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十四.杜少陵九

杜少陵九苕溪漁隱曰：“《戲作花卿歌》云：‘成都猛將有花卿，學(xué)語小兒知姓名。用如快鶻風(fēng)火生，見賊唯多身始輕。綿州副使著柘黃，我卿掃除即日平。子章髑髏血模糊，手提擲還崔大夫。李侯重有此節(jié)度，人道我卿絕世無，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？’細(xì)考此歌，想花卿當(dāng)時在蜀中，雖有一時平賊之功，然驕恣不法，人甚苦之。故子美不欲顯言之，但云‘人道我卿絕世無’，既稱絕世無，‘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’，語句含蓄，蓋可知矣。山谷云：‘花卿冢(“?！痹鳌凹摇?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在丹棱之東館鎮(zhèn)，至今有英氣，血食其鄉(xiāng)?！标愝o之《詩話》云：“荊公嘗言：‘世間好語言，已被老杜道盡；世間俗言語，已被樂天道盡?！焕钯澔试疲骸┲屣L(fēng)明月，四時常有，而光景常新?！炙撇环σ??！?br>
《詩眼》云：“山谷常言：‘少時曾誦薛能詩云：青春背我堂堂去，白發(fā)欺人故故生。孫莘老問云：此何人詩？對曰：老杜。莘老云：杜詩不如此?！笊焦日Z傳師云：‘庭堅因莘老之言，遂曉老杜詩高雅大體。’傳師云：‘若薛能詩，正俗所謂嘆世耳?！?br>
山谷云：“子美入蜀下峽年月，則詩中自可見，其曰：‘九鉆巴噀火，三蟄楚祠雷’，則往來兩川九年，在夔府三年可知矣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老杜又有‘十暑岷山葛，三霜楚戶砧’之句，《詩譜》以謂公以乾元己亥冬至蜀，不以暑計，起明年庚子，至是為十暑，時已在湖南，獨(dú)言岷山，永泰乙巳秋至云安，云安、荊湖皆楚地，至是合為五霜，而云三者，獨(dú)以峽中言之。”東坡云：“《悲陳陶》云：‘四萬義軍同日死?！朔楷g之?dāng)∫??！短茣纷麝悵恢胧恰，g既敗，猶欲持重有所伺，(“伺”原作“同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而中人邢延恩促戰(zhàn)，遂大敗。故此次篇《悲青坂》云：‘焉得附書與我軍，忍待明年莫倉卒?！侗闭鳌吩娫疲骸富戈悓④?，仗鉞奮忠烈。’此謂陳元禮也。元禮佐玄宗平內(nèi)難，又從幸蜀，首建誅楊國忠之策。《洗兵馬》云：‘張公一生江?？停黹L九尺須眉蒼?！藦堟€也?！稇浳簟吩娫疲骸P(guān)中小兒壞綱紀(jì)’，謂李輔國也?！畯埡蟛粯飞蠟槊Α?，謂肅宗、張后也?！疄榱裘褪渴匚囱搿?，謂郭子儀奪兵柄入宿衛(wèi)也。明皇雖誅蕭至忠，然嘗懷之，侯君集云：‘蹭蹬至此?！林乙嗖涞耪咝?！故子美亦哀之云：‘赫赫蕭京兆，今為時所憐。’”
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《洗兵馬》云：‘張公一生江?？?，身長九尺須眉蒼，征起適會風(fēng)云際，扶顛始知籌策良’，說者以為張公鎬也。鎬雖史稱有王霸大略，然當(dāng)為相，收復(fù)兩京時，不聞別有奇功，但有策史思明欲以范陽歸順為偽，知許叔冀臨難必變二事耳。然當(dāng)時亦不果用也。豈史氏或有遺邪？《唐書·房琯傳》：‘上皇入蜀，琯建議請諸王分鎮(zhèn)天下。其后賀蘭進(jìn)明以此讒之肅宗，琯坐是卒廢不用，世多憫之。’予讀司空圖《房太尉漢中詩》云：‘物望傾心久，兇渠破膽頻?！⒅^‘祿山初見分鎮(zhèn)詔書，拊膺嘆曰：吾不得天下矣。非琯無能畫此計者?！w以乘輿雖播遷，而諸子各分統(tǒng)天下兵柄，則人心固所系矣，未可以強(qiáng)弱爭也。今《唐史》乃不載此語。圖博學(xué)多聞，嘗位朝廷，且修史，其言必有自來。夫身以此廢，而功之在時乃若是，于其人之利害，豈不重哉！惜乎，史臣不能為一白之也?！薄堵旁娫挕吩疲骸懊幫っ铍y事，近世士大夫，取‘幽事頗相關(guān)’命亭曰關(guān)幽，取‘半夜水明樓’命樓曰水明，皆失詩人之本意。余嘗愛竹間有亭曰聽雪，曰細(xì)香，面西有軒曰可月，蓮池上有亭曰觀心，禪房竹間有亭曰通幽，皆取古人詩句，此為得體也?！?br>
唐子西《語錄》云：“東坡赴定武，過京師，館于城外一園子中。余時年十八，謁之，問余觀甚書，余云：‘方讀《晉書》。’卒問其中有甚好亭子名，余茫然失對。始悟前輩觀書，用意蓋如此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‘功業(yè)多歸馬伏波，功曹非復(fù)漢蕭何。’李公彥、劉貢甫皆云：‘漢功曹曹參，非蕭何也?！嘧x《高祖紀(jì)》：‘蕭何為主吏。’孟康曰：‘主吏，功曹也。’然則子美豈誤用事也?！辈虒挿颉对娫挕吩疲骸白用馈额}道林岳麓寺》詩云：‘宋公放逐登臨后，物色分留與老夫。’宋公，之問也。此語句法清新，故為杰出。其后唐扶《題詩》復(fù)云：‘兩祠物色采拾盡，壁間杜甫真少恩?！怆m相反，而語亦秀拔。乃知文章變態(tài)，初無窮盡，惟能者得之。扶即沈傳師所謂唐侍御者也。其詩他語亦稱此，如‘泉清或戲蛟龍窟，殿豁數(shù)盡高帆掀，即今異鳥聲不斷，聞道看花春更煩’之類，與子美‘寺門高開洞庭野，殿腳插入赤沙湖，五月寒風(fēng)冷佛骨，六時天樂朝香爐’之句，幾不相上下。”

潘子真《詩話》云：“《楚國先賢傳》：‘孫雋字文英，與李元禮俱娶太尉桓叔玄女，時人謂桓叔玄兩女乘龍，言得婿如龍也?！旁娫疲骸T闌多喜色，女婿近乘龍。’宋景文亦云：‘承家男得鳳，擇婿女乘龍。’事雖不如宋之切當(dāng)，(“雖”原作“而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至造語則杜渾厚而有工，是知文章當(dāng)以韻為勝也?！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杜牧云：‘南山與秋色，氣勢兩相高?！顬榫^。而子美才用一句，語益工，云：‘千崖秋氣高?！薄剁娚秸Z錄》云：“杜甫固奇，就其分擇之，好句亦自有數(shù)。李白雖無深意，大體俊逸，無疏繆處。劉禹錫操行極下，內(nèi)結(jié)宦官，外結(jié)柳子厚，作賦甚佳，詩但才短思苦耳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潘惇嘗以詩呈山谷，云：‘凡作詩，須要開廣，如老杜日月籠中鳥，乾坤水上萍之類?！瘣疲骸潜愕酱恕！焦仍疲骸疅o此，只是初學(xué)詩一門戶耳?！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文章變態(tài)，固亡窮盡；然高下工拙，亦各系其人才。子美以‘盤渦鷺浴底心性，(“渦”原作“涸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獨(dú)樹花發(fā)自分明’為吳體，以‘家家養(yǎng)烏鬼，頓頓食黃魚’為俳諧體，以‘江上誰家桃樹枝，春寒細(xì)雨出疏籬’為新句，雖若為戲，然不害其格力。李義山‘但覺游蜂饒舞蝶，豈知孤鳳憶雛鸞’，謂之當(dāng)句有對，固已少貶矣。而唐末有章碣者，乃以八句詩平側(cè)各有一韻，如‘東南路盡吳江伴，正是窮愁暮雨天。鷗鷺不嫌斜雨岸，波濤欺得送風(fēng)船。偶逢島寺停帆看，(“停”原作“僧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深羨漁翁下釣眠。今古若論英達(dá)算，鴟夷高興固無邊?！蕴栕凅w，此尤可怪者也。”

苕溪漁隱曰：“余纂集《叢話》，蓋以子美之詩為宗，凡諸公之說，悉以采摭，仍存標(biāo)目，各志所出。今更拾遺，類次為一，以便觀覽焉?！督溪?dú)步尋花絕句》云：‘黃四娘家花滿蹊，千朵萬朵壓枝低’，齊魯大臣二人，而史失其名，黃四娘者獨(dú)何人哉？因托此詩，以得不朽，世間幸不幸類如此?！墩摦嫛吩疲骸X良工心獨(dú)苦’，用意之妙，有舉世人莫知之者，此其所以獨(dú)苦也?！逗问灰挊伳驹浴吩疲骸柭剺伳救甏螅c致溪邊十畝陰’，榿木惟蜀中有之，散林而美蔭，易長而可薪。又‘老翁須地坐，細(xì)細(xì)酌流霞’，今本地坐改作地主，可謂狗尾續(xù)也?！短煊婒T歌》云：‘遂令大奴守天育’，東坡題此歌于《天育驃騎圖》后，寫作‘大奴字天育’，則天育為大奴字也。‘矯矯龍性合變化’，合字亦寫作含字，定武有此石刻?！蹲胤髯印吩疲骸豢按子?，有足除蒼蠅’，山谷言：‘事見《新唐書》適從何處來者是也，注乃引營營青蠅，其義安在哉？’余謂此說誤矣。此乃元稹事，在子美后，子美以對白羽，皆前代事，信乎‘不行一萬里、不讀萬卷書，不可看老杜詩’，蓋謂此也。《社日》云：‘尚想東方朔，詼諧割肉歸’，《東方朔傳》割肉事，乃伏日，非社日也?！妒酚洝ち鶉怼罚骸氐鹿?span id="ykp9qxg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公”原作“云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初作伏社祠，磔狗邑四門?！郧亍h以來，伏臘祠社，疑子美借用此事耳?！稇浳粜小吩疲骸淙粘跸奸W余映，倏忽東西無不可’，王屋山中日西落而人影或在西，日東出而人影或在東，不可致詰。《南鄰詩》云：‘錦里先生烏角巾，園收芋栗不全貧’，舊本栗字今作粟，子美以其園猶有芋栗可收，所以為不全貧，若園更以收粟，是豈得為貧也。《兵車行》云：‘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，千村萬落生荊杞’，唐十道有河北無山東，唐都長安，自太行以東皆山東也。《哀王孫》云：‘長安城頭頭白烏，夜飛延秋門上呼’，頭字當(dāng)作頸字，蓋烏無頭白者?！独畛卑朔中∽琛吩疲骸畷F瘦硬方通神’，唐初字書得晉宋之風(fēng)，故以勁健相尚，至褚、薛則尤極瘦硬矣。開元、天寶以后，變?yōu)榉屎?，至蘇靈芝輩，幾于重濁。雖其言為篆字而發(fā)，亦似有激于當(dāng)時也?！端唾Z閣老出守汝州》云：‘云山紫邏深’，注云：‘邏，塞也，取巡邏之義。’非是?！毒庞驁D》云：‘汝州有紫邏山?！蹲砀栊小吩疲骸L(fēng)吹客衣日杲杲，樹攪離思花冥冥’，此最著意深遠(yuǎn)?！顿浝畎嗣貢吩疲骸鶗r中補(bǔ)右，扈蹕上元初’，然少陵罷拾遺時，是至德初，上元乃至德后，以年譜考之，信然，蓋其為扈蹕上之初元耳?！肚俺鋈攀住窞槭鳎?span id="4ov9sbk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戍”原作“成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《后出塞五首》為赴募者作，余嘗細(xì)考其詞，誠為不妄?！督鈵灐吩疲骸献诱撐母灰?，李陵蘇武是吾師?！f本‘李陵蘇武是吾師’一句在上，兼子美自注云：‘校書郎孟云卿，則所謂孟子也?！说撛?，俗人意謂孟軻，乃移‘孟子論文更不疑’一句在上，非也。《江南逢李龜年》云：‘岐王宅里尋常見，崔九堂前幾度聞，正是江南好風(fēng)景，落花時節(jié)又逢君?！嗽姺亲用雷?，岐王開元十四年薨，崔滌亦卒于開元中，是時子美方十五歲，天寶后子美未嘗至江南。學(xué)詩須先理會次序，便見工夫。如《北風(fēng)詩》：‘春生南國瘴，氣待北風(fēng)蘇。’文章之妙，最在狀物處，如‘罐醬落提攜’之類最佳?！?br>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元稹作李杜優(yōu)劣論，先杜而后李，韓愈不以為然，作詩曰：‘李杜文章在，光焰萬丈長。不知群兒愚，何用故謗傷？蚍蜉撼大樹，可笑不自量?！癁槲⒅l(fā)也。元稹自謂知老杜矣，其論曰：‘上該曹、劉，下薄沈、宋?！镣酥畡t曰：‘引手拔鯨牙，舉瓢酌天漿?！蚋咧劣谧锰鞚{，幽至于拔鯨牙，其思賾深遠(yuǎn)宜如何，(“賾深”原作“頤彌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而詎止于曹、劉、沈、宋之間邪？”
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唐人《吊子美》：‘賦出《三都》上，詩須二《雅》求。’蓋少陵遠(yuǎn)繼周詩法度。余嘗以經(jīng)旨箋其詩云：‘與奴白飯馬青芻，雖不言主人，而待奴馬如此，則主人可知，與《詩》所謂言刈其楚，言秣其馬，言刈其蔞，言秣其駒同意。’又：‘小城萬丈余，大城鐵不如，則小城難為高，大城難為堅固故也。正得古人著書互相備意?！?br>
《學(xué)林新編》云：“《舊唐史·杜甫傳》曰：‘甫永泰二年卒。’某考子美詩《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詩》、《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詩》、《大歷五年正月追酬高適人日詩》，《甫志》與《傳》皆云年五十九卒。案甫生于睿宗先天元年癸丑歲，卒于大歷五年辛亥歲，為年五十九，則史云永泰二年卒者誤也。元祐中胡資政知成都，作《草堂先生碑序》曰：‘蜀亂，先生下荊渚，泝沅、湘，上衡山，卒于耒陽?！鮾?nèi)翰注子美詩曰：‘大歷三年，甫下峽，入湖南，游衡山，寓居耒陽，五年，一夕醉飽卒。’元祐中呂丞相作《子美詩年譜》曰：‘大歷五年夏，甫還襄漢，卒于岳陽。’某嘗考究杜陵及襄漢岳陽，皆無子美墓，惟耒陽縣有子美墓，前賢多留題，則子美當(dāng)卒于耒陽也。近世有小說《麗情集》者，首敘子美因食牛肉白酒而卒，此無據(jù)妄說不足信。今注子美詩者，亦假王原叔內(nèi)翰之名，謂甫一夕醉飽卒者，無乃用小說《麗情》之語邪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