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三十三.半山老人一

半山老人一

《漫叟詩話》云：“荊公定林后詩，精深華妙，非少作之比。嘗作《歲晚》詩云：‘月映林塘靜，風(fēng)涵笑語涼，俯窺憐凈綠，小立佇幽香，攜幼尋新的，扶衰上野航，延綠久未已，歲晚惜流光?！砸员戎x靈運(yùn)，議者亦以為然?！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魯直謂荊公之詩，莫年方妙，然格高而體下，如云：‘似聞青秧底，復(fù)作龜兆坼’，乃前人所未道。又云：‘扶輿度陽焰，窈窕一川花’，雖前人亦未易道也。然學(xué)三謝失于巧耳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陳無己言山谷最愛介甫‘扶輿度陽焰，窈窕一川花’，謂包含數(shù)個(gè)意?！?br>
《石林詩話》云：“蔡天啟言荊公每稱老杜‘鉤簾宿鷺起，丸藥流鶯轉(zhuǎn)’之句，以為用意高峭，五字之?？?。他日，公作詩得‘青山捫虱坐，黃鳥挾書眠’，自謂不減杜詩，以為得意。然不能舉全篇。余頃嘗以語薛肇明，肇明時(shí)被旨編公集，遍求之，終莫之得。或云公但得此一聯(lián)，未嘗成章也?！?br>
《冷齋夜話》云：“荊公在鐘山，有一道士來訪，因與棋，輒作數(shù)語曰：‘彼亦不敢先，此亦不敢先，惟其不敢先，是以無所爭；惟其無所爭，故能入于不死不生?！G公笑曰：‘此持棋隱語也?！?br>
《遯齋閑覽》云：“或傳一詩謎云：‘佳人佯醉索人扶，露出胸前白雪膚，走入繡幃尋不見，任他風(fēng)雨滿江湖?！速Z島、李白、羅隱、潘閬四詩人名也，云是荊公所作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世傳霞頭隱語是半山老人作，云：‘生在色界中，不染色界塵，一朝解纏縛，見性自分明。’”(徐鈔本、明鈔本此下有“霞頭即染物號(hào)頭也”八字。)

《夷堅(jiān)志》云：“元祐間士大夫好事者，取達(dá)官姓名為詩謎，如‘長空雪霽見虹蜺，行盡天涯遇帝畿，天子手中執(zhí)玉簡，秀才不肯著麻衣’，謂韓絳、馮京、王珪、曾布也。又取古人名而傳以今事，如‘人人皆戴子瞻帽，君實(shí)新來轉(zhuǎn)一官，門狀送還王介甫，潞公身上不曾寒’，謂仲長統(tǒng)、司馬遷、謝安石、溫彥博也?！?br>
《遯齋閑覽》云：“荊公棋品殊下，每與人對(duì)局，未嘗致思，隨手疾應(yīng)，覺其勢(shì)將敗，便斂之，謂人曰：‘本圖適性忘慮，反苦思勞神，不如且已?！c葉致遠(yuǎn)敵手，嘗《贈(zèng)致遠(yuǎn)詩》云：‘垂成忽破壞，中斷俄連接。’是知公棋不甚高。又云：‘諱輸寧斷頭，悔誤仍搏頰?！怯治茨芡橛谝粫r(shí)之得喪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介甫有《絕句》云：‘莫將戲事擾真情，且可隨緣道我贏，戰(zhàn)罷兩奩收黑白，一枰何處有虧成。’觀此詩，則圖適性忘慮之語，信有證矣。若魯直于棋則不然，如‘心似蛛絲游碧落，身如蜩甲化枯枝’，則苦思忘形，較勝負(fù)于一著，與介甫措意異矣?！?br>
《僧寶傳》云：“浮山法遠(yuǎn)禪師，歐公聞其奇逸，造其室，未有以異之。與客棋，遠(yuǎn)坐其傍，歐公收局，請(qǐng)遠(yuǎn)因棋說法，乃鳴鼓升坐，曰：‘若論此事，如兩家著棋相似，何謂也？敵手知音，當(dāng)機(jī)不讓，若是綴五饒三，又通一路始得。有一般底，只解閉門作活，不會(huì)奪角沖關(guān)，硬節(jié)與虎口齊彰，局破后徒勞連斡；所以道肥邊易得，瘦肚難求，思行則往往失粘，心粗則時(shí)時(shí)頭撞，(“頭”明鈔本作“頂”。)休夸國手，謾說神仙。贏局輸籌即不問，且道黑白未分時(shí)，一著落在甚么處？’良久云：‘從前十九路，迷悟幾多人?！瘹W公嘉嘆久之?！?br>
東坡云：“南岳李巖老好睡，眾人貪飽下棋，巖老輒就枕，閱數(shù)局，乃一展轉(zhuǎn)，云：‘我始一局，君幾局矣?！瘱|坡曰：‘巖老常用四腳棋盤，著一色黑子，昔與邊韶?cái)呈郑癖魂悡火埾戎?，時(shí)自有輸贏，著了并無一物?！瘹W公詩云：‘夜涼吹笛千山月，路暗迷人百種花，棋罷不知人換世，酒闌無奈客思家。’殆類是也?！薄稓w田錄》云：“真宗朝歲歲賞花鉤魚，群臣應(yīng)制。嘗一歲臨池，久之而御釣不食，丁晉公謂《應(yīng)制詩》云：‘鶯驚鳳輦穿花去，魚畏龍顏上釣遲。’真宗稱賞，群臣自以為不及?！?br>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仁廟嘉祐中，開賞花釣魚燕，介甫以知制誥預(yù)末坐，帝出詩示群臣，次第屬和，末至介甫，日將夕矣，亟欲奏御，得披香殿字，未有對(duì)，時(shí)鄭毅夫獬接席，顧介甫曰：‘宜對(duì)太液池?！势湓娪性疲骸愕钌狭糁燧?，太液池邊送玉杯?！钊斩枷率魍跎崛烁`柳詞：‘太液波翻披香簾卷?！楦︻H銜之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荊公有詩云：‘端能過我論奇字，亦復(fù)令君見異書。’而東坡亦嘗云：‘未許中郎得異書，且共揚(yáng)雄說奇字?！悷o己又以‘奇字’對(duì)‘秘方’?！?br>
《東軒筆錄》云：“王介性輕率，語言無倫，時(shí)人以為心風(fēng)，與荊公舊交，熙寧中自省判出守湖州，荊公作詩送之曰：‘吳興太守美如何，柳惲詩才未足多，遙想郡人迎下檐，白蘋洲上起蒼波?！湟庖运碉L(fēng)即起波也。介諭其意，遂和十篇，盛氣而誦于荊公，其一曰：‘吳興太守美如何，太守從來惡祝鮀，生若不為上柱國，死時(shí)猶合代閻羅。’荊公笑曰：‘閻羅見闕速赴任?！薄妒衷娫挕吩疲骸巴踅樽种懈Γ橹萑?，博學(xué)善譏謔，嘗舉制科不中，與荊公游甚歡，然未嘗降意少相下。熙寧初，荊公以翰林學(xué)士被召，前此屢召不起，至是始受命，介以詩寄云：‘草廬三顧動(dòng)春蟄，蕙帳一空生曉寒?！w有所諷。荊公得之大笑。它日作詩，有‘丈夫出處非無意，猿鶴從來自不知’之句。蓋為介發(fā)也?！?br>
蘇子由云：“今州縣之間，隨其大小，皆有富民，此理勢(shì)之所必至，所謂物之不齊，物之情也。然州縣賴之以為強(qiáng)，國家恃之以為固，非所當(dāng)憂，非所當(dāng)去也。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橫，貧民安其貧而不匱，貧富相恃，以為長久，而天下定矣。介甫不忍貧民，而深疾富民，志欲破富民以惠貧民，不知其不可也。方其未得志也，為兼并之詩，其詩曰：‘三代子百姓，公私無異財(cái)。人主擅操柄，如天持斗魁。賦予皆自我，兼并乃奸回。奸回法有誅，勢(shì)亦無自來。后世始倒持，黔首遂難裁。秦王不知此，更筑懷清臺(tái)。禮義日以媮，圣經(jīng)久煙埃。法尚有存者，欲言時(shí)所咍。俗吏不知方，掊克乃為才。俗儒不知變，兼并可無摧。利孔至百出，小人私闔開。有司與之爭，民愈可憐哉。’及其得志，專以此為事，設(shè)青苗法以奪富民之利，民無貧富，兩稅之外，皆重出息十二，吏緣為奸至倍息，公私皆病矣。呂惠卿繼之以手實(shí)之法，私家一毫以上，皆籍于官。民知有奪取之心，至于賣田殺牛，以避其禍。朝廷覺其不可，中止不行，僅免于亂。然其徒世守其學(xué)，刻下媚上，謂之享上，有一不享上，皆廢不用，至于今日，民遂大病。原其禍出于此詩，蓋昔之詩病，未有若此酷者也。”
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《送吳仲庶守潭詩》云：‘自古楚有材，醽醁多美酒，不知樽前客，更得賈生否。’蓋賈誼初為河南吳公召置門下，而后謫長沙，其用事之精如此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《上元戲劉貢甫詩》云：‘不知太一游何處，定把青藜獨(dú)照公。’此詩用事亦精切。劉向校書天祿閣，夜有老人著黃衣，植青藜杖，叩閣而進(jìn)。向請(qǐng)問姓名。‘我是太一之精，天帝聞卯金之子有博學(xué)者，下而觀焉?！顺鰬阎兄耠菏谥?。見王子年《拾遺》。此事既與貢甫同姓，又貢甫時(shí)在館閣也。”

《冷齋夜話》云：“山谷嘗言天下清景，初不擇貴賤賢愚而與之。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(shè)，荊公在鐘山，官床與客夜坐，作詩云：‘殘生傷性老躭書，年少東來復(fù)起予，各據(jù)槁梧同不寐，偶然聞?dòng)曷潆A除?！瘱|坡《宿余杭山寺詩》云：‘暮鼓朝鐘自擊撞，閉門欹枕對(duì)殘釭，白灰旋撥通紅火，臥聽蕭蕭雪打窗?！艘陨焦戎詾榇_論?！鄙焦仍疲骸皣L見荊公于金陵，因問丞相近有何詩，荊公指壁上所題兩句‘一水護(hù)田將綠繞，兩山排闥送青來’，此近所作也?！薄独潺S夜話》云：“唐詩有曰：‘長因送人處，憶得別家時(shí)?！衷唬骸f國別多日，故人無少年?！G公、東坡用其意，作古今不經(jīng)人道語。荊公詩曰：‘木末北山煙冉冉，草根南澗水泠泠，繰成白雪桑重綠，割盡黃云稻正青?！瘱|坡曰：‘春畦雨過羅紈膩，夏垅風(fēng)來餅餌香?！纭度A嚴(yán)經(jīng)》：‘舉果知因，譬如蓮花，方其吐花，而果具蕊中?！煺Z之工，至于荊公、山谷、東坡，盡古今之變。荊公‘江月轉(zhuǎn)空為白晝，嶺云分晚作黃昏?！衷唬骸凰o(hù)田將綠繞，兩山排闥送青來?！瘱|坡《海棠詩》曰：‘只恐夜深花睡去，高燒紅燭照新妝。’又曰：‘我攜此石歸，袖中有東海?！焦仍唬骸嗽娭^之句中眼，學(xué)者不知此妙，韻終不勝?！?br>
《石林詩話》云：“荊公詩用法甚嚴(yán)，尤精于對(duì)偶，嘗云：‘用漢人語，止可以漢人語對(duì)，若參以異代語，便不相類?！纭凰o(hù)田將綠繞，兩山排闥送青來’之類，皆漢人語也，此法惟公用之，不覺拘窘卑凡，如《周颙宅作》‘阿蘭若婁約，身歸窣堵波。’皆以梵語對(duì)梵語，亦此類。嘗有人面稱公詩，‘自喜田園歸五柳，最嫌尸祝擾庚桑’之句，以為的對(duì)。公笑曰：‘君但知柳對(duì)桑為的，然庚亦自是數(shù)，蓋以十干數(shù)之也?！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荊公居鐘山，(“鐘”原作“中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一日晝寢，夢(mèng)有服古衣冠相過者，貌偉甚，曰：‘我桀也，與公論治道?！磸?fù)百余語，不相下。公既覺，猶汗流被體，若作氣劇，因笑語客曰：‘吾習(xí)氣尚若是乎?！俗餍≡娮R(shí)之，有‘堯桀是非猶入夢(mèng)，因知余習(xí)未能忘’之句?！?br>
苕溪漁隱曰：“介甫居金陵，作《謝安墩絕句》云：‘我名公字偶相同，我屋公墩在眼中，公去我來墩屬我，不應(yīng)墩姓尚隨公。’或云：‘介甫性好與人爭，在廟堂則與諸公爭新法，歸山林則與謝安爭墩?！艘嗌浦o也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