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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尾龜 第八回 老英雄縣監(jiān)遭慘弧 小俠女黑夜報親仇
作者:
《十尾龜》陸士諤
話說當(dāng)下錢瑟公道:“柳女士改扮男裝,這里頭還有一重公案。柳女士原籍是安徽,家里有好幾百畝良田,日子也很可以過得。只因他家的住宅,與一土豪家地界相連。這土豪是很有勢力的。這年土豪要筑造花園,嫌地方小,派人來和女士父親商量,叫他把住宅讓賣。女士的父親也是個古板朋友,回說‘要我變賣房子,時光還早呢,到我沒有飯吃時光再議不遲?!?br>
派來的人碰了這個釘子,回報土豪。土豪再叫人去說,‘不肯賣也不敢相強(qiáng),只是本宅要筑造花園,這塊地倒又勢不能不用,現(xiàn)在本宅主人情愿把東門外新造—所房屋,與府上相換,府上得著了新房子,本宅也得用了地皮,一舉兩得,你道如何?我看這事府上很合算,既避了變賣祖產(chǎn)的壞名聲,又自得了很好很好的新宅子,又與本宅主人拉了個交情,以后你與人家有甚事情交涉起來,人家知道你與本宅主人相好,也懼怕你三分呢。’
卻被女士父親呸了一口道:‘住嘴,你睜眼瞧瞧我是什么人,可是要仗你狗主人臭勢的么。別人怕你們主人,我偏不怕。別家同我說倒還有個商量,偏是你們我偏不讓。我住自己的屋,吃自己的飯,你們拿我怎樣。你回去向你那主人說,說是我講的話,這幾間破房子是祖宗遺傳下來的,片瓦塊磚,都不肯讓給人家,那怕是金子打造的房子,也不愿調(diào)換。你下次也不必來了,我的拳頭可是不認(rèn)識你的。’一頓臭罵,罵得來人抱頭鼠竄而去。
土豪怒道:‘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,好意和他商量他倒這個樣子,那還了得。我治不下他,還好對付別人么!’于是設(shè)下個毒計,叫人偷偷的到女士家去種了點(diǎn)子贓,知會縣里說女士父親是個強(qiáng)盜首領(lǐng)。
縣里于土豪,本是奉令惟謹(jǐn)?shù)?,?dāng)下就傳齊了快班皂班壯班,親自帶著,到女士家。把前門后戶圍了個鐵桶相似,吶喊聲,一齊打進(jìn)。女士父親從睡夢里驚覺,跳下床來,鋼鉤鐵尺像雨點(diǎn)般上來,兩腿上早著了三五下。
女士父親不知是衙役,拿出看家本領(lǐng),一飛腿早踢倒了三四個。眾差役齊喊:‘王法都沒有么?縣大老爺在此?!?br>
女士父親本是極守公奉法的,照他父女兩人的本領(lǐng),休說這幾十個差役,就是千軍萬馬也不在心上。現(xiàn)在見縣官在此。知道必是官司臨頭,好在自己并沒有做過違條犯法的事,心下倒也坦然,就低頭垂手,悉聽他們擺布。上鏈鎖頸,像牽羊般牽到衙門里。
知縣坐堂審問,問他為甚做強(qiáng)盜。女士父親道:‘子民一競奉公守法,從不為非作歹,大老爺強(qiáng)盜的活,從何而來?’知縣道:‘本縣親自訪聞的,現(xiàn)在你家搜出贓證,你這廝還想抵賴么?’隨叫把搜來的贓物給他瞧看,早見差役拿出一個袱包,當(dāng)堂打開,見里頭是銀杯、銀碗、金鐲、金戒、沉香朝珠、翡翠翎管各樣珍寶都有,還有幾件衣服。女士父親道:‘這些東西果然不是子民之物,但不知怎樣會在子民家里的,子民自己也沒有明白。’
知縣道:‘要你明白也不難?!S向簽筒里抓出一把簽,擲下道:‘與我重打這廝?!?br>
女士父親道:‘大老爺,子民究犯了何罪?要蒙大老爺賞刑?’
知縣道:‘你這廝做了強(qiáng)盜,現(xiàn)放著真贓實據(jù),還敢假作不知么?’
女士父親道:‘大老爺冤枉的很,冤枉的很。’知縣不去理他,只拍著旗鼓催快打。眾役不由分說,早把他拖出天井,頭向北,腳向南,橫撳在地,一五—十,著實奉敬,女士父親迸住氣,一聲兒不言語。怒得知縣連喝重打。只聽豁喇一響,衙役手里的板子卻早截作兩段,瞧女士父親時,依舊白印都不曾起一個。
知縣叫換大板再打,女士父親是有功夫的人,這種竹板子那里在他心上。不到一個鐘頭,早斷了十多條板子。知縣怒極,叫取夾棍上來。兩旁的皂隸吆喝一聲,把夾根向堂上只一摜,知縣問道:‘招不招,不招就要用大刑了?!?br>
女士父親道:‘子民沒有犯事,招出點(diǎn)子甚么來?’兩個衙役,扳翻了女士父親,把他兩個腿子套在夾棍里,問他招不招,索性不開口。知縣吩咐用力的夾,兩個扯繩的衙役,用力把繩一收,只聽豁喇的一響,那夾棍迸了六段。知縣叫換取新夾棍來,如法炮制的再夾。誰料繩子一收緊,又是一聲響,夾棍又迸斷了,知縣道:‘這廝很有點(diǎn)子功夫,這種扶胃健脾的刑罰那里配他胃口。左右快生起火盆來,請這廝享受滿天星滋味。’
這滿天星是最利害最殘酷的一種私刑,恁你銅皮鐵骨的英雄,一見了也要魂飛魄散,是用一盆很旺很旺炭火,燒著幾千個銅錢,燒的紅透,把犯人剝精赤了身子,卻把紅透的銅錢用鉗鉗著,蚩蚩的直燙?! ‘?dāng)下這瘟知縣用滿天星私刑,把柳英雄燙得個皮開肉爛,焦臭異常,昏過去了好幾回。好個柳英雄,索性橫了心拼著一死,悉聽他們擺布。咬緊牙關(guān),一聲兒不言語。知縣治的有點(diǎn)子嫌煩了,叫且收在監(jiān)中,過天兒再審。
柳英雄收了監(jiān),土豪又叫人向柳女士道:‘如肯把房子相讓,你老子的官司本宅主人可以替你們彌縫。’ 柳女士到監(jiān)里探望父親時,乘便把這節(jié)事回了。柳英雄道:‘甚么官司不官司,這節(jié)事,大約就是這廝擺布出來的。他想我怕吃官司,就肯把房子讓給他了。我情愿拼掉這條老命,祖宗傳下來的房產(chǎn),一尺一寸都不敢喪掉。我活著一日,就保守一日。他要謀我,等我絕了氣再看罷。兒呵,這幾間破屋,你不要看輕了。一塊磚頭一片瓦,都是你祖宗心血?dú)饬陙淼模谖沂掷飭实袅艘淮u一瓦,我便對不起祖宗,我便是祖宗的不肖子孫?!?br>
柳女士道:‘父親現(xiàn)在在患難之中,總要先求解免的方法。照孩兒看來,暫時應(yīng)允他,倒也未為不可?! ×⑿鄣溃骸@是我寧死不為的?!繘]法,又勸越獄逃遁。柳英雄道:‘這更不對了。你枉做了我的孩子,連我的性情都沒有識著么。我逃走了,可還成什么英雄。并且官府拿我,是說我做了強(qiáng)盜,一逃走情形更像了,倒授了他們口實。我雖然偷活著一條性命,無端的背這惡名,也很沒趣味兒。而況眼前又沒有審實,瘟宮雖然強(qiáng)橫,總不見為沒有審實口供就為無端定罪的。我這條命,或者還不至喪掉也未可知?!?br>
女士見老人家執(zhí)意不從,只得罷了。那里曉得土豪得著回絕之信,馬上改變方針,賄買了獄官,叫把柳英雄活活處死。做官的人,眼睛里本只有銀子兩字,聽說有得銀子到手,早喜的心癢難抓,卻故意做出點(diǎn)子生意經(jīng),向來人道:‘煩你上復(fù)貴上,這樁事我可不能夠遵命,活剝剝一個拳捧名家柳英雄,就這么弄死他,好似罪過一點(diǎn)子。我現(xiàn)在五十二歲了,通只一個三歲的小孩子,為了這小孩子也應(yīng)得修修呢,沒的倒干這害理傷天事情。’
那來人也很是來得,聽了話就笑答道:‘你老人家的話何嘗不是,只是敝上與你老人家,一竟很要好的,現(xiàn)在頭回兒煩你這點(diǎn)子事,你老人家就不肯幫忙,敞上素來最是多心,他不道你怕罪過惜福,只道你瞧不起他呢,恐怕于事實上,你老人家未必有甚利益。講到天理兩個字,本是沒有對證的。別的且不必說,只要瞧我們大人,孽要算作的了,拆散了人家多少夫妻父子,謀占了人家多少田畝屋產(chǎn),人丁恰又興旺。你老人家還迂點(diǎn)子什么?’
獄官道:‘你的話也是,在你貴上跟前,管不得什么罪過不罪過,我只好拼著折點(diǎn)子福壽干一干了。只是我不過是吩咐一句話,動手卻要他們動手的。光只二百塊洋錢,怎么能夠分派呢。監(jiān)里頭上下三等的口碑,都要照顧到,并且弄掉后,鄰封來相驗,仵作一面也要弄妥,一面不平伏,發(fā)作起來,大家都脫不了干系?!?br>
來人道:‘你老人家的話,明白的很。仟作一面呢,我們自己料理,不敢煩你老人家操一點(diǎn)子心。這二百塊錢,一百塊是孝敬你老人家的,一百塊作為監(jiān)里一切開銷。你老人家斟酌著行罷?!?br>
獄官道:‘我同貴上是至交,就白當(dāng)當(dāng)差也不在乎。只是二百塊錢,監(jiān)里開銷怎么開銷得來,這數(shù)目總要好好增加起來?!?br>
來人道:‘大約要幾許才夠開銷?’
獄官屈指算道:‘王四張大李六是動手的,這三個人的胃口是大慣的,總要六十塊錢才買的到一個肯字。三六一十八,就要—百八十元了。孫金生是個總頭,少了不行的,也是六十塊,已經(jīng)二百四十元了。其余眾人分給他十塊八塊都不爭論,八個人每個人八塊,八八六十四。除去零頭,至少需三百塊錢。我是隨便的,有也好,沒也好,決不和貴上爭論。’ 來人回復(fù)了土豪,當(dāng)夜就送了四百塊錢來。獄官點(diǎn)過,數(shù)目不差,道了謝。來人去后,獄官就傳禁頭孫金生和王四、張大、李六三個禁子到衙門,吩咐道:‘姓柳的犯人是本地大鄉(xiāng)紳張大人冤家,張大人送一百塊錢在這里,叫把姓柳的擺布死了。這一百塊錢就是酬謝你我的。我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下了,所以喚你們來公分。分定了,就好動手行事?!?br>
孫金生并不回答,只把眼珠兒瞧著王四。王四會意,開言道:‘老爺,一個著名的柳英雄,只賣得一百塊錢,好似太賤了。大家在里頭當(dāng)差,也是苦不過,撞著這種外快生意,落得多賺他幾個,張大人又不是拿不出錢的人?!?br>
獄官道:‘我也知道,只是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下了,說不得大家就委屈點(diǎn)子罷?! 埓蠼涌诘溃骸蠣?,你是圣明不過的,監(jiān)里共是十二個人,孫大哥是頭兒,自然應(yīng)該多派一點(diǎn)子。我們?nèi)齻€人是動手的,辛辛苦苦了一會,大家想點(diǎn)子什么,其余眾人多少總也要派他們一點(diǎn)子。還有你老人家的分子。通只一百塊錢,每人扯得幾個錢到手。’
李六道:‘是呵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打穿板壁說亮話,大家抹過良心,干這種沒天理事情,都為點(diǎn)子什么。那姓柳的與我們究沒有什么冤仇呢。’ 獄官勸了半天兒,大家終是不答應(yīng)。沒奈何,只得向眾人道:‘這事是我答應(yīng)下來的,現(xiàn)在又不好再向張大人找價。你們眾位又都不肯委屈,難來難去,倒難了我一個人?,F(xiàn)在我情愿吃虧點(diǎn)子,一百塊錢你們拿去分了罷,我的分子不要了。’
王四、張大還不肯答應(yīng)。孫金生勸道:‘銀子是用得盡的,情分是用不盡的,老爺既然這么說了,就瞧老爺分上,少賺了幾個錢罷。只要下回有好點(diǎn)子生意,求老爺多照應(yīng)一點(diǎn)子是了?!?br>
眾人見孫頭兒這么說了,只得答應(yīng),拿了錢自去分派。臨走時光,獄官問:‘今夜動不動手?’孫頭兒道:‘今夜可不及了,病還沒有報呢。’
獄官道:‘這個不妨,報病日子可以倒填的,我已給你填上了,你們快點(diǎn)子去行事罷。張大人性子急不過,立等著回音呢?!瘜O金生連聲答應(yīng),同著王四、張大、李六去了。”
春泉聽到這里。插言道:“我們中國的監(jiān)牢,真是世界上活地獄,沒罪的人可以無端的捉進(jìn)來監(jiān)禁,可以無端的把私刑處死,不知到幾時辰光才能夠改良?!薄 ∩溃骸岸嗖贿^九年罷了?!?br>
春泉、靜齋問:“你為甚知道是九年?”
瑟公道:“預(yù)備立憲不是定期九年么?到那時立了憲,監(jiān)獄就不怕他不改良了?!?br>
靜齋道:“且講那柳英雄事情罷。” 瑟公道:“柳英雄自收進(jìn)了監(jiān)牢,披枷戴鎖,與眾犯人住在一塊兒。監(jiān)里頭規(guī)矩,到了夜,犯人和犯人是連鎖在一條鏈子上的。這條鏈子,名叫眾鏈,眾鏈?zhǔn)菣M穿在犯人頸鏈里頭的。一條眾鏈,連穿十個犯人,兩端卻鎖牢在柱子的鐵環(huán)里頭。一個人轉(zhuǎn)側(cè),九個同鏈的都要牽動。
此時柳英雄遍體鱗傷,疼痛的不堪忍耐,那幾個同鏈犯人,偏偏不時翻動,冰冷的鐵鏈,牽著傷痕,痛的鉆心入骨。滿地上痰沫尿屎,臭穢的氣味,熏進(jìn)鼻管里,肚子里就不住作起惡來。想要將息片時,無奈那犯人愁苦悲嘆聲,合著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鐵鏈碰動聲,雜然刺耳,再也合不上眼。只見壁上掛著一盞油燈,那個火只有黃豆般大小,碧淡淡,陰慘慘,一晃一晃,也不知那里來的風(fēng),吹得這火搖搖欲滅。那柱子的黑影,一動一動,好似一個幽靈鬼物,在那里揶揄一般。說不盡的悲慘情形,描不完的凄涼況味。
回想,數(shù)天前,數(shù)月前,數(shù)年前,我也是很快活很自由很活潑一個人,我與獄外的人本沒有什么兩樣,每天每時,逞著我的意思,要怎樣便怎樣,喜歡喝酒就喝酒,喜歡騎馬就騎馬,喜歡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,或是出外去尋訪朋友,或是在家里同女兒談天,或是種竹養(yǎng)魚,或是使槍弄棍,意想所及,無一非快心之景。’咳,誰料橫禍臨頭,竟會無端的住到這里來。’
老英雄正在心緒潮涌,忽見里監(jiān)門呀的推響,走進(jìn)兩個禁子來。認(rèn)得就是王四、李六。柳英雄只道他們又要向自己索取例費(fèi),那知王四、李六倒并不說要銀子,笑吟吟的道:‘柳老朋友,你是個好男子,這樁官司一定是冤枉的。我們也替你不平呢。’ 柳英雄心想,他們方才硬索例費(fèi),索不成,現(xiàn)在換軟工來,(缺319字)雙手奉上。柳英雄說了聲對不起,接過手,擱在鼻子邊聞了一聞,覺著一陣異香,從鼻子里直鉆進(jìn)來。問道:‘這酒怎么這樣的香?’李六道:‘藥香呢。’柳英雄不疑,骨哆骨哆喝了個盡。哪知不喝猶可,一喝下時,頃刻天旋地轉(zhuǎn),頭里昏將起來,身不由主的橫倒地下。
原來這個酒就是蒙汗藥酒,皆因柳英雄是個拳棒名家。清醒明白,恐怕對付他不下,所以灌了藥酒,蒙的他人事不知再行動手。柳英雄昏倒在地,這幾個狗男女就鬼鬼祟祟,不知用什么手段擺布,只半夜工夫。把個鐵錚錚柳英雄送到鬼門關(guān)上去了。禁頭孫頭兒,照例稟報本官,知縣照例轉(zhuǎn)詳上司,稟請鄰封相驗。鄰封帶領(lǐng)仵作,到監(jiān)相驗,自然總是個‘確系病死,并無虐待情形,’具結(jié)完案。
可憐烈烈轟轟的奇男子,就此完結(jié)。只把個柳女士氣得切齒咬牙,怒得握拳透爪,憑著一身本領(lǐng),定欲與老子報仇。先把老英雄尸身。領(lǐng)出來殯殮成就,那棺木照例截角存庫。辦畢葬事,就挾著一口刀,等到個天黑,先到那土豪家里,把他一門良賤,稱心快意的殺得個干干凈凈。然后再趕到衙門,把知縣也殺了。從此便不能在世界上拋頭露面,改扮了男裝,遨游各省,學(xué)那《兒女英雄傳》上十三妹,尋趁些沒主兒的銀子用度。后來忽念這種營生終非長久之策,就捐了個武職,投到軍營里當(dāng)差。卻因辦事勤慎,紀(jì)律嚴(yán)明,上頭十分器重,漸漸升起來,升到了統(tǒng)領(lǐng)之職。這便是心泉夫人改裝的原因,你們想奇不奇怪不怪?!?br>
春泉、靜齋齊說:“果然奇怪?!?br>
周介山道:“梅心泉這個人,本底有點(diǎn)子奇怪,自然所遇的事,沒一樣不奇怪了?!?br>
錢瑟公道:“梅心泉還有一樁奇怪事情,真奇怪的了不得。”
眾人問他何事,欲知瑟公如何問答?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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派來的人碰了這個釘子,回報土豪。土豪再叫人去說,‘不肯賣也不敢相強(qiáng),只是本宅要筑造花園,這塊地倒又勢不能不用,現(xiàn)在本宅主人情愿把東門外新造—所房屋,與府上相換,府上得著了新房子,本宅也得用了地皮,一舉兩得,你道如何?我看這事府上很合算,既避了變賣祖產(chǎn)的壞名聲,又自得了很好很好的新宅子,又與本宅主人拉了個交情,以后你與人家有甚事情交涉起來,人家知道你與本宅主人相好,也懼怕你三分呢。’
卻被女士父親呸了一口道:‘住嘴,你睜眼瞧瞧我是什么人,可是要仗你狗主人臭勢的么。別人怕你們主人,我偏不怕。別家同我說倒還有個商量,偏是你們我偏不讓。我住自己的屋,吃自己的飯,你們拿我怎樣。你回去向你那主人說,說是我講的話,這幾間破房子是祖宗遺傳下來的,片瓦塊磚,都不肯讓給人家,那怕是金子打造的房子,也不愿調(diào)換。你下次也不必來了,我的拳頭可是不認(rèn)識你的。’一頓臭罵,罵得來人抱頭鼠竄而去。
土豪怒道:‘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,好意和他商量他倒這個樣子,那還了得。我治不下他,還好對付別人么!’于是設(shè)下個毒計,叫人偷偷的到女士家去種了點(diǎn)子贓,知會縣里說女士父親是個強(qiáng)盜首領(lǐng)。
縣里于土豪,本是奉令惟謹(jǐn)?shù)?,?dāng)下就傳齊了快班皂班壯班,親自帶著,到女士家。把前門后戶圍了個鐵桶相似,吶喊聲,一齊打進(jìn)。女士父親從睡夢里驚覺,跳下床來,鋼鉤鐵尺像雨點(diǎn)般上來,兩腿上早著了三五下。
女士父親不知是衙役,拿出看家本領(lǐng),一飛腿早踢倒了三四個。眾差役齊喊:‘王法都沒有么?縣大老爺在此?!?br>
女士父親本是極守公奉法的,照他父女兩人的本領(lǐng),休說這幾十個差役,就是千軍萬馬也不在心上。現(xiàn)在見縣官在此。知道必是官司臨頭,好在自己并沒有做過違條犯法的事,心下倒也坦然,就低頭垂手,悉聽他們擺布。上鏈鎖頸,像牽羊般牽到衙門里。
知縣坐堂審問,問他為甚做強(qiáng)盜。女士父親道:‘子民一競奉公守法,從不為非作歹,大老爺強(qiáng)盜的活,從何而來?’知縣道:‘本縣親自訪聞的,現(xiàn)在你家搜出贓證,你這廝還想抵賴么?’隨叫把搜來的贓物給他瞧看,早見差役拿出一個袱包,當(dāng)堂打開,見里頭是銀杯、銀碗、金鐲、金戒、沉香朝珠、翡翠翎管各樣珍寶都有,還有幾件衣服。女士父親道:‘這些東西果然不是子民之物,但不知怎樣會在子民家里的,子民自己也沒有明白。’
知縣道:‘要你明白也不難?!S向簽筒里抓出一把簽,擲下道:‘與我重打這廝?!?br>
女士父親道:‘大老爺,子民究犯了何罪?要蒙大老爺賞刑?’
知縣道:‘你這廝做了強(qiáng)盜,現(xiàn)放著真贓實據(jù),還敢假作不知么?’
女士父親道:‘大老爺冤枉的很,冤枉的很。’知縣不去理他,只拍著旗鼓催快打。眾役不由分說,早把他拖出天井,頭向北,腳向南,橫撳在地,一五—十,著實奉敬,女士父親迸住氣,一聲兒不言語。怒得知縣連喝重打。只聽豁喇一響,衙役手里的板子卻早截作兩段,瞧女士父親時,依舊白印都不曾起一個。
知縣叫換大板再打,女士父親是有功夫的人,這種竹板子那里在他心上。不到一個鐘頭,早斷了十多條板子。知縣怒極,叫取夾棍上來。兩旁的皂隸吆喝一聲,把夾根向堂上只一摜,知縣問道:‘招不招,不招就要用大刑了?!?br>
女士父親道:‘子民沒有犯事,招出點(diǎn)子甚么來?’兩個衙役,扳翻了女士父親,把他兩個腿子套在夾棍里,問他招不招,索性不開口。知縣吩咐用力的夾,兩個扯繩的衙役,用力把繩一收,只聽豁喇的一響,那夾棍迸了六段。知縣叫換取新夾棍來,如法炮制的再夾。誰料繩子一收緊,又是一聲響,夾棍又迸斷了,知縣道:‘這廝很有點(diǎn)子功夫,這種扶胃健脾的刑罰那里配他胃口。左右快生起火盆來,請這廝享受滿天星滋味。’
這滿天星是最利害最殘酷的一種私刑,恁你銅皮鐵骨的英雄,一見了也要魂飛魄散,是用一盆很旺很旺炭火,燒著幾千個銅錢,燒的紅透,把犯人剝精赤了身子,卻把紅透的銅錢用鉗鉗著,蚩蚩的直燙?! ‘?dāng)下這瘟知縣用滿天星私刑,把柳英雄燙得個皮開肉爛,焦臭異常,昏過去了好幾回。好個柳英雄,索性橫了心拼著一死,悉聽他們擺布。咬緊牙關(guān),一聲兒不言語。知縣治的有點(diǎn)子嫌煩了,叫且收在監(jiān)中,過天兒再審。
柳英雄收了監(jiān),土豪又叫人向柳女士道:‘如肯把房子相讓,你老子的官司本宅主人可以替你們彌縫。’ 柳女士到監(jiān)里探望父親時,乘便把這節(jié)事回了。柳英雄道:‘甚么官司不官司,這節(jié)事,大約就是這廝擺布出來的。他想我怕吃官司,就肯把房子讓給他了。我情愿拼掉這條老命,祖宗傳下來的房產(chǎn),一尺一寸都不敢喪掉。我活著一日,就保守一日。他要謀我,等我絕了氣再看罷。兒呵,這幾間破屋,你不要看輕了。一塊磚頭一片瓦,都是你祖宗心血?dú)饬陙淼模谖沂掷飭实袅艘淮u一瓦,我便對不起祖宗,我便是祖宗的不肖子孫?!?br>
柳女士道:‘父親現(xiàn)在在患難之中,總要先求解免的方法。照孩兒看來,暫時應(yīng)允他,倒也未為不可?! ×⑿鄣溃骸@是我寧死不為的?!繘]法,又勸越獄逃遁。柳英雄道:‘這更不對了。你枉做了我的孩子,連我的性情都沒有識著么。我逃走了,可還成什么英雄。并且官府拿我,是說我做了強(qiáng)盜,一逃走情形更像了,倒授了他們口實。我雖然偷活著一條性命,無端的背這惡名,也很沒趣味兒。而況眼前又沒有審實,瘟宮雖然強(qiáng)橫,總不見為沒有審實口供就為無端定罪的。我這條命,或者還不至喪掉也未可知?!?br>
女士見老人家執(zhí)意不從,只得罷了。那里曉得土豪得著回絕之信,馬上改變方針,賄買了獄官,叫把柳英雄活活處死。做官的人,眼睛里本只有銀子兩字,聽說有得銀子到手,早喜的心癢難抓,卻故意做出點(diǎn)子生意經(jīng),向來人道:‘煩你上復(fù)貴上,這樁事我可不能夠遵命,活剝剝一個拳捧名家柳英雄,就這么弄死他,好似罪過一點(diǎn)子。我現(xiàn)在五十二歲了,通只一個三歲的小孩子,為了這小孩子也應(yīng)得修修呢,沒的倒干這害理傷天事情。’
那來人也很是來得,聽了話就笑答道:‘你老人家的話何嘗不是,只是敝上與你老人家,一竟很要好的,現(xiàn)在頭回兒煩你這點(diǎn)子事,你老人家就不肯幫忙,敞上素來最是多心,他不道你怕罪過惜福,只道你瞧不起他呢,恐怕于事實上,你老人家未必有甚利益。講到天理兩個字,本是沒有對證的。別的且不必說,只要瞧我們大人,孽要算作的了,拆散了人家多少夫妻父子,謀占了人家多少田畝屋產(chǎn),人丁恰又興旺。你老人家還迂點(diǎn)子什么?’
獄官道:‘你的話也是,在你貴上跟前,管不得什么罪過不罪過,我只好拼著折點(diǎn)子福壽干一干了。只是我不過是吩咐一句話,動手卻要他們動手的。光只二百塊洋錢,怎么能夠分派呢。監(jiān)里頭上下三等的口碑,都要照顧到,并且弄掉后,鄰封來相驗,仵作一面也要弄妥,一面不平伏,發(fā)作起來,大家都脫不了干系?!?br>
來人道:‘你老人家的話,明白的很。仟作一面呢,我們自己料理,不敢煩你老人家操一點(diǎn)子心。這二百塊錢,一百塊是孝敬你老人家的,一百塊作為監(jiān)里一切開銷。你老人家斟酌著行罷?!?br>
獄官道:‘我同貴上是至交,就白當(dāng)當(dāng)差也不在乎。只是二百塊錢,監(jiān)里開銷怎么開銷得來,這數(shù)目總要好好增加起來?!?br>
來人道:‘大約要幾許才夠開銷?’
獄官屈指算道:‘王四張大李六是動手的,這三個人的胃口是大慣的,總要六十塊錢才買的到一個肯字。三六一十八,就要—百八十元了。孫金生是個總頭,少了不行的,也是六十塊,已經(jīng)二百四十元了。其余眾人分給他十塊八塊都不爭論,八個人每個人八塊,八八六十四。除去零頭,至少需三百塊錢。我是隨便的,有也好,沒也好,決不和貴上爭論。’ 來人回復(fù)了土豪,當(dāng)夜就送了四百塊錢來。獄官點(diǎn)過,數(shù)目不差,道了謝。來人去后,獄官就傳禁頭孫金生和王四、張大、李六三個禁子到衙門,吩咐道:‘姓柳的犯人是本地大鄉(xiāng)紳張大人冤家,張大人送一百塊錢在這里,叫把姓柳的擺布死了。這一百塊錢就是酬謝你我的。我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下了,所以喚你們來公分。分定了,就好動手行事?!?br>
孫金生并不回答,只把眼珠兒瞧著王四。王四會意,開言道:‘老爺,一個著名的柳英雄,只賣得一百塊錢,好似太賤了。大家在里頭當(dāng)差,也是苦不過,撞著這種外快生意,落得多賺他幾個,張大人又不是拿不出錢的人?!?br>
獄官道:‘我也知道,只是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下了,說不得大家就委屈點(diǎn)子罷?! 埓蠼涌诘溃骸蠣?,你是圣明不過的,監(jiān)里共是十二個人,孫大哥是頭兒,自然應(yīng)該多派一點(diǎn)子。我們?nèi)齻€人是動手的,辛辛苦苦了一會,大家想點(diǎn)子什么,其余眾人多少總也要派他們一點(diǎn)子。還有你老人家的分子。通只一百塊錢,每人扯得幾個錢到手。’
李六道:‘是呵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打穿板壁說亮話,大家抹過良心,干這種沒天理事情,都為點(diǎn)子什么。那姓柳的與我們究沒有什么冤仇呢。’ 獄官勸了半天兒,大家終是不答應(yīng)。沒奈何,只得向眾人道:‘這事是我答應(yīng)下來的,現(xiàn)在又不好再向張大人找價。你們眾位又都不肯委屈,難來難去,倒難了我一個人?,F(xiàn)在我情愿吃虧點(diǎn)子,一百塊錢你們拿去分了罷,我的分子不要了。’
王四、張大還不肯答應(yīng)。孫金生勸道:‘銀子是用得盡的,情分是用不盡的,老爺既然這么說了,就瞧老爺分上,少賺了幾個錢罷。只要下回有好點(diǎn)子生意,求老爺多照應(yīng)一點(diǎn)子是了?!?br>
眾人見孫頭兒這么說了,只得答應(yīng),拿了錢自去分派。臨走時光,獄官問:‘今夜動不動手?’孫頭兒道:‘今夜可不及了,病還沒有報呢。’
獄官道:‘這個不妨,報病日子可以倒填的,我已給你填上了,你們快點(diǎn)子去行事罷。張大人性子急不過,立等著回音呢?!瘜O金生連聲答應(yīng),同著王四、張大、李六去了。”
春泉聽到這里。插言道:“我們中國的監(jiān)牢,真是世界上活地獄,沒罪的人可以無端的捉進(jìn)來監(jiān)禁,可以無端的把私刑處死,不知到幾時辰光才能夠改良?!薄 ∩溃骸岸嗖贿^九年罷了?!?br>
春泉、靜齋問:“你為甚知道是九年?”
瑟公道:“預(yù)備立憲不是定期九年么?到那時立了憲,監(jiān)獄就不怕他不改良了?!?br>
靜齋道:“且講那柳英雄事情罷。” 瑟公道:“柳英雄自收進(jìn)了監(jiān)牢,披枷戴鎖,與眾犯人住在一塊兒。監(jiān)里頭規(guī)矩,到了夜,犯人和犯人是連鎖在一條鏈子上的。這條鏈子,名叫眾鏈,眾鏈?zhǔn)菣M穿在犯人頸鏈里頭的。一條眾鏈,連穿十個犯人,兩端卻鎖牢在柱子的鐵環(huán)里頭。一個人轉(zhuǎn)側(cè),九個同鏈的都要牽動。
此時柳英雄遍體鱗傷,疼痛的不堪忍耐,那幾個同鏈犯人,偏偏不時翻動,冰冷的鐵鏈,牽著傷痕,痛的鉆心入骨。滿地上痰沫尿屎,臭穢的氣味,熏進(jìn)鼻管里,肚子里就不住作起惡來。想要將息片時,無奈那犯人愁苦悲嘆聲,合著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鐵鏈碰動聲,雜然刺耳,再也合不上眼。只見壁上掛著一盞油燈,那個火只有黃豆般大小,碧淡淡,陰慘慘,一晃一晃,也不知那里來的風(fēng),吹得這火搖搖欲滅。那柱子的黑影,一動一動,好似一個幽靈鬼物,在那里揶揄一般。說不盡的悲慘情形,描不完的凄涼況味。
回想,數(shù)天前,數(shù)月前,數(shù)年前,我也是很快活很自由很活潑一個人,我與獄外的人本沒有什么兩樣,每天每時,逞著我的意思,要怎樣便怎樣,喜歡喝酒就喝酒,喜歡騎馬就騎馬,喜歡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,或是出外去尋訪朋友,或是在家里同女兒談天,或是種竹養(yǎng)魚,或是使槍弄棍,意想所及,無一非快心之景。’咳,誰料橫禍臨頭,竟會無端的住到這里來。’
老英雄正在心緒潮涌,忽見里監(jiān)門呀的推響,走進(jìn)兩個禁子來。認(rèn)得就是王四、李六。柳英雄只道他們又要向自己索取例費(fèi),那知王四、李六倒并不說要銀子,笑吟吟的道:‘柳老朋友,你是個好男子,這樁官司一定是冤枉的。我們也替你不平呢。’ 柳英雄心想,他們方才硬索例費(fèi),索不成,現(xiàn)在換軟工來,(缺319字)雙手奉上。柳英雄說了聲對不起,接過手,擱在鼻子邊聞了一聞,覺著一陣異香,從鼻子里直鉆進(jìn)來。問道:‘這酒怎么這樣的香?’李六道:‘藥香呢。’柳英雄不疑,骨哆骨哆喝了個盡。哪知不喝猶可,一喝下時,頃刻天旋地轉(zhuǎn),頭里昏將起來,身不由主的橫倒地下。
原來這個酒就是蒙汗藥酒,皆因柳英雄是個拳棒名家。清醒明白,恐怕對付他不下,所以灌了藥酒,蒙的他人事不知再行動手。柳英雄昏倒在地,這幾個狗男女就鬼鬼祟祟,不知用什么手段擺布,只半夜工夫。把個鐵錚錚柳英雄送到鬼門關(guān)上去了。禁頭孫頭兒,照例稟報本官,知縣照例轉(zhuǎn)詳上司,稟請鄰封相驗。鄰封帶領(lǐng)仵作,到監(jiān)相驗,自然總是個‘確系病死,并無虐待情形,’具結(jié)完案。
可憐烈烈轟轟的奇男子,就此完結(jié)。只把個柳女士氣得切齒咬牙,怒得握拳透爪,憑著一身本領(lǐng),定欲與老子報仇。先把老英雄尸身。領(lǐng)出來殯殮成就,那棺木照例截角存庫。辦畢葬事,就挾著一口刀,等到個天黑,先到那土豪家里,把他一門良賤,稱心快意的殺得個干干凈凈。然后再趕到衙門,把知縣也殺了。從此便不能在世界上拋頭露面,改扮了男裝,遨游各省,學(xué)那《兒女英雄傳》上十三妹,尋趁些沒主兒的銀子用度。后來忽念這種營生終非長久之策,就捐了個武職,投到軍營里當(dāng)差。卻因辦事勤慎,紀(jì)律嚴(yán)明,上頭十分器重,漸漸升起來,升到了統(tǒng)領(lǐng)之職。這便是心泉夫人改裝的原因,你們想奇不奇怪不怪?!?br>
春泉、靜齋齊說:“果然奇怪?!?br>
周介山道:“梅心泉這個人,本底有點(diǎn)子奇怪,自然所遇的事,沒一樣不奇怪了?!?br>
錢瑟公道:“梅心泉還有一樁奇怪事情,真奇怪的了不得。”
眾人問他何事,欲知瑟公如何問答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