊門第一手也。惜應(yīng)酬為累，未盡陶洗之力耳。余與李于鱗言盧是一富賈胡，君寶悉聚，所以乏陶硃公通融出入之妙，李大笑以為知言。然李材高，不肯作賦，不知何也。俞仲蔚小，乃時得佳者，其為誄贊，辭殊古?！　∮鄧L於同年袁生處，見獻(xiàn)吉與其父永之僉憲書，極言其內(nèi)弟左國璣猜忌之狀。末有云：“此人尚爾，何況邊李耶？”邊蓋尚書庭實，與獻(xiàn)吉素稱國士交者。又獻(xiàn)吉晚為其甥曹嘉所厄良苦，豈文士結(jié)習(xí)，例不免中人忌耶？

　　仲默《別集》，亦不能佳，惟《空同集》是獻(xiàn)吉自選，然亦多駁雜可刪者。余見李嵩憲長稱其“黃河水繞漢宮墻，河上秋風(fēng)雁幾行?？妥舆^壕追野馬，將軍韜箭射天狼。黃塵古渡迷飛輓，白月橫空冷戰(zhàn)場。聞道朔方多勇略，只今誰是郭汾陽”一首。李開先少卿誦其逸詩凡十馀首，極有雄渾流麗，勝其集中存者，爾時不見選，何也？余往被酒跌宕，不能請錄之，深以為恨。

　　昌穀自選《迪功集》，咸自精美，無復(fù)可憾。近皇甫氏為刻《外集》，袁氏為刻《五集》?！段寮芳瓷倌陼r所稱“文章江左家家玉，煙月?lián)P州樹樹花”者是已，馀多稚俗之語，不堪覆瓿。世人猥以重名，遂概收梓，不知舞陽絳灌既貴後，為人稱其屠狗吹簫，以為佳事，寧不泚顙。

　　五七言律至仲默而暢，至獻(xiàn)吉而大，至于鱗而高。絕句俱有大力，要之有化境在。

　　獻(xiàn)吉有《限韻贈黃子》一律云：“禁煙春日紫煙重，子昔為云我作龍。

　　有酒每邀東省月，退朝曾對掖門松。十年放逐同梁苑，中夜悲歌泣孝宗。

　　老體幸強(qiáng)黃犢健，柳吟花醉莫辭從?！辈Y有《寄獻(xiàn)吉》一律云：“汝放金雞別帝鄉(xiāng)，何如李白在潯陽？日暮經(jīng)過燕市曲，解裘同醉酒爐傍。徘徊桂樹涼風(fēng)發(fā)，仰視明河秋夜長。此去梁園逢雨雪，知予遙度赤城梁。”李雖自少陵，徐自青蓮，而李得青蓮長篇法，徐得崔沈琢句法，當(dāng)為本朝七言律翹楚。而諸家選俱未及，于鱗亦遺之，皆所未解也。

　　國朝習(xí)杜者凡數(shù)家，華容孫宜得杜肉，東郡謝榛得杜貌，華州王維楨得杜一支，閩州鄭善夫得杜骨，然就其所得，亦近似耳。唯夢陽具體而微。

　　李少卿《報蘇屬國書》，不必論其文及中有逗脫者，其傅合史傳，纖毫畢備，贗作無疑。第其辭感慨悲壯，宛篤有致，故是六朝高手。明唐伯虎《報文徵明》、王稚欽《答余懋昭》二書，差堪叔季。伯虎他作俱不稱，稚欽於文割裂，比擬亡當(dāng)者，獨(dú)尺牘差工耳。

　　講學(xué)者動以詞藻為雕搜之技，工文者則舉拙語為談笑之資，若柄鑿不相入，無論也。七言最不易工，吾姑舉諸公數(shù)聯(lián)，如“翼軫眾星朝北極，岷嶓諸嶺導(dǎo)南條”，“天連巫峽常多雨，江過潯陽始上潮”，此薛文清句也?！跋晧粜哑S枕，山色樓高不礙墻”，“狂搔短發(fā)孤鴻外，病臥高樓細(xì)雨中”，“千家小聚村村暝，萬里河流處處同”，“殘書漢楚燈前壘，小閣江山霧里詩”，“化石未成猶有淚，舞鸞雖在不驚塵”，此莊孔旸句也?！爸窳直乘}將徧，石{旬}穿沙坐欲平”，“出墻老竹青千個，泛浦春鷗白一雙”，“時時竹幾眠看客，處處桃符寫似人”，“竹徑傍通沽酒寺，桃花亂點釣魚船”，此陳公甫句也?！叭f里滄江生白發(fā)，幾人燈火坐黃昏”，“半空虛閣有云住，六月深松無暑來”，“春山日暮成孤坐，游子天涯正憶歸”，“沙邊宿鷺寒無影，洞口流云夜有聲”，“春巖過雨林芳淡，暗水穿花石溜分”，“且留南國春山興，共聽西堂夜雨聲”，“天迥樓臺含氣象，月明星斗避光輝”，“幽人月出每孤往，棲鳥山空時一鳴”，“山色古今馀王氣，江流天地變秋聲”，“棋聲竹里消閑晝，藥裹窗前對病僧”，“月繞旌旗千嶂暗，風(fēng)傳鈴柝九溪寒”，此王文成句也，何嘗不極其致。

　　公甫少不甚攻詩，伯安少攻計而未就，故公甫出之若無意者，伯安出之不免有意也。公甫微近自然，伯安時有警策。

　　顧華玉才華在硃鄭之上，特以其調(diào)少下耳。如“君王自信圖中貌，靜女虛迎夢里車”，又“古寺頻來僧盡老，重陽欲近蟹爭肥”，無論體裁，俱雋婉有味。至“御前卻輦言無忌，眾里當(dāng)熊死不辭”，尤覺矯矯壯麗。

　　硃句如“寒菊抱花馀舊摘，慈鴉將子試新飛”，亦自楚楚。華玉填楚，詔修《承天志》，以王廷陳顏木應(yīng)，後不稱旨，一時人亦以為非宜。自今思之，自不可及，華玉能識今江陵公於未冠時，足稱具眼。

　　王敬夫七言律有“出門二月已三月，騎馬陳州來亳州”一首，風(fēng)調(diào)佳甚，而選者俱不之知，何也？

　　邊庭實聞己卯南征事云：“不信土人傳接駕，似聞天語詔班師。”此欲為古人惻怛忠厚之語，而未免紐造也。至結(jié)語“東海細(xì)臣瞻巨斗，北樞終夜幾曾移”，愈有理趣而愈不佳?！皷|海”“北樞”猶為彼善，“細(xì)臣”

　　“巨斗”二字何出？吾最愛其“庭際何所有？有萱復(fù)有芋。自聞秋雨聲，不種芭蕉樹”。于鱗《詩刪》亦收之。然芭蕉豈可言樹，芋豈庭中佳物，且獨(dú)無雨聲乎？俱屬未妥。若作“自憐秋雨滴，不復(fù)種芭蕉”，或云“自聞秋雨聲，不愛芭蕉色”，則上韻亦自可押，而意尤深婉。如《題文山祠》：“花外子規(guī)燕市月，柳邊精衛(wèi)浙江潮。”卻甚精麗。

　　邊庭實以按察移疾還，每醉，則使兩伎肩臂，扶路唱樂，觀者如堵，了不為怪。關(guān)中許宗魯何棟、西蜀楊名無夕不縱倡，漸以成俗。有規(guī)楊用脩者，答書云：“文有伏境生情，詩或托物起興。如崔延伯，每臨陣則召田僧趣為壯士歌；宋子京修史，使麗豎{難火}椽燭；吳元中起草，令遠(yuǎn)山磨隃糜。是或一道也，走豈能執(zhí)鞭？古人聊以耗壯心，遣馀年，所謂老顛欲裂風(fēng)景者，良亦有以。不知我者不可聞此言，知我者不可不聞此言。”

　　康德涵六十，要名會百人，為百歲會。既會畢，了無一錢，第持箋命詩送王邸處置。時鄠杜王敬夫名位差亞，而才情勝之，倡和章詞，流布人間，遂為關(guān)西風(fēng)流領(lǐng)袖，浸淫汴洛間，遂以成俗。

　　崔子鍾好劇飲，嘗至五鼓，踏月長安街，席地坐。李文正時以元相朝天，偶過早，遙望之曰：“非子鍾耶？”崔便趨至輿傍拱曰：“老師得少住乎？”李曰：“佳?！北忝撘滦杏x，火城漸繁，始分手別。崔每一舉百馀觥船不醉，醉輒呼：“劉伶小子，恨不見我！”　　楊用脩自滇中戍暫歸瀘，已七十馀，而滇士有讒之撫臣昺者。昺俗戾人也，使四指揮以鋃鐺鎖來。用脩不得已至滇，則昺已墨敗。然用脩遂不能歸，病寓禪寺以沒。

　　明興，稱博學(xué)饒著述者，蓋無如用脩。其所撰，有《升庵詩集》、《升庵文集》、《升庵玉堂集》、《南中集》、《南中續(xù)集》、《廿十行戍稿》、《升庵長短句》、《陶情樂府》、《洞天玄記》、《滇載記》、《轉(zhuǎn)注古音略》、《古音叢目》、《古音獵要》、《古音復(fù)字》、《古音駢字》、《古音附錄》、《異魚圖贊》、《丹鉛馀錄》、《丹鉛續(xù)錄》、《丹鉛摘錄》、《丹鉛閏錄》、《丹鉛別錄》、《丹鉛總錄》、《墨池瑣錄》、《書品》、《詞品》、《升庵詩話》、《詩話補(bǔ)遺》、《箜篌新詠》、《月節(jié)詞》、《檀弓叢訓(xùn)》、《墐戶錄》、《瀑布泉行須候記》、《夏小正錄》、《升庵經(jīng)說》、《楊子卮言》、《卮言閏集》、《敝帚》、《病榻手欥》、《晞篯《谷瓦》》、《六書索隱》、《六書練證》、《經(jīng)書指要》。其所編纂，有《詞林萬選》、《禪藻集》、《風(fēng)雅逸編》、《藝林伐山》、《五言律祖》、《蜀藝文志》、《唐絕精選》、《唐音百絕》、《皇明詩抄》、《赤牘清裁》、《赤牘拾遺》、《經(jīng)義模范》、《古文韻語敘》、《管子錄》、《引書晶钅乇》、《選詩外編》、《交游詩錄》、《絕句辨體》、《蘇黃詩體》、《宛陵六一詩選》、《五言三韻詩選》、《五言別選》、《李詩選》、《杜詩選》、《宋詩選》、《元詩選》、《群書麗句》、《名奏菁英》、《群公四六節(jié)文》、《古今風(fēng)謠》、《古韻詩略》、《說文先訓(xùn)》、《文海釣鰲》、《禪林鉤玄》、《填詞選格》、《百琲明珠》、《古今詞英》、《填詞玉屑》、《韻藻古諺古雋》、《寰中秀句》、《六書索隱》、《六書練證》、《逸古編》、《經(jīng)書指要》、《詩林振秀》。楊工於證經(jīng)而疏於解經(jīng)，博於稗史而忽於正史，詳於詩事而不得詩旨，精於字學(xué)而拙於字法，求之宇宙之外而失之耳目之前，凡有援據(jù)，不妨墨守，稍涉評擊，未盡輸攻。

　　用脩謫滇中，有東山之癖。諸夷酋欲得其詩翰，不可，乃以精白綾作裓，遺諸伎服之，使酒間乞書。楊欣然命筆，醉墨淋漓裙袖，酋重賞伎女購歸，裝潢成卷。楊後亦知之，便以為快。

　　用脩在瀘州，嘗醉，胡粉傅面，作雙丫髻插花，門生舁之，諸伎捧觴，游行城市，了不為怍。人謂此君故自汙，非也。一措大裹赭衣，何所可忌？

　　特是壯心不堪牢落，故耗磨之耳。

　　予少時嘗見傳楊用脩《春興》，末聯(lián)云：“虛擬短衣隨李廣，漢家無事勒燕然。”甚美其意，為之擊節(jié)。又讀陸子淵《聞警》一聯(lián)云：“大將能揮白羽扇，君王不愛紫貂裘?！弊硝跏码m稍涉宋，然不其露。其使事之工，駢整含蓄，殊不易匹。後得全什讀之，俱不稱也。因記於此?！　〕Ｃ髑涠嗔ι粕?，雖為文法吏，時韎韋跗注兩鞬騎而馳於郊。諸徹侯子弟從俠少年飲，常前突據(jù)上坐，起角射，咸不及。問，稍知為常評事，敬之，奉大白為歸壽，常引滿沾醉，竟馳去弗顧。又時遇倡家宿，至日高舂徐起，或參會不及，長吏訶之，敖然曰：“故賤時過從胡姬飲，不欲居薄耳?！本褂每颊{(diào)判陳州，庭詈御史，以法罷歸，益縱酒自放。居恆從歌伎酒間度新聲，悲壯艷麗，稱其為人。又好彭老御內(nèi)術(shù)，自謂得之，神仙可立致。一日省墓，從外男滕洗馬飲，大醉，衣紅，腰雙刀，馳馬塵絕，從者不及前。渡水，馬顧見水中影，驚蹶墮水，刃出於腹，潰腸死，年僅三十四。平陽守王溱其故人，為收葬之。常有詩吊韓信曰：“漢代稱靈武，將軍第一人。禍奇緣躡足，功大不謀身。帶礪山河在，丹青祠廟新。長陵一抔土，寂寞亦三秦?！敝两駷橹性纻b之冠。

　　豐坊者，初字存禮，舉進(jìn)士高第，為禮部主事，以無行黜歸家。坐法竄吳中，改名道生，字人翁，年老篤病死。坊高材博學(xué)，精法書。其於《十三經(jīng)》，自為訓(xùn)詁，多所發(fā)明，稍誕而僻者，則托名古注疏，或創(chuàng)稱外國本。於構(gòu)詩文，下筆數(shù)千言立就，則多刻它名士大夫印章。偽撰字稍怪拙，則假曰：“此甘原先甘原先體也?！庇譃槿俗ǚ〞?，以真易贗，不可窮詰。又用蓄毒蛇藥殺人，強(qiáng)淫子女，奪攘財產(chǎn)，事露，人畏而恥之。

　　吾友沈嘉則云：“蓄毒蛇以下事無之，第狂僻縱口，若含沙之蠱，且類得心疾者。”因舉其一端云：“嘗要嘉則具盛饌，結(jié)忘年交。居一歲，而人或惡之曰：‘是嘗笑公文者?！创笈O(shè)醮詛之上帝。凡三等：云在世者宜速捕之，死者下無間獄，勿令得人身。一等皆公卿大夫與有睚眥者也；二等文士或田野布衣，嘉則為首；三等鼠蠅蚤虱景也。”此極大可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