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十二.杜少陵七

杜少陵七

潘子真《詩話》云：“《北岳碑》，后漢光和二年立。苦縣老子廟亦漢碑，其字刻極勁，杜詩所謂‘《苦縣》《光和》尚骨立，書貴瘦硬方通神?！犊嗫h》、《光和》謂二碑也。顏之推論文章云：‘至于陶冶性情，從容諷諫，入其滋味，亦樂事也?！隙拧找毙造`存底物’，蓋本于此?！犊蓢@詩》云：‘丈夫正色動(dòng)引經(jīng)，豐城客子王季友。群書萬卷常暗誦，《孝經(jīng)》一通看在手。貧窮老瘦家賣履，好事就之為攜酒。豫章太守高帝孫，引為賓客敬頗久?！Y(jié)《篋中集》載季友數(shù)詩，殊高古。高帝孫者，李勉也。蓋鄭惠王元懿生安德郡公琳，琳生擇言，擇言生勉，勉自河南尹徙江西觀察使。案《唐河西新幢子記題名》云：‘使兼御史中丞兼監(jiān)察御史王季友?！懯亢狻秱刨x》云：‘托末契于后生?！旁娫疲骸韺⒛┢跬心晟??！度饝?yīng)圖》曰：‘王者宴不及醉，則銀甕出。’《洗兵馬》詩云：‘不知何國進(jìn)白環(huán)，復(fù)道諸山出銀甕?！磿r(shí)西王母進(jìn)白環(huán)，見《宋書志》。‘游子久在外，門戶無人持’，《古樂府·隴西行》：‘健婦持門戶，勝一大丈夫，焉知肘腋禍，自及梟獍徒?！庖甘勤w滅智伯事。蘇秦激張儀相秦，以馬韉席坐之，‘人來坐馬韉’之句，出于此也。古人造語，俯仰紆余，各有態(tài)?！←溓嗲啻篼溈荩l當(dāng)獲者婦與姑，丈夫何在西擊胡?！泊司渲?，每函問答之詞?！篼湼煽菪←滭S，問誰腰鐮胡與羌’，句法實(shí)有所自。劉孝標(biāo)《廣絕交論》云：‘王陽登則貢公喜，罕生逝而國子悲?！世隙旁娫疲骸`效貢公喜。’”苕溪漁隱曰：“《遣懷詩》：‘昔我游宋中，惟梁孝王都。憶與高李輩，論交入酒壚。兩公壯藻思，得我色敷腴。氣酣登吹臺，懷古視平蕪。’案《新唐書》：‘甫從李白及高適過汴州，酒酣，登吹臺，慷慨懷古，人莫測也?！蹬_即梁孝王歌臺，今謂繁臺矣。而《西清詩話》乃云：‘質(zhì)之少陵《昔游詩》：昔者與高李，同登單父臺。則知非吹臺。三人皆詞宗，果登吹臺，豈無雄詞杰唱著后世邪？’予竊哂其弗細(xì)考前詩，而妄為云云，故具載之以顯其誤也。”

洪駒父《詩話》云：“世謂兄弟為友于，謂子孫為詒厥者，歇后語也。子美詩曰：‘山鳥山花皆友于’，退之詩：‘誰謂詒厥無基址’，韓、杜亦未能免俗，何也？”苕溪漁隱曰：“老杜詩云：‘六月曠摶扶’，案《莊子》：‘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?！柙疲骸畵?，斗；扶搖，旋風(fēng)也。’今云摶扶，亦是歇后語耳?！?br>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唐人詠馬嵬之事者多矣，世所稱者劉禹錫云：‘官軍誅佞幸，天子舍夭姬。群吏伏門屏，貴人牽帝衣。低回轉(zhuǎn)美目，風(fēng)日為無輝?！拙右自疲骸姴话l(fā)爭奈何，宛轉(zhuǎn)娥眉馬前死?！四烁柙伒撋侥苁构佘娕驯破让骰剩骰什坏靡讯D楊妃也。豈特不曉文章體裁，而造語蠢拙，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禮。老杜則不然，其《北征詩》曰：‘憶昨狼狽初，事與古先別，不聞夏商衰，中自誅褒妲?！艘娒骰疏b夏、商之?dāng)?，畏天悔過，賜妃子以死，官軍何預(yù)焉?！短脐I史》載鄭畋《馬嵬詩》，命意似矣，而詞句凡下，比托無狀，不足道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予觀《冷齋夜話》所論，與此相同，但《隱居詩話》乃魏泰道輔所撰，道輔于明白為前輩，必明白竊其說耳。然老杜謂夏、商衰，誅褒、妲，褒姒，周幽王后也，疑夏字為誤，當(dāng)云商、周可也?！薄锻┙娫挕吩疲骸拔旱垒o泰，襄陽人，元祐名士也。與王介甫兄弟最相厚，仆初以謂有隱德，不仕，及試院中，因上請主文，道輔恃才豪縱，不能忍一時(shí)之忿，歐主文幾死，坐是不許取應(yīng)。嘗有《荊門別張?zhí)煊X詩》云：‘秋風(fēng)十驛望臺星，想見冰壺照坐清。零雨已回公旦駕，挽須聊聽野王箏。三朝元老心方壯，四海蒼生耳已傾。白發(fā)故人來一別，卻歸林下看升平?！娐删停袢瞬豢傻揭??！?br>
潘子真《詩話》云：“道輔少與徐忠愍及山谷老人友善，博極群書，尤能談朝野可喜事，亹亹終日。作詩自成一家，有集二十卷，號漢上丈人，其間有‘博山燒沉水，煙燼氣不滅，日暮白門前，楊花散成雪?！粶p江左諸人語?！?br>
《詩眼》云：“孫莘老嘗謂老杜《北征》詩勝退之《南山》詩，王平甫以謂《南山》勝《北征》，終不能相服。時(shí)山谷尚少，乃曰：‘若論工巧，則《北征》不及《南山》，若書一代之事，以與《國風(fēng)》、《雅》、《頌》相為表里，則《北征》不可無，而《南山》雖不作未害也。’二公之論遂定。時(shí)曾子固曰：‘司馬遷學(xué)《莊子》，班固學(xué)《左氏》，班、馬之優(yōu)劣，即莊、老之優(yōu)劣也?！衷唬骸抉R遷學(xué)《莊子》，(“學(xué)”字原脫，今據(jù)上文校補(bǔ)。)既造其妙，班固學(xué)《左氏》，未造其妙也。然《莊子》多寓言，架空為文章，《左氏》皆書事實(shí)，而文詞亦不減《莊子》，則《左氏》為難。’子固亦以為然。”

唐子西《語錄》云：“古之作者，初無意于造語，所謂因事以陳辭。如《北征》一篇，直紀(jì)行役耳，忽云‘或紅如丹砂，或黑如點(diǎn)漆，(“點(diǎn)”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作“黟”。)雨露之所濡，(“濡”原作“儒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甘苦齊結(jié)實(shí)’，此類是也。文章只如人作家書乃是。”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裕陵常謂子美詩‘勛業(yè)頻看鏡，行藏獨(dú)倚樓’，謂甫之詩，皆不迨此?！薄独潺S夜話》云：“詩句有含蓄者，如老杜‘勛業(yè)頻看鏡，行藏獨(dú)倚樓’，鄭云叟曰：‘相看臨遠(yuǎn)水，獨(dú)自上孤舟?！?span id="u99lqxg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上”原作“生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是也。有意含蓄者，如《宮詞》曰：‘銀燭秋光冷畫屏，輕羅小扇撲流螢，天街夜色涼如水，臥看牽?？椗恰！帧冻叭嗽姟吩唬骸謥韸y閣閉，朝下不相迎，總向春園里，花間語笑聲?！且?。有句意俱含蓄者，如《九日》詩曰：‘明年此會知誰健，醉把茱萸子細(xì)看。’《宮怨》詩曰：‘玉容不及寒鴉色，猶帶朝陽日影來?！且?。”

山谷云：“余讀《周書·月令》云：‘反舌有聲，佞人在側(cè)?！私狻栋偕嘣姟贰^時(shí)如發(fā)目，君側(cè)有讒人’之句?！?br>
東坡云：“‘自平宮中呂太一’，世莫曉其義，而妄者以謂唐時(shí)有自平宮。偶讀《玄宗實(shí)錄》，有中官呂太一叛于廣南，(“官”原作“宮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杜詩蓋言自平宮中呂太一，故下文有收珠海南之句，見書不廣，而以意輕改文字，鮮不為人笑?！逗蟪鋈姟罚骸冶玖技易?，出師亦多門。將驕益愁思，身貴不足論。躍馬二十年，(“二”元本、徐鈔本作“三”。)恐辜明主恩。坐見幽州騎，長驅(qū)河洛昏。中夜間道歸，故里但空村。惡名幸脫免，窮老無兒孫?！斘洞嗽姡w祿山反時(shí)，其將校有脫身歸國，而祿山虜執(zhí)其妻子者，不知其姓名，可恨也。余在岐下見秦州進(jìn)一馬鬃，如牛項(xiàng)，垂胡側(cè)立，顛倒毛生肉端，番人云：‘此肉鬃馬也?！酥多嚬嬹R行》‘肉駿碨礧連錢動(dòng)’，當(dāng)作肉鬃?！对亼言姟罚骸帕暧胁家?，老大意轉(zhuǎn)拙，許身一何愚，竊比稷與契?！用雷员瑞ⅰ⑵?，人未必許也，然其又有詩云：‘舜舉十六相，身尊道更高，秦時(shí)用商鞅，法令如牛毛?！允丘?、契輩人口中語也。又云：‘知名未必稱，局促商山芝?！衷疲骸鹾钆c螻蟻，同盡隨丘墟，愿聞第一義，回向心地初。’乃知子美詩，尚有事在也。”唐子西《語錄》云：“‘舜舉十六相，身尊道更高，秦時(shí)用商鞅，法令如牛毛?！溆谥蔚郎钜??！?br>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《同谷縣七歌》，其四云：‘嗚呼四歌兮歌四奏，竹林為我啼清晝?！幸皇咳俗酝輥?，籠一禽，大如雀，色正青，善鳴，問其名，曰：‘此竹林鳥也?！癖咀髁衷?，非也。”

《冷齋夜話》云：“‘筍根稚子無人見，沙上鳧雛旁母眠?！啦唤狻勺訜o人見’何等語。唐人《食筍詩》：‘稚子脫錦繃，駢頭玉香滑?！瘎t稚子為筍明矣。贊寧《雜志》曰：‘竹根有鼠，大如貓，其色類竹，名豚，亦云稚子?！嘁詥栕由n，子蒼曰：‘筍為稚子，老杜之意也，不用《食筍詩》亦可?！薄堵旁娫挕吩疲骸啊S根稚子無人見’，當(dāng)為野雉之雉，或以為童稚，非也?！?br>
《桐江詩話》云：“《冷齋》以稚子便作筍，引唐人詩為證，何謬之甚也。此詩蓋為筍之脫籜，如小兒之解繃，便以稚子為筍則非也。少陵詩本‘筍根稚子無人見’，今誤以雉為稚，蓋筍生乃雉哺子之時(shí)，言雉子之小，在竹間人不能見故也?！薄秴问贤捎?xùn)》云：“‘雕蟲蒙記憶，烹鯉問沉綿’，不說作賦，而說雕蟲，不說寄書，而說烹鯉，不說疾病，而云沉綿；‘頌椒添諷味，禁火卜歡娛’，不說歲節(jié)，但云頌椒，不說寒食，但云禁火：亦文章之妙也?！?br>
《三山老人語錄》云：“《登慈恩寺塔》詩，譏天寶時(shí)事也。山者，人君之象，‘秦山忽破碎’，則人君失道矣。賢不肖混殽而清濁不分，故曰‘涇渭不可求?！煜聼o綱紀(jì)，文章而上都亦然，故曰：‘俯視但一氣，焉能辨皇州?！谑撬脊胖ゾ豢傻茫试唬骸厥捉杏菟?，蒼梧云正愁。’是時(shí)明皇方耽于淫樂而不已，故曰：‘惜哉瑤池飲，日宴昆侖丘。’賢人君子，多去朝廷，故曰：‘黃鵠去不息，哀鳴何所投?！┬∪素澑`祿位者在朝，故曰：‘君看隨陽雁，各有稻粱謀?！?br>
苕溪漁隱曰：“‘家家養(yǎng)烏鬼’之句，余觀諸公詩話，其說蓋有四焉?！堵旁娫挕芬载i為烏鬼，蔡寬夫《詩話》以烏野神為烏鬼，《冷齋夜話》以烏蠻鬼為烏鬼，沈存中《筆談》、《緗素雜記》以鸕鶿為烏鬼，今具載其說焉?！堵旁娫挕吩疲骸壹茵B(yǎng)烏鬼，頓頓食黃魚。世以烏鬼為鸕鶿，言川人養(yǎng)此取魚。予崇寧間往興國軍，太守楊鼎臣字漢杰，一日約飯鄉(xiāng)味，作蒸豬頭肉，因謂予曰：川人嗜此肉，家家養(yǎng)豬，杜詩所謂家家養(yǎng)烏鬼是也。每呼豬則作烏鬼聲，故號豬為烏鬼?！虒挿颉对娫挕吩疲骸蜓岳隙旁娂壹茵B(yǎng)烏鬼，頓頓食黃魚。烏鬼乃鸕鶿，謂養(yǎng)之以捕魚。予少時(shí)至巴中，雖見有以鸕鶿捕魚者，不聞以為烏鬼也，不知《夔州圖經(jīng)》何以得之。然元微之《江陵詩》云：病賽烏稱鬼，巫占瓦代龜。注云：南人染病則賽烏鬼。則烏鬼之名，自見于此。巴楚間嘗有捕得殺人祭鬼者，問其神明，曰烏野七頭神。則烏鬼乃所事神名爾?；蛟起B(yǎng)字乃賽字之訛，理亦當(dāng)然。蓋為其殺人而祭之，故詩首言異俗吁可怪，斯人難并居。若養(yǎng)鸕鶿捕魚而食，有何吁怪不可并居之理。則鸕鶿決非烏鬼，宜當(dāng)從元注也?！独潺S夜話》云：‘川峽路民多供事烏蠻鬼，以臨江，故頓頓食黃魚耳。俗人不解，便作養(yǎng)畜字讀，遂使沈存中白差烏鬼為鸕鶿也?！虼嬷小豆P談》云：‘士人劉克博觀異書，杜詩有家家養(yǎng)烏鬼，頓頓食黃魚，世之說者，皆謂夔、峽間至今有鬼戶，乃夷人也，其主謂之鬼。然不聞?dòng)袨豕碇f。又鬼戶者，夷人所稱，又非人家所養(yǎng)?？四税础顿缰輬D經(jīng)》，稱峽中人以鸕鶿繩系其頸，使之捕魚，得魚則倒提出之，至今如此。予在蜀中見人家養(yǎng)鸕鶿，使捕魚，信然。但不知謂之烏鬼耳。’《緗素雜記》云：‘《筆談》嘗論杜詩家家養(yǎng)烏鬼，頓頓食黃魚，峽中人謂鸕鶿為烏鬼，養(yǎng)之以取魚也?！职础稏|齋記事》云：‘蜀之魚家養(yǎng)鸕鶿十?dāng)?shù)者，日得魚可數(shù)十斤，以繩約其吭，才通小魚，大魚則不可食，時(shí)呼而取出之，乃復(fù)遣去。甚馴狎，指顧如人意，有得魚而不以歸者，則押群者啄而使歸。比之放鷹鶻，無馳走之勞，得利又差厚?！d止此而已。然范蜀公亦不知鸕鶿乃杜詩所謂烏鬼也。按《夷貊傳》云：‘倭國水多陸少，以小環(huán)掛鸕鶿項(xiàng)，令入水捕魚，日得百余頭。’則此事信然。余嘗細(xì)考四說，謂鸕鶿為烏鬼是也，其謂豬與烏野神、烏蠻鬼為烏鬼者，非也。余官建安，因事至北苑焙茶，扁舟而歸，中途見數(shù)漁舟，每舟用鸕鶿五六，以繩系其足，放入水底捕魚，徐引出，取其魚。目睹其事，益可驗(yàn)矣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