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劫余灰 第十三回 朱婉貞歸家訴別緒 陳六皆勸酒試奸徒

    作者: 《劫余灰》吳趼人
      且說當(dāng)下泊定了船,黃學(xué)農(nóng)先自上岸,帶了一個船戶,去訪問朱小翁住家,叩門求見。朱小翁延入,相見已畢,小翁讓坐獻茶。學(xué)農(nóng)道:“閣下且休客套,先打發(fā)人去接千金要緊。”小翁訝道:“閣下說什么?”學(xué)農(nóng)道:“是閣下千金回來了,請打發(fā)家人到船上去接來?!毙∥痰溃骸暗苌街挥幸粋€小女,已在肇慶落水身故,閣下此話何來?”學(xué)農(nóng)道:“弟便從肇慶,送千金回來。他已遇救,并未身死?!毙∥檀藭r,如醉如夢,將信將疑,目定口呆,對著學(xué)農(nóng)發(fā)傻。學(xué)農(nóng)站起來道:“此去碼頭不遠,閣下不信,且同去看來。”說著拉了就去。小翁此時,身不由主的,跟著便走。船戶在前領(lǐng)路,一徑來到碼頭,走上船來。婉貞望見父親來了,搶步迎去前艙,叫得一聲父親,便撲到懷里,雙膝跪下,放聲大哭。小翁直挺挺的站著,一言不發(fā),呆了半晌,方才落下淚來,說道:“女兒,你真?zhèn)€回來了也?!蓖褙懖辉犚?,還是跪在地下,抱著小翁雙膝,哭個不休。學(xué)農(nóng)便叫王媽出來勸止。婉貞勉強忍住了哭,滿心委屈,要訴說一番,卻只說不出一句話來。小翁嘆氣道:“此時事已過了,哭他甚么。我兒且先跟我回去罷。”學(xué)農(nóng)道:“正是。今日父女重逢,是大喜啊!”婉貞只得整了整鬢發(fā),拭干了淚痕。學(xué)農(nóng)再和小翁登岸,王媽和婉貞在后相隨。碼頭離家并不多路,不用轎子,一行走了回去。小翁重新和學(xué)農(nóng)見禮,再三致謝,婉貞也向?qū)W農(nóng)叩謝了。學(xué)農(nóng)先打發(fā)王媽回船,略略和小翁了幾句在貞德庵遇見婉貞醫(yī)病的話,便起身告辭。小翁再三相留,學(xué)農(nóng)道:“弟并不便回肇慶,不過到船上看看,可以再來的?!毙∥谭讲潘椭灵T首而別。

      婉貞等父親送客回來,重新上前見禮,父女兩個,對訴別后事情,提到了仲晦,小翁不覺咬牙切齒。婉貞訴到在蒼梧縣攔輿,詞中并未提到仲晦,小翁道:“這也罷了?!蓖褙懹衷V到在肇慶翻船一節(jié),小翁道:“這里以前之事,我都略略知道,不過一向若明若昧,不甚清楚罷了。”婉貞訝道:“父親何由得知?”小翁道:“當(dāng)日翻了船時,廖春亭全家及杏兒都被救起,單少了你一個。春亭把杏兒送了回來,我細細問過他,所以有點知道,只苦于小孩子說不明白?!蓖褙懙溃骸斑@也難怪。本來到了梧州,他便不和女兒在一處了。此刻杏兒呢?”小翁道:“我因為沒了你,家中便不用女仆,小孩子沒有人照應(yīng),我把他送到親家那邊去了?!蓖褙懹职延隽宋淅咸绕鹬?,從頭至尾,述了一遍,只聽得朱小翁涕淚交流。婉貞訴完之后,小翁卻又呵呵大笑起來,道:“好!好!你能如此立志,真不枉我教你讀書一番?!?br>
      婉貞正要答話時,忽然所用的童子,拿了一包東西進來道:“老爺,方才那客人丟下了一包銀子呢?!毙∥探舆^手來,見是一個手帕包著的,沉甸甸約有三四十兩重,便道:“在那里拾來的?”童子道:“就在那客人坐的椅子上?!毙∥痰溃骸叭绱耍宜腿ミ€了他。”說罷,拿了銀子,徑到碼頭上看時,誰知那船已經(jīng)不見了,問問碼頭上的小船,卻說開去多時了。小翁心中十分疑訝,道:“這黃學(xué)農(nóng)是甚么人?他救了我女兒,還要送銀子給我,天下斷無是理。”一路疑惑著回家,對婉貞說知。婉貞猛然省悟道:“是了。這是女兒在貞德庵時,代人寫字,人家送的潤筆。當(dāng)時女兒不受,卻是老尼姑妙悟,在旁一一代收了。依著女兒的意思,是姑且由他收了下來,等臨行時,只說送他香金,以報他救護之意。誰知臨行時送他,他卻不受,定要還了女兒,女兒又不肯接收,是黃先生收下來的。想是此物?!毙∥檀蜷_手帕一看,里面是用皮紙封裹嚴密的,紙裹之外,有一張字條兒,寫著“令千金潤筆所入,承妙師法囑,謹以帶呈。賢父女睽隔日久,正當(dāng)細談別況,仆不便久擾,仍即解維上駛矣。黃學(xué)農(nóng)留白?!毙∥炭戳T,不覺嘆道:“不圖今日,尚有此古人也?!比欢分患?,只索收了。婉貞便到自己從前的臥室里,收拾一切。

      此時崗邊村里的人,早已一傳十,十傳百,知道朱婉貞被救回來。陳公孺知了這個信息,便告知李氏,要打發(fā)女仆前去問訊,又把丫頭杏兒送回去。李氏道:“送了回去也罷。我看他主仆兩個,多是不祥之人。一邊定了親,便把疇兒克跑了,直到此時,死生未卜。這丫頭自從到這里,我總是天天有病,沒有一天不躺下兩三回的。送了他回去也罷?!惫婷髦甲忧榧保瑲獾陌l(fā)昏了,所以說出這等蠻話,也不和他計較。便打發(fā)一名女仆,帶了杏兒去了。這邊李氏,還是咕噥個不住。

      婉貞自從在貞德庵聽了妙悟一番妙諦,回到家來,除了侍奉父親之外,便一味習(xí)靜懺悔,不經(jīng)不覺,過了半年日子。已交到次年三月了,忽然聽得杏兒說,陳六皆來了。

      原來陳六皆自從販了各樣貨物,取道西江,到肇慶見過老友黃學(xué)農(nóng)之后,便附船到了梧州,在同鄉(xiāng)處打聽得婉貞當(dāng)日攔輿情形,仍舊未知其生死下落。耽擱了幾個月,見貨物沒甚銷路,等過了年,便取道到了湖南。入了長沙,只見地平如砥,六街三市,十分熱鬧。那繁華景象,雖不及廣東省城,然而那種干凈齊整,卻有過之無不及。當(dāng)下?lián)穸嗽⑺愕礁髦閷毜甓禂埳?,倒也銷脫不少。住了二十多天,忽然一日,在路上遇見了一個人,十分面善,定睛看時,不是別人,卻是朱仲晦。六皆便上前招呼道:“老表臺,違教了?!敝倩蕹銎洳灰?,吃了一驚,道:“閣下莫非是六皆兄?有何貴事到此?”六皆道:“出門惘惘,行無定蹤,遂過此地,不期得遇表臺。未知在此何事?”仲晦囁嚅道:“也只在此閑住。”六皆道:“彼此至親,既經(jīng)久別,何不請至小寓一談?”仲晦道:“尊寓在那里?改日弟來請安罷?!绷砸话牙〉溃骸熬脛e初逢,怎么說這種見外的話?務(wù)請同去一談?!敝倩逕o奈,只得相偕行去。

      到了寓所,六皆知道,仲晦是個酒肉朋友,先暗中叫寓中小廝,去購備了酒菜,然后和仲晦開談。問道:“自從老表臺,和令兄小翁同到省城,舟次在花埭散失之后,只有令兄一人回家,尊駕與令侄女都不知去向,今幸相遇。不知令侄女無恙否?可還在一處?”仲晦道:“當(dāng)日雖與家兄同雇一船,帶了侄女到省城去,到了花埭,因為與家兄吵鬧了兩句,我?guī)Я藘?nèi)人,另外雇船去了,他父女二人如何下落,我那里得知?!绷韵騺硪仓溃倩匏匦詿o賴,故任他胡說,并不致辨。因順口說道:“如此說,令兄也太無理了,他總說閣下和他令嬡都不見了。聽他的口風(fēng),好像還說是閣下帶走了的呢!”仲晦切齒恨道:“他向來以道學(xué)自命,那知做出事來,全無人理?!闭f話時,小廝已擺上酒菜。仲晦是見了酒,便忘了性命之人,因眉花眼笑,說道:“今日才是他鄉(xiāng)遇故知呢,一見就打攪了?!绷允莻€有心人,也不和他多說話,只一杯一杯的勸他喝,看他喝的有了酒意了,方才慢慢的說道:“方才老表臺說令兄做事沒有道理,不知是甚么事?”仲晦道:“也沒甚么事,不過他過于把持罷了。我兄弟兩個分家時,除了每人應(yīng)得的田產(chǎn)外,尚剩了十畝祭田,作為烝嘗。自分家以后,我的命運不濟,一分薄產(chǎn)都喪失了。我想,祭祀是子孫之責(zé),若必要做祖宗的自己留下烝嘗產(chǎn)業(yè),作為祭祀之需,又何必要子孫呢。所以向他商量,要把那十畝祭田分了,每人可得五畝,好歹讓我去變兩個錢使用。誰知他執(zhí)定不允,我和他說得多了,他索性把這十畝田去報了官,存了案,永遠不準變賣。鬧得我無法可想,豈不是送我上了絕路。因此我和他雖是同胞兄弟,心里卻是很不和的?!绷杂行囊囂剿恼f話,索性又讓他多喝了幾杯,仲晦已是酒興勃勃。六皆又故意逗他道:“兄弟們終是兄弟,若結(jié)了冤家,也不是了局?!敝倩薜溃骸拔掖丝痰搅撕?,是不回去的了。若要我回廣東,除非是戴了紅頂子,方才回去。他送了我上絕路,我也送他上了絕路,因此便要一輩子不和了?!绷缘溃骸霸趺此退辖^路呢?”仲晦此時自悔失言,便把話遮飾道:“這不過說說罷了?!绷缘溃骸傲钚置棵繉θ苏f,他的女兒,是閣下帶走了的呢?!敝倩耷旋X道:“是我?guī)ё咭擦T,不是我?guī)ё咭擦T,他的女兒,左右這一輩子回不得家鄉(xiāng)的了?!绷缘溃骸叭绱苏f,老表臺知道他下落的了?”仲晦被了點酒,揚揚的說道:“知道也使得,不知道也使得。”六皆道:“這句話未免太奇了?!敝倩薏淮?,舉起杯中殘酒,一飲而盡。六皆又代他篩上一杯,說道:“令兄的脾氣,本來是人所共知的,你想人家為甚叫他做朱呆子呢?”仲晦又喝了一杯,說道:“我叫他下半輩子,苦給我看?!绷缘溃骸暗降姿畠郝湓诤嗡兀俊敝倩薜溃骸暗粝滤チ?。”六皆暗想:“莫非肇慶翻船的事,他也知道了?他因為與其兄不睦,此人無賴,不定遂下毒手。我今日遇見了,倒不可不試探他一個清楚。”因又滿滿的勸了幾杯,說道:“怎生掉下水的呢?”仲晦道:“雖不是真正掉下水,也和掉下水一般的,縱然撈得起來,也不得干凈的了。我想他雖然失了女婿,卻還可以再嫁一個,此刻他總沒得望了?!绷孕闹邪蛋党砸淮篌@,忖道:“依他這樣說,莫非耕伯走失,也是他弄的鬼么?”因又問道:“他女婿不知到那里去了?老表臺可知道?想你交游素廣,必定有消息的?!敝倩抟残敝?,笑道:“交游廣呢。”六皆見他醉了,再問道:“你到底知道不知?。俊敝倩薜溃骸坝猩醪恢??!绷约钡溃骸霸谀抢锬??”仲晦道:“在么、在、在、在南……”說到這里,便頓住了。六皆道:“南甚么?”仲晦大笑道:“六皆,你看朱小翁后半輩子享福也。酒也多了,明日會罷?!闭f罷,起身告辭。

      六皆挽留不住,便送他出門??纯此货恳货康娜チ耍鋈幌胫骸拔液尾怀怂宰碇畷r,暗暗跟著他,看他住在那里,好再尋他。”想罷,便叫小廝:“只管收拾過碗盞,我送了這個朋友去就來?!闭f罷,趕上前去,遠遠跟著。只見仲晦,走前三步,退兩步的,轉(zhuǎn)彎抹角,走到學(xué)宮前一條巷子里面,在一家門首叩門。半晌,有人出來開門,仲晦便進去了。六皆遠遠望著,看他進去之后,走到那門前一看,只見門前一扇牌子,寫著“嶺南朱公館”。六皆不覺暗暗稱奇道:“他何以打起公館來?莫非做了官么?”回心一想,或者他寄住在同姓人家里,也未可知。然而這件事怎么能打聽一個實在呢?一路尋思,走了回去。

      小廝早把碗盞收拾好了。六皆忽然想了一條妙計道:“他喝醉了,一定睡覺,且等我賺他一賺。想罷,取過一個信封,裝了一張白紙進去,用漿糊封了口,提起筆來,寫了個“朱大老爺臺升”,下面寫著“名內(nèi)具”。叫過小廝來,交代道:“學(xué)宮前一條巷子里,有一家?guī)X南朱公館,你把這封信送進去,不要說是這里送去的,只說是甚么公館送去的,隨便你撒一個謊,卻要他一張回片來。”小廝道:“說甚么公館,你老人家教了我罷,我不會撒謊。”六皆道:“也罷,你便說陳公館送來的罷?!毙P答應(yīng)著,拿了信走到學(xué)宮前小巷子里,尋到了朱公館,敲開門,把信遞了進去,說道:“這封信是陳公館送來的,要一張回片。”那家人接了信,拿進去,不一會,拿了一張名片出來,交給小廝。小廝喜孜孜的拿了回去,交與六皆。六皆接來一看,是“朱景熹”三個字,后面蓋了“仲晦謁片”四個小字。六皆暗想:“他居然做了官了,真是奇事,我如何去打聽他一個虛實?并且他說疇侄在南甚么,又不曾說得明白,總要問清楚了方好。然而我明日到他公館里去見他,他倘使想起今日酒后失言,托辭不見我,又將奈何?”思來想去,沒有個善法。又念到他所說的一個南字,不知是南甚么,莫非是南雄?又莫非是南澳?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      是夜,便連夜飯也不曾吃,睡也睡不著,忽然又想了一條妙計道:“他不曾告訴我做官,我也不曾告訴他販貨,且等我明天再賺他一賺?!庇谑牵鹊矫魅找辉缙饋?,揀了幾樣玉器,打了包裹,一徑走到仲晦公館里來。敲開了門,六皆賠笑對那家人道:“大爺,我是販了珠玉貨物到這里販賣的,意思想請你進去問一聲,貴上可要買點,班指、翎管,都有。就是太太們的珠花、簪子,都備。費心代我回一句,倘使有了交易,情愿給尊駕一個九五回用?!蹦羌胰诵Φ溃骸拔覀児^里,怕還不買這個呢?!绷缘溃骸拔业臇|西,十分便宜,說不定是要買的。有了交易,少不免大家弄點好處?!蹦羌胰寺犝f,便叫六皆到門房里坐下,先要他兩樣煙壺、班指等,玩弄了一番,然后說道:“我只管去問問看,要不要是論不定的?!绷缘溃骸斑@個自然,縱使不買,拿進去看看,也不要緊?;蛘哔F上有朋友要,薦薦生意也好?!蹦羌胰吮氵M去了。一會兒出來,招呼進去,道:“你說的回用,不可忘了?!绷缘溃骸斑@個自然?!彼旄四羌胰诉M去。走過一所客堂,越過一方天井,到了一所書房里面,見了仲晦。仲晦不覺大吃一驚,目定口呆,一言不發(fā)。正是:

      昨日初逢叨醉飽,今朝再遇露機關(guān)。

      未知二人相見之后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