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十三.杜少陵八

杜少陵八

《漫叟詩話》云：“‘叫怒索飯?zhí)溟T東’，又云：‘用激壯士肝?！f者謂庖廚之門在東，肝主怒，非偶就韻也?？芍^至論?！肚镉陣@》：‘禾頭生耳黍穗黑?！袼杏”窘宰髂咀?，事見《齊民要術(shù)》，云：‘秋雨甲子，禾頭生耳?！井?dāng)作禾?！锻谠姟罚骸组g剝畫蟲。’初不知其何等語也，及觀何平叔《景福殿賦》云：‘皎皎白間，微微列錢?！⒅^白間窗也，余嘗以白間對黃里。《姜七少府設(shè)鲙戲贈長歌》首章云：‘姜侯設(shè)鲙當(dāng)嚴(yán)冬，昨日今日皆大風(fēng)’，乃知‘慳風(fēng)澀雨’之句，自古有之?！珓窀闺槔⒛晟佟焦戎^腹下肥處為腴。《丹青引》：‘意匠慘淡經(jīng)營中?！乱婈憴C《文賦》：‘意司契而為匠。’‘飰[注1] 抄云子白’之句，說者多以《學(xué)林》所記云事，母風(fēng)子云?！稘h武外傳》云：‘神仙之食，有風(fēng)實云子。’當(dāng)出于此。按《本草》：‘崖蜜，石蜜也?！世隙乓菰娪小旅鬯苫ò祝奖袢~新’之句?！段灮鹪姟罚骸乙蚋莩?，敢近太陽飛’，說者云為李輔國作?！?br>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夏鄭公竦評老杜《初月詩》‘微升紫塞外，已隱暮云端’，以為意主肅宗也。鄭公善評詩也，吾觀退之‘煌煌東方星，奈此眾客醉’，其順宗時作也，東方謂憲宗在儲也?！?br>
《瑤溪集》云：“《詩》之六義，后世賦別為一大文，而比少興多，詩人之全者，惟杜子美時能兼之。如《新月詩》：‘光細(xì)弦欲上，影斜輪未安?！徊徽?，德不充，風(fēng)之事也?！⑸湃猓央[暮云端。’才升便隱，似當(dāng)日事，比之事也。‘河漢不改色，關(guān)山空自寒?！訚h是矣，而關(guān)山自凄然，有所感興也?！デ坝邪茁丁妒翘熘鳚?，雅之事。‘暗滿菊花團(tuán)’，天之澤止及于庭前之菊，成功之小如此，頌之事。說者以為子美此詩，指肅宗作?！薄度嚼先苏Z錄》云：“《姜少府設(shè)鲙歌》云：‘姜侯設(shè)鲙當(dāng)嚴(yán)冬，昨日今日皆天風(fēng)。’或謂譏姜之慳，唐人已有‘慳風(fēng)澀雨’之語，非也。蓋言嚴(yán)冬天寒，又連日有風(fēng)，黃河冰益厚矣。當(dāng)此時而鑿冰取魚為鲙，其意勤甚，故曰：‘黃河美魚不易得，鑿冰恐侵河伯宮?！?br>
《石林詩話》云：“《病柏》、《病橘》、《枯棕》、《枯柟》四詩，皆當(dāng)時事?！恫“亍樊?dāng)為明皇作，與《杜鵑行》同意?！犊葑亍方悦窳χ畾埨?，其篇中自言矣?！犊輺埂吩疲骸q含棟梁具，無復(fù)云霄志?！?dāng)為房次律之徒作。惟《病橘》始言‘惜哉結(jié)實小，酸澀如棠梨?！┮员壤笾诿?，疑若指近幸之不得志者。自漢、魏以來，詩人用意深遠(yuǎn)，不失古風(fēng)，惟此為然，不但語之工也?！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‘江湖多白鳥，天地有青蠅?！怂煲园坐B為鷺。而《禮記·月令》‘群鳥養(yǎng)羞’，鄭氏乃引《夏小正》丹鳥白鳥之說，謂白鳥為蚊蚋，則知以對青蠅，意亦深矣。不然，江湖多白鷺，有何說邪？”

山谷云：“好作奇語，自是文章一病。但當(dāng)以理為主，理得而辭順，文章自然出群拔萃。觀子美到夔州后詩，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，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。”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詩語大忌用工太過，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，語工而意不足，則格力必弱，此自然之理也。‘紅稻啄余鸚鵡粒，碧梧棲老鳳凰枝’，可謂精切，而在其集中，本非佳處，不若‘暫止飛鳥將數(shù)子，頻來語燕定新巢’，為天然自在。其用事若‘宓子彈琴邑宰日，終軍棄繻英妙年’，雖字字皆本出處，然比‘今日朝廷須汲黯，中原將帥憶廉頗’，雖無出處一字，而語意自到。故知造語用事，雖同出一人之手，而優(yōu)劣自異，信乎詩之難也。”

蘇子由云：“《大雅·綿》九章，誦太王遷豳，建都邑，營宮室而已。至其八章乃曰：‘肆不殄厥慍，亦不隕厥問’，始及昆夷之怒，尚可也。至其九章乃曰：‘虞芮質(zhì)厥成，文王蹶厥生。予曰有疏附，予曰有先后，予曰有奔奏，予曰有御侮。’事不接，文不屬，如連山斷嶺，雖相去絕遠(yuǎn)，而氣象聯(lián)絡(luò)，觀者知其脈理之為一也。蓋附離不以鑿枘，此最為文之高致耳。老杜陷賊時，有《哀江頭》詩曰：‘少陵野老吞聲哭，春日潛行曲江曲。江頭宮殿鎖千門，細(xì)柳新蒲為誰綠？憶昔霓旌下南苑，宛中萬物生顏色。昭陽殿里第一人，同輦隨君侍君側(cè)。輦前才人帶弓箭，白馬嚼嚙黃金勒。翻身向天仰射云，一箭正墜雙飛翼。明眸皓齒今何在？血污游魂歸不得！清渭東流劍閣深，去住彼此無消息。人生有情淚沾臆，江水江花豈終極？黃昏胡騎塵滿城，欲往城南忘南北。’予愛其詞氣如百金戰(zhàn)馬，注坡驀澗，如履平地，得詩人之遺法。如白樂天詩詞甚工，然拙于紀(jì)事，寸步不遺，猶恐失之，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?！?br>
《迂叟詩話》云：“唐曲江，開元、天寶中，旁有殿宇，安、史亂后，其地盡廢。文宗覽杜甫詩云：‘江頭宮殿鎖千門，細(xì)柳新蒲為誰綠？’因建紫云樓、落霞亭，歲時賜宴。又詔百司于兩岸建亭館。太宗于西郊鑿金明池，池中有臺榭，以閱水戲，而士人游觀，無存泊之所。若兩岸如唐制，設(shè)亭館，即逾曲江之盛也?！?br>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《唐書·列女傳》：‘王珪微時，母盧氏嘗云：子必貴，但未見汝與游者。珪一日引房玄齡、杜如晦過之，母曰：汝貴無疑?！d止此而已。質(zhì)之少陵詩，事未究也?！端椭乇碇锻醭P》云：‘我之曾老姑，爾之高祖母，爾祖未顯時，歸為尚書婦。’則珪母杜氏非盧氏也。又云：‘隋朝大業(yè)末，房杜俱交友。長者來在門，荒年自糊口。家貧無供給，客位但箕帚。俄頃羞頗珍，寂寥人散后。入怪鬢發(fā)空，吁嗟為之久。自陳剪髻鬟，鬻市充沽酒。(“市”原作“巾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上云天下亂，宜與英俊厚。向竊窺數(shù)公，經(jīng)綸亦俱有。次問最少年，虬髯十八九。子等成大名，皆因此人手。下云風(fēng)云合，龍虎一吟吼。愿展丈夫雄，得辭兒女丑。秦王時在坐，真氣驚戶牗。及乎貞觀初，尚書踐臺斗。夫人常肩輿，上殿稱萬壽。六宮師柔順，法則化妃后。至尊均嫂叔，盛事垂不朽?！渖舷略斨B如此。且一婦人識真主于側(cè)微，尤偉甚。史缺失而繆誤，獨少陵載之，號詩史，信矣?！?br>
《桐江詩話》云：“《西清詩話》辨王珪母姓杜不姓盧，引少陵詩為證。今觀其詩，不特不姓盧，乃王珪之妻，非母也。史氏之訛如此。少陵詩云：‘我之曾老姑，爾之高祖母，爾祖未顯時，歸為尚書婦。’即知王珪之妻也。”

《三山老人語錄》云：“唐人好飲甜酒，殆不可曉。子美云：‘人生幾何春已夏，不放香醪如蜜甜’；退之云：‘一樽春酒甘若飴，文人此樂無人知。’”

東坡云：“退之詩：‘百年未滿不得死，且可勤買拋青春?！秶费a》云：‘酒則郢之富水，烏程之箬下，滎陽之土窟春，富平之石凍春，劍南之燒春?！用涝娨嘣疲骸劦涝瓢睬状?。’裴铏作《傳奇》，記裴航事，亦有酒名松醪春。乃知唐人名酒以春，則拋青春亦必酒名也。”

苕溪漁隱曰：“《嚴(yán)氏溪放歌》云：‘劍南歲月不可度，邊頭公卿仍獨驕?！赐踉遄⒃疲骸⒂执鷩?yán)武鎮(zhèn)蜀，粗暴不能容甫，故有公卿獨驕之句。’予謂是說，殊無所據(jù)，質(zhì)之《唐書》及小說，嚴(yán)武卒，郭英又代之；未幾，有崔旰之亂，甫未嘗為英又幕客，何為不見容。《唐史》云：‘嚴(yán)武以世舊，(“武”原作“氏”，今據(jù)元本校改。)待甫甚善。甫嘗醉登武床，瞪視曰：嚴(yán)挺之乃有此兒！武雖暴猛，外若不為忤，中銜之。一日，欲殺甫，集吏于門，武將出，冠鉤于簾三，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。’以此知‘邊頭公卿仍獨驕’之句，當(dāng)為此也?！?br>
《三山老人語錄》云：“杜子美《送嚴(yán)武還朝詩》：‘公若登臺輔，臨危莫愛身。’勸以仗節(jié)死義也。魏野《贈王文正公詩》：‘西祀東封都了畢，好來相伴赤松游?！顿浛苋R公》詩：‘好去上天辭將相，卻來平地作神仙?！瘎裰雇艘病＝朗咳伺c上官詩，無非諛詞，未聞有規(guī)勸之語如此者。”

苕溪漁隱曰：“先君平日，尤喜作詩，手校老杜集，所正舛誤甚多。句法，暮年深得其意味；嘗泛歙溪用老杜詩‘青惜峰巒過’為韻，作五詩，其一云：‘港凈千尋碧，峰回兩岸青，鷺飛煙漠漠，猿嘯竹冥冥。雞犬聞聲地，云霞蔽隱扃。桃源疑此是，時復(fù)問漁舲?！涠疲骸矫烙杏?，自古神仙宅。筑室隱宣平，題詩來李白。至今負(fù)薪人，問是餐霞客。不向此尋真，飄蓬端可惜。’其三云：‘萬山回合處，蔥郁釣臺峰。道義高千古，簞瓢敵萬鐘。羊裘甘寂寞，鳳闕肯從容。勿謂狂奴態(tài)，清風(fēng)激懦庸?！渌脑疲骸菽炯娂娐洌秸『?。云藏桐子宅，波急沈郎灘?；厥准伊诌h(yuǎn)，多愁革帶寬。青楓知客恨，涂血點林巒。’其五云：‘觀山如走馬，倏忽千群過。水從云際來，舟疑天上坐。羈孤猿失群，往復(fù)蟻旋磨。五韻寫中腸，悲詞成楚些?！?br>
《遯齋閑覽》云：“杜甫《贈高適》詩云：‘脫身簿尉中，始與捶楚辭?！n愈《贈張功曹》詩云：‘判司卑官不堪說，未免捶楚塵埃間?！拍痢都男≈栋⒁恕吩娫疲骸畢④娕c簿尉，塵土驚劻勷[注2] ，一語不中治，鞭捶身滿瘡。’以此明唐之參軍、簿尉，有過即受答杖之刑，猶今之胥吏也?！?br>
《三山老人語錄》云：“《橋陵詩》：‘先帝昔晏駕，茲山朝百靈?！鹊奂搭Ｗ谝病！稇浳簟吩姡骸畱浳粝鹊垩菜贩剑С巳f騎入咸陽。’先帝即肅宗也。《舞劍器行》：‘先帝侍女八千人，公孫劍器為第一。’(“為”原作“物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校改。)《遣懷》詩：‘先帝正好武，寰海未凋枯?！鹊奂疵骰室?。”

苕溪漁隱曰：“《唐史》：‘張垍[注3] 尚寧親公主，明皇眷垍厚，即禁中置內(nèi)宅?！首用蕾浿娫疲骸焐蠌埞?，宮中漢客星。’又《長安志》：‘拾翠殿在大明宮翰林門外，望云亭在太極宮景福殿西?！蚀温?lián)云：‘賦詩拾翠殿，佐酒望云亭’，皆禁中事也?！薄逗笊皆娫挕吩疲骸懊霞温涿?，前世以為勝絕。子美《九日詩》云：‘羞將短發(fā)還吹帽，笑倩傍人為正冠。’其文雅曠達(dá)，不減昔人。故謂詩非力學(xué)可致，正須胸中度世耳?！?br>
《呂氏童蒙訓(xùn)》云：“潘邠老言：‘七言詩第五字要響，如返照入江翻石壁，歸云擁樹失山村。翻字失字是響字也。五言詩第三字要響，如圓荷浮小葉，細(xì)麥落輕花。浮字落字是響字也。所謂響者，致力處也?！韪`以為字字當(dāng)活，活則字字自響?！?br>
洪駒父《詩話》云：“劉路左車為予言：(“予”原作“子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‘嘗收得唐人雜編時人詩冊，有《送惠二歸故居》詩云：惠子白駒瘦，歸溪惟病身?；侍鞜o老眼，空谷滯斯人。崖蜜松花白，山杯竹葉新。柴門了生事，黃綺未稱臣。真子美語也。’白駒或作驢字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‘蛟室圍青草，龍堆隱白沙。護(hù)江蟠古木，迎棹舞神鴉。破浪南風(fēng)正，收帆畏日斜。云山千萬疊，何處上仙槎？’此老杜《過洞庭詩》也。李希聲云：‘得之江心一小石刻?！衷疲骸隙胚z詩二十九篇，而《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(jiān)》一首，山谷云：語似不類。予最愛其葉葉自開春之句．’”

《漫叟詩話》云：“老杜詩云：‘麟角鳳嘴世莫識，煎膠續(xù)弦奇自見?！侄拍林娫疲骸焐哮P凰難得髓，世間那有續(xù)弦膠?！瘒L見李商老云：‘事載《太平廣記》?！笞x東方朔《十洲記》：‘鳳麟洲，其洲多鳳麟，亦多仙家，煮鳳喙及麟角，合煎作膠，為集弦膠，或名連金泥，以能續(xù)連弓弩斷弦也。劍折，以此膠粘之。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