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淚珠緣 第七十五回 憶舊游美姊感年華 求新學(xué)魁兒赴日本

    作者: 《淚珠緣》天虛我生
     卻說美云嫁到葉府之后,光陰迅速,轉(zhuǎn)瞬已是滿月。秦府里接了美云來家,少不得一番熱鬧。軟玉、蕊珠早于先一日回來,那是個花朝,忙著些空頭事兒,把園里的花木都系了金鈴,懸了彩勝。  次日美云回來,看見這些花幡,反到引起了無限感觸。心想:“我去了一個月,不道滿園的花樹都已綴葉生花。再過幾天,少不得成陰結(jié)子,花落春殘。我自到了葉府,仿佛我在人世上的事已經(jīng)做完了,我的心便也死了多時。今兒回來,就仿佛死過的人回神一般。這些花幡只算是替我招魂的。他們都盡著歡笑尋樂,可知我心里直是空空洞洞,沒一點兒生趣呢?!毕胫?,不禁現(xiàn)出一種凄惶的顏色?! 〈藭r,美云本到惜紅軒去看婉香的,不知不覺忘了神,信步走到洗翠亭的石橋上去。后面跟著碧桃和秋蘋兩個,因道:“小姐怎么走這兒去?”美云道:“我怕他們絮煩個不了,我尋個幽僻的所在,去坐一會兒。”走著已到亭內(nèi)。看那亭子上,還掛滿了各式花燈,想來前兒燈節(jié)上在這里擺宴的。因又想起寶珠生日的時候在這里賞燈,何等熱鬧。如今自己反倒變成客了,不免又添上一重感慨。

      碧桃見他沒精打采的一種神情,因道:“這里有風(fēng),不要受了寒。聽說春笑軒的杏花,卻早開了,咱們何不到那里逛逛去?”美云點首,于是便從綠云深處走來。見那兩岸的垂楊已經(jīng)著芽,嫩黃淺綠,煞是可愛。走到月洞門邊,有一叢楊柳,條兒低覆下來,礙人行路,美云順手攀了一條,看那葉子宛然是一種嫩茶葉兒。碧桃因道:“咱們到清可軒去要點子開水泡來吃?!鼻锾O道:“這個怕不能吃的?!闭l講來?我倒常聽小姐詩中說什么叫‘楊枝水’,好吃的很呢?!泵涝撇唤眯Γ虻溃骸鞍V丫頭,你知道什么叫‘楊枝水’?”碧桃道:“怕不是拿楊柳枝來泡開水嗎?”秋蘋道:“那些不過是詩上做做的罷了,哪里好當(dāng)真?你要當(dāng)真,你想詩詞上不是常說,美人兒的眉兒是個‘柳葉眉’,又說什么‘桃花臉兒’,‘櫻桃嘴兒’,你倒試去摘兩片柳葉兒來,八字式粘上了,又把幾朵桃花貼在臉上,口里含一顆櫻桃。你去看,可不像一個妖怪嗎?”說的美云也笑了起來?! ∠虮辈欢鄮撞奖愕搅舜盒?。看廊外的杏花,果然開了幾朵。兩只孔雀正在草地上啄青蟲兒吃,看見美云,便“都護(hù)”,“都護(hù)”地叫了將起來。美云道:“這孔雀不是東花園鏡柜里的,幾時仍移到這兒來了?你瞧,它還認(rèn)得我呢?!蹦强兹敢娒涝拼┮簧砻倒遄掀浇饾M繡的一件花襖兒,下面穿著五彩花繡的飄帶宮裙,光彩奪目,華麗可觀,便頭翹翹、尾角角的走到游廊外面,回身一步,扭轉(zhuǎn)頸兒去,將身一擺,那尾上的翠毛好像一柄絕大的扇子,撒了開來。一個個的金翠圓圖兒又好像許多的眼睛,閃閃爍爍的放出異樣光彩。碧桃、秋蘋都高興得怪叫起來。那孔雀回過頭來,對著美云點點頭,神情似乎夸耀自己華麗。美云氣它不過,拿手里的帕子向它一揚(yáng)。不道那一支孔雀正在旁邊,把個長頸子向蛇一般向美云手上啄來,嚇的美云一聲疾叫,連忙退后,不防踹了碧桃一腳,幾乎跌倒,惹的秋蘋笑個不了。碧桃卻早坐在欄軒邊上,一手捻著自己小腳兒,眼淚汪汪的要哭出來。美云笑了笑,也不理會,心里卻想:“這一雙孔雀,竟是兩口子,有這般的恩愛。我拿帕子揚(yáng)著這一個,那一個便來幫護(hù)。比到葉魁那種自顧自的情狀,竟是‘人而不如鳥乎’這句話了。”  正想著,只見門首有人探頭進(jìn)來望了一望,美云看不明白,因問是誰。那人便含笑走了進(jìn)來,給美云請安,美云看是春聲館的伶兒。見他穿著一件本色本鑲的湖色夾襖,下面也是一式的褲兒。卻那襖兒的身材十分纖小,還蓋不過膝,袖子又小又短,露出一雙珠釧兒,壓在緊身子的小袖子上。頭的檻發(fā)卻似嫌它太長了的,用個牙梳兒卷在上面。兩耳上銜著一對小小的金環(huán),越顯得嬌小可憐。因道:“伶兒,我多天不見你,洗妝的時候,原來越出落得可人意兒,難怪寶兄弟常常提起你呢?!绷鎯郝犝f,不禁臉紅了,低了頭道:“姑奶奶總講笑話。”美云聽他叫出“姑奶奶”三個字,不禁也漲紅了臉道:“什么攪出這樣的怪稱呼來?咱們府里的規(guī)矩,不論怎么,總改不了往常的稱呼?!绷鎯盒Φ溃骸笆悄?,小姐取笑我,要我紅臉兒來,我也請小姐紅這么一紅?!泵涝撇唤Φ溃骸昂飪核频?,好油嘴兒,怪不道太太疼你?!绷鎯旱溃骸扒皟盒〗慵奕?,我和嫩兒吹著笛子,我心里不知道酸楚得什么似的,竟吹不出一個字來,幸而大春奎來替了我去。后來三朝那天,我到男府里來唱戲,滿想唱一支好好的曲子,那一位姓華的瘋爺點了一出《喬醋》,我怕小姐生我的氣呢。這一個月來,我想小姐辛苦得什么似的?!泵涝菩Φ溃骸拔乙仓凰愫湍銈円粯映吮緫?。你們唱戲的,不過唱唱罷了,總走得散,只我……”說到這里,便頓住了。碧桃怕又提起美云的煩惱,因道:“伶兒姐,你知道咱們小姐最愛聽的是你唱的昆曲,你那里可有人么?何不請小姐到你那兒去,你唱一個《裊晴絲》,請我們小姐聽聽?!绷鎯旱溃骸霸蹅兾葑永锶硕嘀灰f清唱,便是扮演起來,也不費(fèi)事?!币虺吨涝频囊陆莾旱溃骸靶〗愕轿夷莾喝?。”

      美云本來沒有甚事,因便伸手將著伶兒,穿過吟秋榭,水流云在堂,轉(zhuǎn)個彎兒,徑到春聲館來。不道寶珠、婉香和愛儂、賽兒都在那里,正滿桌子擺了笛子、鼓板,嫩兒、香玉也在旁邊,見美云和伶兒來了,大家站起,第一個寶珠開口道:“大姊姊難得到這里來,我們不如唱戲的好,不要清唱?!泵涝菩Φ溃骸拔揖团聦毜艿軙常宄詈?,怎么一下子見我來了,又改了要扮戲?并且我們這幾個人,冷清清的有什么興致?”寶珠一疊聲道:“那么,嫩兒快著人去請了太太和三太太來,再叫人把姊姊妹妹一并請來。我來起唐明皇,伶兒起楊貴妃,香玉起梅妃,大春奎起郭子儀,四喜子起安祿山,賽兒起高力士。”賽兒笑道:“你做皇帝,我做奴才,我不來?!泵涝菩Φ溃骸安粊碜詈?,免的他著忙?!睂氈榈溃骸澳敲锤母?,改唱《牡丹亭》如何?讓你做柳夢梅。”賽兒說:“好?!碑?dāng)下不由分說,早已滿院子鋪設(shè)起來。寶珠怕美云走了,囑托婉香陪著,自己便忙的和熱鍋上螞蟻一般,因人手不齊,竟自上臺去扮天官。眼看著柳夫人、袁夫人和藕香、漱芳、眉仙、軟玉、蕊珠、麗云、綺云、茜云等陸續(xù)來了,便滿心歡喜,分外精神,唱的有趣到萬分。大天官下臺,寶珠因柳夫人喜歡熱鬧,便扮了一出《水漫》的雜劇,上臺鬧出許多蝦精、蟹精、蚌殼精、烏龜精,引得柳夫人等笑個不了。這也是秦寶珠舞彩娛親的慣技,無庸細(xì)表?! s說沈左襄既把葉魁和美云完婚之后,過了一個月,美云歸寧去了。便趁這個當(dāng)口,選定二月二十四的喜期,通知親朋戚友,把葉魁做了贅婿,和瘦春結(jié)婚。說明白是將來美云養(yǎng)了孩子便是葉氏之后。瘦春養(yǎng)了孩子,則歸宗沈氏。此番的大賓,一個便是秦文,一個便是陸蓮史。所以大家都說沈左襄的主意不錯,這頭親事,越見得義重如山,當(dāng)少不得又是一番熱鬧。不過,小說的體例最忌的是重復(fù),所以略而不敘這些世故閑文。想來看官也不耐煩細(xì)看,不如略過。

      且說瘦春本來是個極灑脫的人物,曉得沈左襄的意思,不過為著葉沈兩姓宗祧一舉而得起。見葉魁雖然非偶,只是重于父命,也就無可如何。嫁了葉魁,只當(dāng)完了前世的債務(wù)一般。不過,不養(yǎng)一個孩子,這筆債總算不曾完清。所以,他和葉魁心里雖然不滿,眼面前總不肯傷了和氣。在這半個月里,一心只想完清了孽債,所以和葉魁反倒比美云好。

      那葉魁本是個初出茅廬的人物,哪禁得起瘦春這樣操縱,不免醉心落魄,傾心在瘦春身上。等到美云回來,葉魁已和他隔了一個月,舉止之間少不得分出個親疏冷熱。美云益覺葉魁這人薄幸寡情到了絕頂,索性不把葉魁放在眼里。平時只和尤月香去談天,幾乎也要參禪悟道的樣兒。還是瘦春覺到美云有些醋意,因嘆道:“誰愛結(jié)這一重孽障,不過完我前世的冤欠罷了。既這么著,我又何苦來?”因此便對葉魁也冷冷的沒一些兒笑臉。

      看官要曉得,一個人娶兩個妻子,是最難對付的,好了這邊,便惱了那邊。寶珠娶著四位夫人,本來都是自家姊妹,又加著寶珠一種溫存手段,所以還不曾有甚口角。便是蘧仙娶了浣花,他和浣花本來是從小的姊妹。論起資格來,冷素馨是娶了過來才認(rèn)得的,也免不了相形之下有些軒輊。何況,葉魁是個不善于體貼女兒心性的人,怎么能夠享受這些艷福。

      閑話少表,且說葉魁娶了兩位夫人,滿擬消受些柔情艷福,誰知倒做了一個東憎西嫌的厭物。當(dāng)初葉太夫人還愛憐著自己,自從美云嫁過來了,卻把全副精神注到了美云身上。動不動總說葉魁是得福不知,惹人氣惱。那沈左襄更不必說了,總是愛憐自己的女兒,因此總覺得橫不是,豎不是,一行一動都要惹人討厭。他明知是自己不曾爭到尺寸功名,所以妻子瞧不起他。他要想考去呢,又自量未必取,多落一重痕跡。想來想去,想出個好意思來。

      原來,那時朝廷上已換了一班人物,極意求新。把些青年子弟送出洋去就學(xué),打算將來回國,替國家造福。那些出洋學(xué)生,自然要比從前科舉出身,分外看重。葉魁想到這條門路,心想:“若教我讀中國書時,便讀到髭須白了,也不見得出人頭地。不如從大學(xué)之道讀起去,做出洋學(xué)生,好回來說幾句‘愛皮西提’或是‘阿以倭愛’,叫那些老前輩也懂不得一字,諒不穿我的學(xué)問,那時我豈不成了貫通中外的碩學(xué)鴻儒?”主意既定,便和沈左襄說明。

      左襄見他成婚已三月,夫妻們又不和睦,趁著自己康健,落得讓他出去混混。因便回明了葉太夫人。替他央中丞出了一道咨文,咨送到日本欽差大臣那里,給他送入一個什么學(xué)校留學(xué)去了。后來葉魁回國,正值革命軍起義,光復(fù)漢土的時代,葉魁倒做了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呢。這是后話,且按下不表。正是:

      誠心自可開金石,志士何須戀家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