螢窗清玩 第一卷　連理枝

　　詞曰：　　而今細(xì)說鴛鴦譜，一字情千縷。楚館秦樓，洛浦天臺(tái)，快活真如許。個(gè)中莫問關(guān)情處，訴出花將語。才子佳人，富貴功名，好事傳千古?！{(diào)寄仄韻《少年游》　　天地而生一秀士，生一佳人，奇矣。天地而生一秀士，必生一佳人；生一佳人，必生一秀士，又奇矣。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，必予之以才情，聯(lián)之以緣分更奇矣。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，必增之以智力，顯之以功名，可謂奇外之奇矣。如今錄及宋初一段奇事，真是天地捏造，造物逞才，可為千古秀士佳人同聲稱快。

　　昔宋藝祖代周而興，奄有九有，平南定北，混一江山，特以英雄割據(jù)之余，驟難掃蕩。黃巾丑類，蟻聚蜂屯，以故操觚染翰之人，猶且佩劍弛弓，思建殊勛于帝室也。其時(shí)有一宦者，姓李諱英，字粲之，山東之萊州人也。娶妻金氏，賢而慧，早卒。李公義守不續(xù)，僅遺一懷抱孤兒，年甫三歲。一日，為侍婢抱出門前，遇一相士，指曰：“此兒乃將相器。”及李公登進(jìn)士第，出蒞太倉。甫抵官，值崇明縣青龍港水患，漂沒民居。公憂且忖思曰：“吾聞地多水患者，必多水精。崇明，吾屬下也，安可不救?！彼斐笋R往崇明，登高遍望，數(shù)其港口，約十余處。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，每港口立一犀，以厭水精。蓋犀能辟水，以石為之，石固土精，又可克水。自是水不復(fù)浸。聞之于朝，改遷松江府尹。時(shí)其子年＃歲，因取名水平，志其功也。喜水平生得質(zhì)性聰明，豐姿俊爽。不煩教誨，日誦萬言。雖少小髫齡，卻有光風(fēng)霽月襟懷，海闊天高意量。以故，縉紳耆宿，每來攜以偕游。登名山，訪古跡，試以詩賦，倚馬可成。或以饣華饣羅瓜果啖他，他則即物賦詩，以謝嘉惠?；蛞杂牧x奧旨相質(zhì)難，他則舌如利劍，口若懸河，雄辯高談，動(dòng)驚四座。雖李泌早慧，劉晏天聰，不特?zé)o此雄才，并亦無此雅度。

　　一日，李公與客燕坐。客有歸班侍郎桃之春、學(xué)士張邦直、司勛蘇剛、進(jìn)士王瑞、劉莊諸公在焉。時(shí)李公思刻公堂楹聯(lián)，呈諸公制稿。諸公謙讓未就，忽水平侍側(cè)，從容進(jìn)曰：“此聯(lián)無煩諸公思索，昔孔孟二夫子，已制有了?！崩罟欉吃唬骸按啦?，焉敢放肆！”諸客曰：“令郎博洽多才，當(dāng)必別有見識(shí)，何妨說來一聽?！彼皆唬骸按寺?lián)是孔子起聯(lián)頭，孟子結(jié)聯(lián)尾，人人曉得，不消小子說了?！敝T客聽得，相顧疑惑，俱道：“實(shí)實(shí)未曉得來?？酌霞炔煌瑫r(shí)，又不同事，怎又同做公堂首對(duì)？即就孔子攝魯相，孟子為齊卿，也未聞?dòng)猩豕脤?duì)聯(lián)?！彼皆唬骸爸T公既不肯說，待小子說來，以資一笑。那孔子起的聯(lián)頭是：‘身修而后家齊，家齊而后國治。’孟子結(jié)的聯(lián)尾是：‘天時(shí)不如地利，地利不如人和?！朔驱R齊整整的為官對(duì)聯(lián)么?！敝T公聽了，齊聲叫好。都道：“即此便是現(xiàn)成絕對(duì)，不必別尋了。”李公亦點(diǎn)頭微笑?！　r(shí)庖人進(jìn)膳至，桃侍郎笑謂水平曰：“我欲出四書一句請對(duì)，限以四書對(duì)之，但莫怪唐突盛情了。我出‘沽酒市脯’四字?！彼皆唬骸安贿^‘蔬食菜羹’耳，有何盛情。”蘇司勛曰：“這四字對(duì)得有情。我亦有一句請對(duì)：‘惟酒無量’?！彼皆唬骸叭缢嫔睢！睆垖W(xué)士曰：“這等句平淡無奇，故他易對(duì)。我用疊字法出句：‘源泉混混’?！逼皆唬骸按艘嘁锥?，用維石嚴(yán)嚴(yán)?！眲⑦M(jìn)士曰：“我依此法出：尚見帝帝?！逼皆唬骸翱蓪?duì)將朝王王?！碧K司勛喜曰：“此四字對(duì)得工巧絕倫，我出句：無恥之恥?！彼皆唬骸翱蓪?duì)：知和而和?！蓖踹M(jìn)士曰：“我又用疊句法出：兼所愛兼所愛?！逼綄?duì)曰：“居之安居之安?！眲⑦M(jìn)士曰：“我出惡得為恭儉恭儉?！逼叫υ唬骸按嗣献右炎詫?duì)有了。此之謂寇仇寇仇。”張學(xué)士曰：“我出個(gè)古人用寧武子?！逼皆唬骸翱蓪?duì)滕文公?！碧沂汤稍唬骸爸谷侄?，對(duì)得何等工穩(wěn)。我用古人名出句，疊字法。太王王季?！逼皆唬骸按司淙巳藭缘?，可以曾子子思對(duì)之?！眲⑦M(jìn)士曰：“我亦用古人出句，隔只疊字法。微子微仲?！逼皆唬骸凹倦S季馬咼?！蓖踹M(jìn)士曰：“再用古人出句，異樣疊字法。時(shí)子因陳子?！逼皆唬骸拔锊还律?，語不獨(dú)說，既有那句，自然必有這句。可對(duì)周公謂魯公。但四書中古人，可對(duì)者甚繁。如葛伯、葉公、子夏、景春、西子、南容、王孫賈、公子荊、王子墊、公孫朝等，豈能枚舉，雖對(duì)得，不足奇也?！蓖踹M(jìn)士笑曰：“我想個(gè)四書所無者難難他，用同類字邊法，出江淮河漢四字?！睆垖W(xué)士笑曰：“此句果然出得新穎，看他如何對(duì)？”水平亦笑曰：“對(duì)句雖有，未知袒裼裸裎四字，可合尊意否？”蘇司勛拍掌笑曰：“妙絕，恰好這四個(gè)字，也是一樣字邊，對(duì)得的當(dāng)工穩(wěn)，可謂因難見巧。愚還有四個(gè)字，是虎豹犀象，此系山族之物，限以水族對(duì)，何如？”平笑曰：“若限水族對(duì)，越發(fā)撞著會(huì)稿矣。黿鼉蛟龍，不知好否？”張學(xué)士曰：“我還想有三句隔只疊字法，未知可對(duì)得？”水平曰：“得與不得，說來請教也可?！睆垖W(xué)士曰：“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。”桃侍郎搖頭曰：“六句共十二字卻隔以六個(gè)也字，四書實(shí)實(shí)無此格了?！崩罟嘣唬骸斑@未免苦人所難了。”眾人都道：“要他于四書中別尋此等句法來對(duì)，這是萬萬不能的，不若任從他書尋幾句來對(duì)罷?！睆垖W(xué)士曰：“他必別有意思，何必過慮。況他曾說，有那一句，自必有這句作對(duì)，豈此句便對(duì)不得的?！彼皆唬骸斑@十二字，委實(shí)難對(duì)?！睍r(shí)眾人都替他告免，平忽拊掌曰：“有了，請諸公聽聽，我用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，可對(duì)得否？”眾人皆齊聲稱：“妙，難得此六個(gè)之字，對(duì)得湊巧，可稱絕對(duì)?！崩罟嘈难上仓?。桃侍郎曰：“還有四書集句一首，敢請對(duì)成？”水平曰：“愿請教?！碧沂汤沙鰧?duì)曰：

　　有童子，不慮而知，誦其詩，讀其書，博學(xué)于文，甚矣，后生可畏?！　∷皆唬骸靶∽雍沃?，不敢當(dāng)此盛贊。敢不恭對(duì)，以助一笑。蠡測管窺，所不免也?！?br>
　　惟大人，既明且哲，治則進(jìn)，亂則退，從容中道，誠哉，仁者不憂。

　　諸公聽畢，都道：“集成句，難得如此渾成，語語如自己出，尤各各妙有針對(duì)?！彼皆唬骸安莶輵?yīng)酬，何足掛齒?！崩罟喟档叵矏?，但發(fā)冷笑而已。桃侍郎顧謂李公曰：“觀令郎少小孩提，英氣逼人，奇姿煥發(fā)，性靈天亶，直邁老成，真所謂取青紫如拾芥者也。異日狀元宰相，豈過分哉。”蘇司勛亦曰：“古來神童早慧，代不乏人。然雖有令郎之博學(xué)奇才，而卻無令郎之雅量偉志，寧馨兒知其非池中物也?！崩罟唬骸靶⌒鬅o知，尊前放肆，不蒙嗔責(zé)，已出萬幸，何敢當(dāng)諸公盛稱?！睆垖W(xué)士曰：“令郎聰明冠世。器量包天，諸公之言，誠非過譽(yù)?！蓖鮿⒍M(jìn)士，亦稱贊不已。李公曰：“小畜蠢飩，固不堪言。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，俾蒼蠅得赴驥尾，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。”侍郎曰：“令郎平時(shí)可常誦習(xí)否？”李公曰：“小弟祿薄官貧，兼以童稚未暗，尚未遣師教誨，每日亦即閑散無拘，聽其作輟而已?！碧沂汤稍唬骸按藚s不難，寒舍舊有館師，教訓(xùn)小頑，并及小女，師系本郡楊清。此人博洽多才，曾舉孝廉，堪為令郎入門一助。何不就屈令郎大駕，到彼一游耶?！崩罟唬骸傍P囿龍池，豈容俗物打攪。兄既有此盛意，尚容小弟三思?！彼皆谂栽唬骸懊麕熞嬗岩?guī)勸切磋，此誠美事盛情。兼以年伯栽培，諸公贊勸，不可卻也?！崩罟唬骸凹热绱?，賢兄盛情厚德，容異日伸謝可也?！碧夜笙?，約定進(jìn)館吉日，方同諸公作別散回。

　　原來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，離城不過數(shù)里。公舊任兵部侍郎之職，因以天下鼎沸，世事瓦解，遂與張?zhí)K諸公解印回家。后聞藝祖登極，乃以手加額曰：“吾徒始見天日矣。其正配王氏，生下一女，名碧仙，年七歲。一子，名夢紅，年五歲。俱是穎悟異常，性由天縱，而碧仙尤極英敏乖巧，美麗如仙。公與夫人撫愛而珍惜之，有若異寶。是年正在遣師教誨，姊弟兩人，遂讀書于麟鳳軒。日誦千篇，而腹笥殷富。

　　是夜，桃公以水平來學(xué)，故告知夫人。夫人甚是喜悅。屆期，水平乘轎而至。先參圣畢，然后拜楊孝廉，以及桃公，并碧仙、夢紅依次相見，三人握手，如平生歡。才命坐，適有侍婢至，說夫人請見公子。水平曰：“本待拜謁，何煩見召。”乃隨婢入到后庭，拜見王氏夫人，夫人亦斂衽答拜。因見水平禮數(shù)步趨，溫文爾雅，暗暗稱羨。乃曰：“久聞公子年少老成，天分卓越，今日一見，可謂名不虛傳。但不知曾讀幾年詩書？”水平曰：“能言即誦，至今已四年了。”夫人撫其背而加之膝。適碧仙入，又加之右膝。夫人顧謂左右曰：“生子當(dāng)如李公子，若夢紅輩，直鰍魚耳。”水平曰：“令郎吞并經(jīng)史，乃蠹魚，非鰍魚也?！狈蛉嗽唬骸敖?jīng)史豈可妄談。吾向讀書，曾有素所未解之案，請公子一裁。昔夷齊，恥食周粟，隱首陽山，采薇而食，又不與人交接，不知他的采薇歌，何由傳出人間來？真令人不可解。”水平曰：“那時(shí)卻有一人聽得。”夫人曰：“是何人聽得？”水平曰：“是一采苓人聽得。詩不云乎，采苓采苓，首陽之巔。大約就是此人聽聞了?！狈蛉它c(diǎn)頭微笑曰：“急智辨來，雖屬戲語，卻喚醒后人多少愚夢。”在旁侍婢，亦俱解頤。碧仙曰：“此固近理，但按古書所載，謂夷齊隱首陽，而卻周粟，興歌采薇，途遇一婦，問曰：‘二子何往？’夷齊答曰：‘吾恥食周粟，欲往采薇耳?！眿D曰：‘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，土既周之土，則薇亦周之薇也，惡可食?！谑?，夷齊遂餓而死。由是觀之，則采薇之歌，其殆此婦聽來乎？”水平笑曰：“小姐多讀未見之書，當(dāng)必有確鑿之論。若所云者，特戲言耳?！狈蛉舜笙玻替救∫挥聍梓胭p之。水平系于紐上，拜謝而出。

　　及晚，桃公備盛席，以享水平。酒甫數(shù)巡，平即推醉。桃公曰：“公子雅有海量，何不賞光?！彼皆唬骸爸魅耸⑶?，將奈小生腹無酒蟹，不能飲了。”碧仙停杯曰：“此卻何說，到要請教?！逼皆唬骸按蠓采剖染普?，腹中必有酒蟹，以消化之。初生時(shí)尚小，日后漸嗜而漸大，故其人愈飲而愈多，實(shí)非別有酒量也。推之善嗜肉者，其腹必有肉鼠，好嗜魚者，其腹必有腥蟲。那腥蟲長數(shù)尺，出可盈斗，有則奇疾生焉。至于嗜茶者，其腹必有茶精。那茶精形如牛脾，口目俱具，每飲茶，則茶精納之，故不飲則致病。小生淺見則如此，不知可合否？”碧仙曰：“公子博覽群書，故有此奇聞異見。雖茂先《博物》，子年《拾遺》，未之詳也?！睏钚⒘唬骸岸鄬W(xué)而識(shí)，名不虛傳。金馬玉堂，拭目可俟?！彼皆唬骸皩W(xué)生讠剪陋寡聞，得窺門墻，只聆教益，實(shí)出萬幸，至老師如此過許，學(xué)生豈能當(dāng)之?！毙⒘都泳磹邸Ｗ院?，水平、碧仙、夢紅三人，合志同心，殫精力學(xué)，自詩書經(jīng)傳，諸子百家，地理天文，無不洞悉。一連讀至十二歲，夢紅亦十歲矣。

　　一日楊孝廉謂桃公曰：“三子功穿經(jīng)史，學(xué)究天人，工夫至此，所謂青勝于藍(lán)矣。今后但須養(yǎng)其德性，活其真機(jī)，玩物適情，以移其氣，迨至臨場，握筆自然，揮灑汪洋，取功名如拾芥也?！碧夜c(diǎn)頭曰：“存養(yǎng)省察，原是要著?！弊院笕珶o拘束，任其自適?；蛴螒蛟孪?，或談笑花間，少無嫌疑，宛如好友。

　　一日，水平與碧仙游于醉春園，賞積石池之并蒂蓮。倚欄并立，接耳閑談。仙注視并蒂蓮花，不覺微笑。平曰：“小姐何笑？”仙曰：“吾愛此花之多情耳?！逼皆唬骸肮粍蚣t并艷，意態(tài)撩人，真不啻才子佳人，倚肩并坐矣?！毕蓢@聲曰：“物類有情，誠非虛語。即如連理樹、并蒂花、同心蘭、相思竹、比翼鳥、比目魚、翡翠、鳳凰、鴛鴦、蛺蝶等，莫不纏綿固結(jié)，終始不離，人奈何獨(dú)厚其生，而情不能如物耶！”水平曰：“情之于人，貴乎善用，亦冀其可用。甚或誤其情，而所從非偶；薄其情，而有始無終；縱其情，而放蕩不羈；矯其情，而矜己絕俗。此固不足以深論。至欲致情，而無可致之術(shù)，欲鐘情而無可鐘之人，徒太息于才美之難逢，搔首而嘆彼蒼之過吝。斯誠吾徒恨事也。小姐此言，可勝浩嘆?！北滔稍唬骸拔锊还律?，花不獨(dú)發(fā)，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，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，或相隔于千里萬里之天，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，迨至情孚福到，自然如針引線，曲就良緣，斯固造物之成心，而亦鬼神所注目也?！彼皆唬骸罢\如斯言，則小姐異日，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?！毕稍唬骸肮赢惾眨啾嘏涞谝坏拿罴讶艘印！眱上孪囝櫸⑿Α：鲇须p鴛鴦，從葉底引頸而出，隨波鼓翼，飛舞翩然。平靠著碧仙香肩觀之。仙看到會(huì)意處，不覺以扇擊欄，低聲謾謾而歌曰：

　　鴛鴦鳥，鴛鴦鳥，文采風(fēng)流嬌且小。

　　天然佳偶長相隨，雙舞雙棲碧沙沼。

　　歌聲滴滴，如囀黃鸝。平聽得意興清狂，撫其背曰：“吾二人得如此鳥足矣?！北滔尚叩媚樇t，轉(zhuǎn)面忍笑。須臾，日景停午，粉汗俱流，平以巾拭碧仙臉。展視之，見汗汁色若桃花，芬香透鼻。驚喜曰：“昔人謂楊妃汗紅而香，今見小姐始信?！北滔稍唬骸跋娜湛晌?。一至于此?！彼鞌y手隨柳乘涼而歸。

　　次日午后，水平苦熱，獨(dú)避暑于牡丹亭。倚花徘徊，俏然而立。見群蝶戲舞，注目觀之。忽有人在背后，以扇擊其肩曰：“對(duì)花乘風(fēng)，此等佳趣，怎么自家受用，卻不邀我一游耶？”水平驚顧視之，乃碧仙也。因笑曰：“偶然至此，非敢相違?！毕梢娖涫帜榛ㄖ?，遂吟曰：

　　絕世一名花，何時(shí)落君手？

　　君意即看花，那知花顏瘦。

　　水平曰：“花顏之瘦，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語耳?！边m有一蝶，飄然至前，平亦指吟曰：

　　嗟嗟爾蛺蝶，花下獨(dú)徘徊。

　　縱有尋春意，花心恨不開。

　　碧仙微笑曰：“花心開不開，待其時(shí)耳，花又豈能自主。”水平曰：“時(shí)固宜待，但若至春酣花發(fā)之時(shí)，未知肯憐此蝶無枝可棲否耶？”碧仙曰：“蝶自蝶，花自花，既不相干，何憐之有?！逼皆唬骸靶〗阒圆钜?。夫蝶者，飛蟲之美?；ㄕ?，植物之奇。造物既厚其生，斯世宜珍其品；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，好蝶而棲野草之枝，而始怨大造之不仁，故使姻緣之顛倒，斯亦悔之已晚矣?！北滔稍唬骸笆驴v由天，豈能相強(qiáng)。”平默然良久曰：“然則小姐獨(dú)無愿望之人耶？”仙搖頭曰：“無之無之。”平又默然良久曰：“我等一般幼小，爾何太不曉事?！毕稍唬骸盃柟虝允?，但不知愿望何人？”平曰：“吾所愿望者，比飛燕少肥，比玉環(huán)少瘦，才高蘇蕙，色絕夸娥，若得他結(jié)個(gè)同心，共成佳偶，則三生之愿足矣?！毕陕牭糜衩婧?，背面暗笑。平曰：“今日園林沉寂，何不一吐心腹?！毕稍唬骸叭朔遣菽?，孰無是心。君既見詢，定當(dāng)告訴?！闭f訖，遲徊不語。平固請問，仙欲言不言者久之。然后，附耳低談，胡說幾句。水平側(cè)耳而聽，卻又不聞。忽攢眉曰：“說又不說，怎么含糊吞吐，令人聽不分曉?！毕赡嗽唬骸叭绱?，即得盡情相剖了。吾之所愿望者，愿得會(huì)彈琴、會(huì)飲酒、會(huì)寫字、會(huì)吟詩，則今生之愿足矣?！彼絿@聲曰：“恁持重說來，我道是愿望甚么，卻想出這沒要緊的事業(yè)，得不令人惱煞?！北滔稍唬骸按送膺€有甚么要緊。”水平低聲曰：“人生世上，五倫為第一著。五倫又以夫婦為第一著，夫婦又以擇配為第一著。為小姐計(jì)者，當(dāng)思選秀士，揀才郎，并蒂同心，以成千秋之佳偶。倘少差一念，致誤終身怨偶，到頭悔之晚矣。”仙曰：“吾不嫁人，有何怨偶？”平曰：“男大當(dāng)婚，女大當(dāng)嫁，圣訓(xùn)在昔，小姐焉能外之?！毕晌⑿υ唬骸疤焐嫌杏衽?，地下有碧仙，若勸得玉女從夫，方勸得碧仙愿嫁。”水平再欲進(jìn)言，忽隔花有婢女聲，即得匆匆散去。水平自是，眷念碧仙不已。　　不覺三冬聿度，交到初春。好鳥吹簫，名花獻(xiàn)錦。醉春園內(nèi)，紅綠齊芳。桃侍郎前于隆冬，頗患寒疾。至是風(fēng)和日麗，自覺神氣俱清。乃于二月花朝，邀約李公、張學(xué)士、蘇司勛并諸縉紳等，飲酒于醉春園，作竟日之樂。先是李公舉觴，具稱楊孝廉教誨之德，并桃侍郎培植之恩。二公謙退不已。楊孝廉曰：“令郎性由天縱，才駕儒林，治生學(xué)問粗疏，妄以木錐刻玉，殊覺慚愧慚愧。”適水平手執(zhí)柳枝，從牡丹亭而來。張學(xué)士呼而問之曰：“汝所執(zhí)者，楊枝乎？柳枝乎？”平對(duì)曰：“此柳枝也?！睆垖W(xué)士曰：“何以辨之？”平曰：“大者楊，小者柳。楊秉陽之性，故葉之向上者為楊。柳秉陰之性，故葉之向下者為柳?！睆埞c(diǎn)頭曰：“此誠然也。然吾見世之男女送行，朋友餞別，往往折柳相贈(zèng)，此何義也？”平曰：“以小子愚見，大約以柳木易生，隨處生長。凡人之去鄉(xiāng)，正如柳之離干去鄉(xiāng)者，望其隨處皆安，正如離干者亦可隨地皆活。故為是祝愿耳?！碧K司勛曰：“天下之木，皆本天生。而柳獨(dú)列于二十八宿之位，何也？”水平曰：“柳乃寄根于天，倒插斜栽，無不可活。其絮飛漫天地，沾沙著土，亦無不生。蓋其得木精之盛，而到處暢達(dá)其生理者也。其光茫安得不透著天漢，列于維垣哉。”蘇公點(diǎn)頭曰：“如此辨論，乃是格物窮理之論。尤有一說相問：古今人皆以萱草諭母，不知何所證據(jù)？”平曰：“萱音同諼，諼草即晉稽康所論忘憂草也。詩云，‘焉得諼草，言樹之背’。背北堂也。按婚禮，北堂為婦洗之所。故后世相沿，以北堂謂母，而有萱堂之稱。細(xì)考經(jīng)文，殊屬無謂。若唐人堂階萱草之詩，乃謂母思其子，有憂無歡，雖有忘憂之草，亦如不見，非以萱比母也?！闭f訖，又曰：“愚嘗見醫(yī)書，謂萱草一名宜男，以萱諭母，義或本此。”諸公點(diǎn)頭稱是?！　√夜接麆窬?，忽見碧仙逐一流鶯，穿花拂柳，嬌憨躲閃，不敢近前。乃謂曰：“今日在座諸公，俱系通家伯叔，吾兒何須退避。”碧仙應(yīng)聲近前，欠身而坐。須臾，酒行三獻(xiàn)，肴及羊膏。張學(xué)士曰：“羊有跪乳之禮，德行可加，理宜勿食。”桃公曰：“不然，羊性劣而小力，所謂用無可用，而觀無可觀者也。非祭祀宴享，何以畜之?！庇锌N紳徐品端曰：“吾見史稱，晉武帝平吳之后，荒于酒色，宮中乘羊車，任其適而幸之。宮人望幸者，多以鹽汁灑地，竹葉插戶，冀欲引羊。據(jù)此想來，則羊尚可駕車矣?！碧夜唬骸把蜍囍拢崴厣钜?。焉有狠劣之羊，而能駕車者。史書所云，必有所指?！北滔陕牭?，低頭微笑。蘇司勛曰：“才女何故哂笑，得毋別有高見否？”仙正色曰：“女流淺見寡聞，何敢與論史冊。但嘗考《隋書輿服志》，所云羊車，一名輦車，其制如軺車，金寶飾，紫錦！，朱絲網(wǎng)，以女童二十人，皆梳兩髻，服青衣馭之，以出自護(hù)軍羊王秀所造，故名羊車，非真以羊駕車也。插竹灑鹽，豈非附會(huì)其說歟。”諸公咸嘆其高見。蘇司勛立意難他，乃問曰：“俗云，儀狄造酒，未知是否？”仙曰：“按造酒，乃土皇，非儀狄也?！碧K曰：“世之云杜康，又何人耶？”仙曰：“杜康乃土皇訛音，蓋世人傳說之誤耳?！碧K曰：“古人謂飲茶始自三國，不知可是？”仙曰：“按吳志韋曜傳，言孫皓飲群臣酒，期以七升。曜不能飲，以茶代之。以此為飲茶之證，非也。嘗閱《飛燕別傳》，言成帝既崩，后一夕寢中驚啼，侍兒呼問方覺，乃言曰，吾夢中見帝，帝命賜坐進(jìn)茶。據(jù)此，則西漢已有啜茶之說，非始于吳也。或又曰，詩謂：‘誰謂荼苦，其甘如薺’。荼即茶也。據(jù)此，則前古先有啜茶之說，又非始于漢也?！毙炱范嗽唬骸安排摴庞凶R(shí)，愚有一說，愿得其詳。昔虞舜崩于蒼梧之野，堯二女哭舜而沉諸湘，后在湘水為神。人咸謂湘君為娥皇，湘夫人為女英，其說未知是否？”仙曰：“湘神自湘神，帝女自帝女，焉可誣也。即考路史所載，亦謂湘神為舜二女，非堯二女也。”徐曰：“舜亦有二女乎？愿聞其名?！毕稍唬骸鞍础渡胶＝?jīng)》云，舜娶葵比氏，生宵明燭光是也?！毙煸唬骸叭羧唬瑒t舜又有三妻矣。”仙曰：“又按《大戴禮·帝系篇》云，舜娶堯之子，謂之女“。又《漢書·地理志》云，陳倉有上公明星祠，乃黃帝之孫，大舜之妻。據(jù)此看來，則舜且有五妻矣。然舜有一兄一弟，二姝二子。弟與子之名，人咸知之。兄與妹之名，人未必知也?！毙煸唬骸懊妹趺?？”仙曰：“按綱目注謂，舜妹名伙手。又《列女傳》謂，舜有女弟系。至兄之名，已不傳矣?！毙煸唬骸懊炔粋鳎我灾溆行?？”仙曰：“嘗見《越絕書》云，舜父頑母＃，兄狂弟傲，是以知之?！碧K司勛曰：“高見不差，愚又聞，唐世有狀元韓袞者，云是韓昌黎之后，殊失證據(jù)?！北滔稍唬骸绊n袞，乃昌黎正孫也。昌黎之子曰昶，亦登第，因改金根車為金銀車，人皆笑之。昶生二子，長曰綰，次曰袞，俱擢登第，而袞為狀元。又昌黎孫，有名承者，亦狀元及第，為時(shí)聞人。然則，韓氏狀元，又不特一袞矣，要之吾徒稽古，貴核其真，俗本相沿，每多舛錯(cuò)。即如介之催一人，坊本所注，有謂姓介名推者，有謂姓介名之推者，且有謂姓介之名推者。盲談?lì)f，迷誤將來，殊為可恨。夫子摧，介休人也。姓王，名光，字子催。其曰介，及其地也。其曰催，表其字也。其曰之，語助辭也。何得謂其姓介名推哉?！敝T公聽了相顧嘆服。

　　張學(xué)士喜謂水平、碧仙曰：“一席之內(nèi)，有兩神童。今日之游，良為罕覯。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，以快一觀耶?！倍藨?yīng)曰：“謹(jǐn)承尊命，乞賜命題?！睆?jiān)唬骸按四擞未嘿p花之地，李公子可做《游春詞》一闋，調(diào)寄《醉春風(fēng)》。桃小姐可做《賞花詞》一闋，調(diào)寄《醉花陰》。此無筆墨，各回書案寫來可也?！倍藨?yīng)命回去。平謂仙曰：“此詞題太尋常，若依尋常數(shù)語填去，有何生色，宜用集曲牌體制之?！毕扇恢矶寰?，捧箋齊出。張學(xué)士接著曰：“已制成么？何其敏捷乃爾?！敝T公俱離坐擁看，見水平《游春詞》云：

　　錦帳初春初到，刮地春光好。曉來風(fēng)送海棠春，早早早?；执?，玉樓春樹，沁園春草。喜太平春鬧，花醉春風(fēng)掃。迎春樂處奈愁何？惱惱惱。乍燕春臺(tái)，錦堂春去，畫堂春老?！{(diào)寄《醉春風(fēng)》

　　桃碧仙賞花詞云：

　　昨夜后庭花點(diǎn)綴，正賞花時(shí)節(jié)。盡日語花嬌，沉醉花陰，斗百花奇絕。一叢花映黃昏月，蝶戀花須折。遍地落花紅，閑惜花飛，揉碎梅花雪。———調(diào)寄《醉花陰》

　　諸公覽畢曰：“寫游賞處，含蓄不露。押牌名處，渾脫無痕。佳句奇人，可稱雙絕?！睆埞^碧仙曰：“久不見面，卻已造就如許奇才。道蘊(yùn)、文姬，無此早慧。但不知芳齡幾何了？”仙曰：“今春已十三歲了?！睆埞c(diǎn)點(diǎn)頭，又顧水平曰：“兄臺(tái)呢？”水平對(duì)曰：“虛負(fù)虛負(fù)，今春亦十三歲了?！睆埞υ唬骸半y得如此。年紀(jì)相同，才貌相若，吾欲躬先作伐，替他們結(jié)個(gè)良緣，諸公以為何如？”眾人同聲贊賀，即有桃、李二公，各自謙遜。張公曰：“不然，良緣夙締，嘉偶天成，今日之遇，乃天也。違天不祥，何故卻之?！倍讲艖?yīng)允。時(shí)碧仙聽得，不覺玉臉含羞，轉(zhuǎn)面他顧。水平以目斜視，欲挑笑之。仙忍笑不得，閃掩而去。平躡其后，暗隨之。既趕上，叩其肩曰：“玉女，果愿從天耶？”仙佯怒曰：“不愿不愿?！闭f訖，不覺相視而笑。至晚席罷，諸公散歸。

　　越數(shù)日，李公遣夫人，以花冠一頂，鳳釵一對(duì)，赍之?；槊怂於ā：筇夜圆⑻幉槐?，乃令碧仙深居閨閣，以習(xí)女紅。自是，音容兩不相通矣。是年，李公亦令水平歸山東，入童子試，遂于是年游庠。佳音至?xí)r，李公頗喜，并回書以勉勵(lì)之。

　　其時(shí)，碧仙獨(dú)處深閨，紗窗寂寞，每念舊時(shí)嬉戲，心輒悵然。兼以天下盜賊蜂起，人民鼎沸，若守此喁喁兒女態(tài)，終是無益身家。因家傳有兩口青霜寶劍，乃羊頭精鋼百煉而成，切玉如泥，十分犀利。于是厭習(xí)女紅，專學(xué)劍術(shù)?；ㄇ霸孪?，隨地舞之。行則必?cái)y，坐則必佩。忽忽學(xué)至十六歲，俱已嫻熟精妙，法術(shù)入神。每一舞，則影捷流星，光驚閃電，鋒芒隱現(xiàn)，若風(fēng)前亂滾梨花，劍氣飛奔騰，似天上驟飛雪片，以水灑潑，幾不沾身?！　∫蝗仗夜姸Z之曰：“吾兒生長深閨，纖錦抽絲，是其素業(yè)，何必舍女子之常土，而習(xí)此丈夫之術(shù)哉。”碧仙曰：“不然，方今神器遷移，群兇未靖，學(xué)此劍術(shù)，雖不能安邦定國，亦可以護(hù)命保身。若再安不思危，恐此間禍不遠(yuǎn)矣?！碧夜唬骸半m然，天下當(dāng)學(xué)者盡多，何必專事此業(yè)?！毕稍唬骸拔粜l(wèi)夫人看舞劍，而悟書法之妙。吾學(xué)舞劍，即學(xué)書法也。”桃公笑而不語。

　　是年，東粵惠州府霍山賊反。那霍山在龍川縣東北八十里，頂高七千七百七十丈，周回三百六十里，峰巒秀聳，凡三百六十，可居者七十有二，巨壑大谷，多有可耕。故河源謝驥，龍川羅熊，渠魁二人，招集群丑，結(jié)巢于此。是歲二月，擁賊二十余萬，直奔荊南。虜掠鄉(xiāng)村，催拔城郭，天下震懾，遐邇愴惶。兩湖文書，連片告急。表聞藝祖，赫然震怒，詔兩湖提督，征兵討之。賊固守城，而不之戰(zhàn)。冬十月，賊忽棄城而去，逶迤趨趕，驟駐浙西。其時(shí)，浙西疫氣盛行，水土不利。明年正月，移駐江南，賊勢猖狂，銳不可御。

　　桃侍郎聞信大驚，急呼王夫人并碧仙，商議避難。桃公曰：“賊匪多眾，此地不足容身，當(dāng)速圖之?！北滔稍唬骸安蝗邕M(jìn)城暫避，可保無虞?！狈蛉嗽唬骸叭绱穗m好，只是吾兒深閨嬌養(yǎng)，怎好經(jīng)見外人?！毕稍唬骸按颂貢簳r(shí)從權(quán)耳，欲免大難，小節(jié)所不計(jì)也。且今日城中，非男即女，如我女流輩，何止數(shù)千。倘母親真欲藏羞，孩兒亦自有策?！狈蛉藛枺骸昂尾?？”仙曰：“可著舅子衣服，扮做男妝，混于稠人中，孰來深辨。”夫人曰：“此方少可。”是晚，束裝停當(dāng)，以俟明早進(jìn)城，笳鼓悲鳴，驚不成寐。比及天曉，仙梳洗畢，乃取夢紅衣服穿之，戴上儒冠，納下云履，溫文爾雅，宛然一美貌丈夫。王夫人從旁審視，不覺好笑。甫裝畢，忽聞人聲潮涌，炮響山頹。群呼曰：“賊至矣！”桃公大驚，急帶家人，望城而走。碧仙亦佩起寶劍，跨上駿馬，隨后而行。將至城，忽然鼓角喧天，旗旄蔽日，幔山帳野，風(fēng)卷而來。桃公策馬入城，惟碧仙后至，城門已閉。公回顧不見碧仙，知不得入。急登城望之，方欲呼喚，賊已臨城。見仙繞城而走，后面數(shù)賊，緊緊追之?？纯唇鼇恚杉背盖嗨獙殑?，回首一揮，賊器俱斷，賊大駭而回，仙乃策馬望空奔去。桃公暗暗禱祝，兩淚潛然，望至不見乃已。

　　時(shí)碧仙走了片時(shí)，方欲緩步，忽有四賊，從路旁突出，猛然近前，攔住去路。仙藏過寶劍，從容謂曰：“列位謾些，吾人困馬乏，不能斗矣。列位如有要馬者，可就按住絲韁，待我下來?！彼馁\個(gè)個(gè)爭要，齊來按韁。仙急出劍斬之，四手俱斷，并倒于地，仙乃奪路飛奔。走至日晚，殆百余里，遂歇宿于旅店中。次早問店主曰：“此是甚么地方？”店主曰：“過了松江府，此婁縣界也?！毕稍唬骸坝匈\否？”店主曰：“賊勢浩蕩，何地?zé)o之?！毕杉唇Y(jié)束馬匹，覓路起程。

　　一連走了兩日，路經(jīng)常州，偶值大雨滂沱，只得寄寓佛寺。眾檀越詢知來意，咸與慰勞。明旦侵晨，仙倚寺門觀望。忽一伙男婦，肩挑背負(fù)，其聲嘩然。眾檀越詢知，咸叫有賊，仙大驚，跨馬出門，匆匆而去。走至日午，方少安心。自想曰：“吾蘇東南諸屬，已為賊匪所屯，不如向西北奔走。若至山東，可無憂矣?！币宦飞铣了及迪搿Ｍ窘?jīng)一山，木石崎嶇，道路險(xiǎn)峻。正立馬觀望，忽有無數(shù)僂儸，從山上滾滾下來。揮斧橫刀，一混攔住。大叫曰：“來的何人，怎么不交買路銀子？”仙怒曰：“鼠輩休得無禮！皇皇之路，何人不行，要甚么買路銀子。”僂儸曰：“管爾甚么皇不皇，若無銀子，便是我們饒爾，怕寨主亦不饒爾?！毕稍唬骸罢骱稳?？”僂儸曰：“寨主乃蘇郡下第秀才，姓柳名遇春。因以天下未平，強(qiáng)盜四起，故來此招軍買馬，以決雌雄。君勝則從君，賊勝則從賊。大則欲兼有天下，小亦圖割據(jù)一方。爾系遠(yuǎn)方人，亦聞知我主聲勢否？”碧仙曰：“欲成大事，何必見此小利?！眱E儸曰：“吾輩人多馬眾，不廣收小利，何以資生。爾看那山路，上上落落，這非來納路銀么？多則十兩八兩，貧則三錢二錢，快些納來，早早趕路。”碧仙曰：“銀子委實(shí)沒有，權(quán)記賬簿，下次納清。”說訖，奪路馳去，眾僂儸大喝趕來。走過山曲，忽前面一擁僂儸，揚(yáng)旗而至。仙大駭，奔入谷中。聞背后火炮轟天，頑石俱碎。仙長吁曰：“吾命休矣?！北妰E儸疾跑向前，連人帶馬，勒上山去。俄聞擂鼓壓笛，寨主坐堂。云板數(shù)點(diǎn)，值堂傳呼曰：“犯者何人？速拿究治。”碧仙應(yīng)聲而入。那寨主捋須豎眉，睜目喝曰：“吾數(shù)年坐鎮(zhèn)于斯，凡過客居民，悉皆貢稅，汝何敢斗膽抗拒，違吾法度耶！”碧仙曰：“吾聞，圖大事者，不貪小利。行王道者，先洽人心。今大王坐鎮(zhèn)一隅，欲窺天下，務(wù)須推恩布惠，收拾人心，何竟貪小利而迫遠(yuǎn)人耶。且吾觀此山，巨壑堪耕，平坡可種，不思滋根務(wù)本，而徒區(qū)區(qū)然聽稅于人，恐異日兵革一臨，而內(nèi)庫罄懸，外助瓦解，覆卵傾巢之禍，將不免矣?！绷鞔笈唬骸拔釒Ъ锥f，猛將千員，朝廷屢欲加兵，不敢正視，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亂軍心耶?！闭f訖，喝刀斧手推出斬之。

　　適后寨夫人，以他故出寨。見群刀手欲斬一人，氣宇非凡，深為惋惜。因問曰：“汝何人，竟遭此禍？”碧仙曰：“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，名白山，因逃賊避難，誤至于斯。匹身而來，有何銀子。乃以索路銀不得，拘迫上山，比究責(zé)時(shí)，我不過詳陳利害，斟酌機(jī)宜，卻謂我出言不祥，合行斬首?！币?qū)?duì)寨主之言，細(xì)述一遍。夫人聽了曰：“審機(jī)度勢，竟是達(dá)人之言，務(wù)本滋根自是要著，大王何昏昧如此?！闭f訖，把碧仙上下偷視良久，不覺點(diǎn)頭微笑。忽寨內(nèi)傳呼曰：“大王有令，摧要速斬速斬。”夫人嘆曰：“大王如此惱怒，號(hào)令既行，不能救矣?！蹦藛救旱妒纸埃愿涝唬骸按笸跫扔麛卮巳?，爾們可如此如此，如此如此。斬了報(bào)過大王，我自有個(gè)主意。千祈要聽吾言?！北姷妒铸R聲應(yīng)諾。須臾，一聲炮響，一顆血頭獻(xiàn)入寨內(nèi)。那寨主柳遇春，望了一望，喝教將首級(jí)懸路示眾。

　　柳遇春方欲退堂，忽見后寨夫人疾趨而入。遇春接著曰：“夫人有何急事？”夫人長嘆曰：“吾夫婦禍不遠(yuǎn)矣?！庇龃菏瑔栍泻蔚湥糠蛉嗽唬骸按笸跗剿鼐?，今日抑何冒昧，亦曾知誤斬此人否。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，名白山，因匹身逃賊，以至于斯。爾道避難而來，有何銀子，即言少率直，亦須看朝廷面上，厚遣下山，使朝廷知我量宏，大臣感吾德盛，異日或有爭戰(zhàn)，亦可藉為表見，以明我不叛于朝廷。奈何以小小微銀，結(jié)天下無窮之怨耶。況乎我過既彰，彼氣必壯，我自起無端之釁，彼得出有名之師，斯時(shí)以正誅邪，以順制逆，我雖擁二十萬之眾，而內(nèi)資不給，外助無人，恐孟城一山，不旬日而悉為￥粉矣。且昔日樹旗起義之時(shí)，大王曾言曰，君勝從君，賊勝做賊。今太祖奉天登極，內(nèi)安萬姓，外撫四夷，群丑暴行，佇看殄滅。大王久欲通誠納款，歸附明廷，乃既不能結(jié)之以情，并且構(gòu)之以怨，朝廷縱有包天括地之量，又安能容我丑徒耶?！庇龃郝牭妹嫒缤辽溉辉唬骸胺蛉酥?，誠是至論。然業(yè)已見殺，為之何哉”。夫人微笑曰：“業(yè)已殺著，夫復(fù)何言。大王勿憂，吾有一策，使得兩家化怨成恩，變憂作喜，包管無事，今晚老身設(shè)宴后寨，請大王至彼商量?！庇龃涸唬骸按耸卤M在夫人主張，今晚一定到后寨去?！闭f訖，猶懊悔不已。夫人離坐出來，再喚前刀手吩咐曰：“此事謾些喧揚(yáng)，看我今晚作用?！北姂?yīng)諾。

　　夫人自回后寨，適見其女柳青青騎射回來。夫人曰：“吾兒回了么？兒呵，爾知爾父的禍?zhǔn)路?？”青青變色曰：“兒?shí)不知，尚待見教?！狈蛉司桶颜`殺桃白山之事，備細(xì)訴知。柳青青大驚，頓足曰：“若然，則吾輩不知死所矣。”夫人乃屏退侍女們，向青青耳邊細(xì)說幾句。青青聽了，喜色曰：“如此可無憂矣?！狈蛉嘶仡櫉o人，又向青青耳邊言：“不止如此，我又欲如此如此。爾意以為何如？”青青聽了，躊躇未決。夫人曰：“吾兒只管放心，決不致汝有不妥當(dāng)處。”青青乃曰：“既如此，悉惟母親主張便了。”

　　至晚，夫人命庖人盛備酒饌，廣設(shè)幾筵。一面令人出外迎請遇春，并請各營官將。須臾，遇春駕到，各營官將，亦陸續(xù)俱到。望見后寨堂上，爐煙裊裊，華燭煌煌，琴瑟諧鳴，簫笙疊奏。而堂上堂下，彩燈密掛，酒席雜陳，燭火燈光，如同白晝。遇春心下疑惑，登至上堂，夫人迎著，遣之上座。遇春方欲問故，忽見夫人舉手一招，柳青青從東階而出，桃白山從西階而出，朝著自己，比肩拜來。遇春大駭曰：“此人既殺，何以在此？鬼耶？神耶！”說未了，拂袖疾走，大呼救命。眾將大驚，一擁上前。夫人扯住遇春曰：“大王休慌，聽我說個(gè)明白。桃公子罪不該殺，大王既知之矣。今日臨斬之際，老身適有事出寨，經(jīng)過斬場，問起因由，深為惋惜。又想起女兒才色出眾，年已長成，久選佳郎，未能如愿。恰好桃公子乃高門子弟，才貌相當(dāng)，欲令他結(jié)個(gè)姻緣，以慰平生之愿望。故特請大王，并列位到此，共定婚姻。一白前情，二飲喜酒，未知可合尊意？”遇春聽了，形神始定。問：“今日所殺何人？”夫人曰：“吾囑刀手，取獄中應(yīng)死者替之。即時(shí)桃公子已令潛入后寨矣。”遇春大喜曰：“今日之事，固覺妄為。非夫人如此設(shè)施，不特失今日之良緣，并且啟后來之禍?zhǔn)?，真吾輩之福也?！庇谑菨M寨軍將，無不傳知，咸稱夫人處事精詳，轉(zhuǎn)禍為福。夫人遂命行拜禮，扶入洞房。須臾，各營官將，紛紛拜賀。遇春接待畢，依次入筵，進(jìn)酒擎杯，歡呼暢飲。

　　時(shí)碧仙與青青，入至洞房，房設(shè)二席。碧仙就左席，青青就右席，兩旁侍女，羅列如云?；蚯鏌?，或打扇，或酌酒，或扶杯。蘭麝之香，芬芳滿室。兩下酒至則微飲，肴至則輕嘗，更漏漸闌，侍女漸散。青青亦揭開錦巾，止以扇半掩而已。青乘隙偷視碧仙，真乃傅粉何郎，凝脂杜義，風(fēng)流俊秀，宛若玉人。眼到處，芳心頗動(dòng)。仙亦微窺青青久之，暗想曰：“果然好個(gè)絕世佳人，設(shè)若我變作男兒，則今夕遭逢，可稱滿愿矣。”須臾席罷，侍女散歸。碧仙闔上房櫳，青青亦倚床兀坐。仙見房壁上刀劍羅列，弓箭雜懸，因秉燭逐一觀之。顧青青曰：“卿亦素好武藝耶？”青勉強(qiáng)應(yīng)曰：“然，恨不精耳?！毕捎^遍，又把案上書冊翻撿一回，高剔銀缸，朗然而誦。青青坐得不奈，已自寢了。仙讀師曠《禽經(jīng)》，見二句云，“鸇鸇之智，不如鸞。周周之智，不如鴻?！币騿柷嘣唬骸敖?jīng)云‘鸇鸇周周’，此何鳥也？”青推為不知。仙又曰：“薛道衡謂，麟為般般‘鳳為足足’，此何意見？”青又推為不知。于是仙屢問，而青青悉推不知。未幾而雞鳴，未幾而昧旦，仙猶閱書未息，而青青已勉強(qiáng)下床矣。

　　次日，遇春盛備酒肴，燕享碧仙，命女樂吹彈歌舞以侑之。席間各謝昨日誤犯之罪。遇春曰：“昨公子滋根務(wù)本之言，誠為要論。想老夫辟守茲土，人馬多眾，費(fèi)用亦繁，而倉無積糧，鼎無宿食，是以曉夜憂慮，未嘗敢忘。不知公子有甚良謀，可使兵強(qiáng)糧足耶？”碧仙曰：“吾聞國以民為本，民以食為天。若欲兵強(qiáng)，必先糧足。夫孟城，常府之勝地也。平坡曠地，隨處可耕。為今計(jì)者，既已按寨分營，亦必按營分遂。按遂分廬，營有長，遂與廬亦各有長。每廬兵幾名，牛幾頭，田幾畝，盡數(shù)均派，各治其田。辟田之法，先焚其茅，后鋤其地，耕蕓插獲，一如常工。待其成熟登場，豐則行什二之征，兇則依什一之例。鄉(xiāng)寡輕重，悉酌其宜。比及三年，私家既盈，公廩亦阜。如此則糧足，糧足則兵強(qiáng)，兵強(qiáng)則人畏。然后導(dǎo)以禮樂，教以人倫，推恩以結(jié)民心，救難以隆物望。由是進(jìn)可以戰(zhàn)，退可以守，出而抗天下不難矣。如日拘民貢稅，索民錢銀，勉強(qiáng)支持，朝不預(yù)夕。上而激朝廷之怒，下而結(jié)黎庶之仇。一旦兵連禍結(jié)，而外稅不入，內(nèi)用不充，枵腹從軍，坐而待斃矣。又何必區(qū)區(qū)然，倚食于人哉?！庇龃汗笆衷唬骸肮咏鹩裰?，真經(jīng)邦之要道，治世之良謨也。敢不敬佩，以見施行。”于是殷勤勸酒，飲至日暮，仙已微酣。遇春命侍女扶仙歸床，仙托醉而臥。

　　這晚，柳青青先喚侍兒把案上書籍，并壁上刀劍，一概捐去，片紙寸木，搬運(yùn)一空，止留銀缸一盞而已。青青兀坐半晌，然后解衣就寢，側(cè)身就仙。仙喻其意，卻裝睡熟。青青偎眠許久，情覺難堪?；蜃魃胍?，或假咳嗽，或伸足而故挑其股，或翻身而頻擦其肩。仙卻做鼻息如雷，熟睡如故。青青暗想曰：“謂他是愚的，他又滿面風(fēng)流；謂他是乖的，他卻不知快樂。真不可解?！币粫r(shí)情欲難禁，將碧仙玉體緊緊抱住，咬牙瞑目，左支右持。須臾，遍體酥麻，玉露淫液。仙恐識(shí)破下體，詐驚醒來，含糊問曰：“雞已鳴否？”青青措意曰：“群雞皆鳴，惟一木雞不鳴。”仙知其意，暗笑忖曰：“到此地位，工夫尤難，人情皆然，難怪他也?！?br>
　　次早，柳遇春遣人請碧仙同游，登高指畫。謂某處可以結(jié)屋，某處可以開田。觀及寨前，謂某處可以伏兵，某處可以守隘。游至日午，方才回來。仙見青青，云髻蓬松，香鬟散亂。因問曰：“卿今日何不理發(fā)？”青青吁曰：“豈無膏沐，誰適為容哉?！毕蓢@曰：“吾非不知，特以今日成婚，未承親命，故未敢擅行房禮耳?！鼻嗲嘞采唬骸霸瓉砝删写素懶?，有此孝念，妾一時(shí)不察，幾玷圭璋。今宜各保全軀，以俟尊親之命可也?！庇谑牵麏y理發(fā)，相敬如賓。至晚，離枕而臥。青青問及碧仙逃賊情狀，仙從頭備細(xì)述之。且曰：“吾在此雖頗放心，而離鄉(xiāng)之日，未卜存亡，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？”說訖，嗚嗚咽咽。青青亦嗟嘆不已。　　一日碧仙欲回鄉(xiāng)省探父母，青青曰：“賊尚屯據(jù)盛府，攻打城池，郎君那里去得?！毕稍唬骸拔嵴酱讼?，相機(jī)而行，不足憂也。”青青曰：“欲探消息，吾遣數(shù)人代去，何必親履險(xiǎn)途?！北滔稍唬骸拔崴加H之心，結(jié)不可解。雖不能遽歸鄉(xiāng)里，愿得一見故墟，亦可少慰耳?！鼻嗲嗫嗔舨蛔。嗽唬骸熬纫?，亦須告知父親?！毕稍唬骸叭?。”遂出前寨，見柳遇春，具道回鄉(xiāng)探親之意。遇春亦以盜賊為言，仙曰：“吾隨機(jī)而動(dòng)，可止則止，可行則行，不必慮也?！庇龃涸唬骸肮尤绱藳Q意，焉敢強(qiáng)留?！毕上捕?。是夜，仙與青青，各訴衷曲，徹夜不眠。比及向明，遇春遂邀仙飲餞。既畢，遇春已令人整頓行裝。仙復(fù)回見青青，青青曰：“郎君此去，何日來耶？”仙曰：“多則一月，少則半月?！鼻嗲嚅L吁曰：“相聚未幾，匆匆已散，天長地闊，欲睹無從。今而后，惟幸夢中相見耳?！毖杂?，珠淚泫然，香腮俱濕。仙曰：“相見有日，卿其放心?！鼻嗲嗖灰?，并題一律以贈(zèng)仙：

　　萬點(diǎn)飛花匝地飄，春風(fēng)送客思寥寥。

　　河流不似歸鞍急，雁影難追去路遙。

　　別淚亂隨紅雨落，殘魂潛與白云銷。

　　欲知此日離情緒，十里江頭幾柳條?！　”滔筛衅唬骸靶膩y如麻，不能和矣。”因亦步韻，強(qiáng)成一律云：

　　楊花不耐亂風(fēng)飄，獨(dú)寄松蘿慰寂寥?！　￡P(guān)寨無邊人落寞，家山不見夢迢遙。

　　銀缸剔盡心猶在，蠟燭燒殘淚未銷。

　　今日分?jǐn)y垂柳下，離情相對(duì)一條條。

　　碧仙和畢，草草起行。青青送且囑曰：“萬事小心，勿貽妾慮?！毕蓱?yīng)諾，珍重而別。出至寨外，遇春與夫人已候路旁。遇春曰：“倘得消息也須速來，勿令人懸望也?！毕稍恢Z，拱手作別。取路下山，縱馬加鞭，悉遵歸路。忽背后有人呼曰：“公子謾些?！毕闪ⅠR道旁，其人至前曰：“我青青小姐有言，恐公子路費(fèi)不充，謹(jǐn)送白銀百兩，聊當(dāng)餞贈(zèng)。方才匆匆送別，竟忘卻了?！彼彀雁y子獻(xiàn)上，仙推卻一番方受。曰：“小姐如此盛情，教小生怎能圖報(bào)，爾可代我多多拜謝，說小生沒齒不忘?！蹦巳乱舛??！　⌒兄寥漳?，即聽得山前谷后叫殺連天。仙正勒馬觀望，忽背后林下，突出數(shù)騎。大喝曰：“過者何人，還不下馬?！毕纱篌@，尋路別走。賊亦如飛趕來。仙策馬奔馳，登山躍水，走至夜半，方漸按轡徐行。時(shí)值二月中旬，月明如晝。遠(yuǎn)見朦朧樹色，隱隱有茅屋一間。仙腹正餓，往叩其門。俄一老嫗出迎，瞿然曰：“貴人夜半降臨，當(dāng)有緣故？”仙曰：“吾松江人，逃賊至此。人馬俱困，乞借一宵?！眿炘S之，遣人草舍。俄嫗進(jìn)膳至，仙曰：“近聞賊匪何如？”嫗曰：“聞得攻打松江府城，幸得府尊李英設(shè)計(jì)守之，不致城陷?！毕勺允锹杂X放心。次早飯畢，仙以銀子酬之，嫗力辭不受，仙感激不已。

　　于是曉行夜宿，不問西東，行了三天，漸不聞賊。這日偶歇旅店，問主曰：“這是甚么地方？”店主曰：“此揚(yáng)州府甘泉縣哩?！毕砂迪朐唬骸俺跻庥毓释粒D(zhuǎn)意欲再往常州。怎因流寇所迫，卻誤走恁般遠(yuǎn)路。這也罷了，目今江南隨處皆賊，從此通淮安往兗州，即消半月。何不趁此便路，過山東地暫避一時(shí)呢?！睕Q過主意，取路而行。果然通淮安入兗州，駿馬如飛，旬日已到。仙既入兗，但見士民樂業(yè)，盜賊不驚。喜曰：“吾今得安樂所矣?！彼觳肪佑邙Q鳳山之望仙巖。其山層巒疊嶂，高秀嵯峨，四面長江環(huán)繞如帶。其巖則玉洞天成，石室四達(dá)，中有煉丹鼎、仙女盤、登仙梯、明鏡石。白云云愛云逮，綠樹菁蔥，真仙境也。

　　碧仙初至之日，先一夜，內(nèi)有鏡溪禪師，夢佛相謂曰：“明日桃大將軍避難到來，吾輩切須保護(hù)。”鏡溪覺而異之。明日，鏡溪率眾檀越佇候巖門外，恰好碧仙到來。鏡溪大喜迎之，遣入方丈，率眾參禮，仙亦答禮。鏡溪曰：“敢請公公貴居？”碧仙曰：“敝邑松江?！辩R溪曰：“莫非姓桃么？”仙曰：“然?！辩R溪曰：“系避難而來否？”碧仙曰：“然，老禪師怎得知到。”鏡溪笑而不答。仙曰：“小生逃賊至此，欲乞?qū)殑x，暫借安身，未知可肯見賜？”鏡溪點(diǎn)頭曰：“相公放心，此不消說了?！笔峭盹埩T，鏡溪秉燭謂碧仙曰：“從此小門穿過，那邊有講法堂。堂后有凌霄閣，相公可到彼歇息罷。”碧仙離坐隨行，經(jīng)過了楊柳亭，穿出葡萄架，彎彎曲曲，才到凌霄閣來。閣上幾案雜陳，圖畫滿掛。云窗月牖，清雅宜人。鏡溪略談片刻，已自去了。自是碧仙安居無事，或登山玩水，或聽鳥看花，或飲酒云中，或吹簫月下。琢句追章，積稿成帙。閑則焚香拜佛。暗暗禱告，愿得雙親免禍，自己無殃。這不必細(xì)表?！　s說那流寇，自本年正月，從浙西移徙江南。首困松江，連日攻打，圍至半月，未能破城。賊營軍師黃璐，因仿呂公車之法，造成數(shù)車。車廣丈余，高與城等。上起板屋，下裝四輪，中可伏賊百人。由車過城，如履平地。這里李公探知其實(shí)，遂于城上多豎巨木，即以轆轤轉(zhuǎn)運(yùn)巨石，升系木上。俟其車至，墮石擊之，車悉毀碎，賊眾死者甚多。次日，大驅(qū)賊兵，從東南二門，努力攻打，至暮方退。李公來日生下一計(jì)，先諭西北兩門軍士，切勿移動(dòng)，偃旗息鼓，不許喧嘩。止教些少閑人，往來城上，卻要多備矢石火炮，以妨賊攻。又諭東南兩門軍士，悉要登城擂鼓揚(yáng)旗，以示準(zhǔn)備。這日賊營軍師黃璐跨馬遙望，繞城一周。回謂賊首謝驥與羅熊曰：“吾輩屯寨東南，一向攻打亦取東南，今彼悉撤兵于東南矣。東南既實(shí)，西北必虛。今夜可先遣一軍，明擊東南，卻遣一軍暗襲西北，則城可得矣?！敝x驥等大喜稱善。是夜，先令黃璐引賊五千，多攜火把，擂鼓吶喊，虛擊東南，后令大將張阿龍引賊五千，多帶長梯，暗取西北。調(diào)撥畢，驥與熊親自統(tǒng)賊五萬，隨后接應(yīng)，準(zhǔn)備入城。

　　時(shí)李公見東南賊火光燭天，但擂鼓吶喊，卻不攻打。暗喜曰：“彼果用明攻暗襲之計(jì)矣?！彼炝钗鞅避娛坎鼗鸫?。及張阿龍引賊潛來，駕梯欲上，忽城上駁銃齊響，矢石紛飛。賊大驚，倒身而逃。李公令大開四門，沖殺出來。東南賊殊不提防，各自逃竄。李公率兵逐火剿捕，殺賊數(shù)千。謝驥羅熊知事不濟(jì)，已自退了。須臾，阿龍、黃璐陸續(xù)逃回。黃璐曰：“吾聞知府李英素有才能，今日始信。然城難取，不宜久居矣?！绷_熊曰：“往那方去才好？”謝驥曰：“不如取蘇州，蘇州百物豐盈，若得蘇州勝松江幾倍了?！北姺Q是。

　　次早昧旦，拔寨啟行。趕數(shù)日，將至蘇州城。黃璐令每人各攜生草一束，倍路趕到。以草投之，草積成山，高與城等。張阿龍手執(zhí)大旗，先躍城上，立殺數(shù)人。城中不及提防，辟門驚走。隨后賊眾一擁而入。自是賊聲赫奕，遠(yuǎn)近憚之。警報(bào)至京，藝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，統(tǒng)兵二十萬以討賊徒。師抵蘇州，連戰(zhàn)不利。時(shí)李公以松江圍解，乃募附屬鄉(xiāng)勇，得數(shù)萬人，殺奔蘇州，剿捕流賊。一日有賊萬余，從消夏灣駕桴而上，虜掠民居。李公率鄉(xiāng)勇從后抄截之，殺其大半。李公回寨謂眾曰：“賊既知我截他，明早必來挑戰(zhàn)。可分兵為兩半，一半出兩旁山曲埋伏，聽寨中炮響沖殺出來。一半伏在寨中，偃旗息鼓，多設(shè)弓弩，暗守寨門。彼見寨門不開，必以為怯，待他迫近悉發(fā)弓弩射之?！闭{(diào)撥既畢。那日謝驥等聞李公截殺，果然大怒。次早令張阿龍領(lǐng)賊五萬，殺奔寨前。但覺闃無人聲，寨門堅(jiān)閉。阿龍?jiān)唬骸氨饲右??！彼祢?qū)賊眾攻打。忽寨內(nèi)一聲炮響，駁如山裂，箭似蝗飛。阿龍知是中計(jì)，急欲退去。忽背后山谷伏兵齊出，風(fēng)卷殺來。阿龍匹馬當(dāng)先，且戰(zhàn)且走。賊眾落后者，悉為所擒。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，秦良見殺得興起，次日親約李公一同進(jìn)兵。

　　時(shí)黃璐見阿龍敗回，謂謝驥曰：“李英足智多謀，真我心腹之患。吾欲用反間之計(jì)，令秦良與他疑忌，良必劾其罪奪其權(quán)。若李英不得用兵，則秦良不足憂矣?！薄Ｉ套h未了，忽伏路馬飛報(bào)說，秦良李英會(huì)合進(jìn)兵，離城不遠(yuǎn)。黃璐遂令賊眾開城接戰(zhàn)，專擊秦良一軍，官軍不能抵?jǐn)常撕蟊阕?。李公知官軍無用，亦不戰(zhàn)而逃。黃璐率眾追之，且傳令齊呼曰：“凡遇李府臺(tái)者不許殺害。”賊軍獨(dú)追官軍，不及而返。秦良回至本寨，點(diǎn)閱人馬，折了三千。又聞李公全軍而還，不傷一個(gè)。心中自覺羞怒，暗想：“今日賊眾怎么都道勿殺李英，今果不傷一人半人，是何緣故？莫非李英與賊結(jié)連？我明日試令他進(jìn)兵，看他舉動(dòng)，便可察其情弊，識(shí)其真?zhèn)瘟??！?br>
　　次日，秦良遣使持節(jié)，到李公營中令公進(jìn)兵。說本部隨后接應(yīng)。公不知其意，遂統(tǒng)率鄉(xiāng)勇，直搗蘇城。秦良自統(tǒng)大軍，登高觀望。那邊黃璐探得李公兵到，謂羅熊謝驥曰：“此是秦良疑忌李英，欲試?yán)钣⑶楸滓?。吾今?jì)可行矣。”遂引眾而出，列陳東郊。黃璐立馬陣門，大呼曰：“請李府臺(tái)打話?！崩罟S馬出到門旗，黃璐拱手婉容曰：“公已立了大功，何必相迫如此?！惫鹪唬骸拔岱钐熳用藴缳\徒，若不及早改邪，教汝早晚納首?！辫丛唬骸案男皻w正之意籌之熟矣，今感明公威德，敢不聽從。倘明公罷兵松江，吾亦不據(jù)蘇州矣?！崩罟唬骸罢\如汝言，得毋失信?！秉S璐連稱不敢，說訖，把手一拱，罷陣回城。李公不敢進(jìn)襲，亦引兵回。時(shí)秦良在高處望得親切，見李公與黃璐陣前談話，不戰(zhàn)而回，以為真的與賊結(jié)連。欲劾其罪，暗地懷恨。時(shí)李公糧餉欠缺，因遣人詣秦良大寨請糧。秦良卻之，且謂“與賊有私，不戰(zhàn)而退，養(yǎng)此反叛之兵何用。”使者回報(bào)，具述秦良之言。李公大驚，乃謂眾曰：“秦良既不錄吾功，并又誣吾罪，如此猜嫌妒忌何足與謀。吾輩若不早歸，禍將及矣?！奔慈章时娚w松江。秦良以獨(dú)力難持，自覺畏怯，亦退于松江青浦縣下寨。　　黃璐知此消息，謂謝驥等曰：“李英既已罷兵，秦良自亦退避，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。吾今再設(shè)一計(jì)，令秦良自斬李英，英既死則良可擒矣?！庇谑前握瘲壧K城，迫近松江郡界屯扎。黃璐令賊散捉鄉(xiāng)民，須臾得數(shù)人至。黃璐親解其縛，予以酒食。且羨曰：“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?！编l(xiāng)民大喜，歡飲至醉。黃璐曰：“吾有一事相托，列位未知誰敢應(yīng)承？”眾鄉(xiāng)民都道：“我敢應(yīng)承?！秉S璐擇一精壯乖格者問曰：“這位似更有用，未知可叫名甚么？”其人曰：“我名李三?！辫茨顺鲆环鈺?，謂之曰：“汝可帶此封書，偷近松江府，不必入城。卻從松江府尋取青浦縣而來，只要使秦良的伏路軍捉得。若秦良問爾所自，爾說自府城來，若問來有何故，爾即說欲往蘇州賣買。他若搜出封信，爾可如此如此答他。他必有重賞放爾回矣?！崩钊灰挥浤?，藏過書信，潛往松江。卻取徑轉(zhuǎn)來青浦，經(jīng)白石嶺?！　r(shí)正黃昏，果為官兵巡哨所拘，解至大寨。秦良升帳問曰：“汝何人，怎么昏夜至此？”李三曰：“吾乃府城居民李三，欲往蘇城販貨。不識(shí)路徑，誤至于此。”秦良叱曰：“蘇城已為賊據(jù)，有甚么貨，豈非糊亂說么?！崩钊首鲬?zhàn)兢不能答。秦良愈疑曰：“此人來往不明，必有詭故?！彼旖套笥冶樗哑渖?，果于襟中得一密書，層層封固。書皮寫著“啟上羅謝二兄臺(tái)親拆”九個(gè)字。秦良遂層拆開，書內(nèi)卻無別詞，僅封著“核闌”二字。后有半行小字云：同盟弟李英謹(jǐn)訂，名下并有李英戳記。秦良將核闌二字細(xì)玩一番，忽然省悟。乃謂李三曰：“此事吾已知之，汝若直招，免汝死罪。”李三猶支吾抵塞，不肯認(rèn)真。秦良喝教行刑，李三乃曰：“大人聽小的招來，此委系李府尊結(jié)連賊黨刻期獻(xiàn)城，故托小的寄書。實(shí)不干小的之事，求大人饒命?！鼻亓荚唬骸凹热绱?，然原書既已拆壞，待我依舊樣修書一封，汝仍帶至賊營呈進(jìn)。只說是李府尊原封，切勿說被我看見也。吾今就將計(jì)就計(jì)，教他們死在須臾?！奔粗I從軍書記，即刻依原封修成，交付李三，并賞銀子。秦良猶再三吩咐，切勿漏泄。李三假應(yīng)過，回到賊營。黃璐喚入問曰：“事濟(jì)否？”李三笑曰：“頗如尊命。”因?qū)⑶亓继鏁噬?，并具述始末。羅熊曰：“此是甚樣做作？”黃璐曰：“此是假為李英密書，書內(nèi)那“核”字，拆解是十八日亥時(shí)。那“闌”字，拆解是東門。意即作李英約我們于十八日亥時(shí)，由東門取城的。卻故使秦良看見，使他著實(shí)信李英與我結(jié)連。待至期我詐如約進(jìn)兵，攻取東門。則秦良之信愈堅(jiān)，李英之死愈速矣。李英若死，秦良其能逃乎？”羅熊等大喜，嘆為好計(jì)。

　　比將至期，黃璐令阿龍引賊五萬，慮攻東門。且囑曰：“秦良今夜必然提防，此去不過詐作踐約，切勿深入重地，致被他截殺也?！卑堫I(lǐng)計(jì)先行，黃璐自率五萬，隨后接應(yīng)。是時(shí)秦良果謂李英真欲獻(xiàn)城，這晚遂撥官兵四路埋伏。至亥時(shí)，阿龍引賊潛至。秦良出伏兵擊之，賊已先遁去了。時(shí)李英正巡城，聞外面風(fēng)聲不好，急令舉火，滿城紛然。秦良即道舉火為號(hào)，大怒?！　〈稳涨彩钩至?，宣取李英到營。叱而責(zé)曰：“朝廷何負(fù)于汝，汝敢結(jié)連賊黨，約期獻(xiàn)城?！崩罟篌@曰：“這話那里說來，卑職初次保守全城，繼且募兵剿賊，捐軀赴難，頗建微勛。乃大人既不表錄其功，而且誣陷以罪，是何意也？”秦良曰：“汝休支吾，待本部說出汝的機(jī)關(guān)，教汝死且無怨。在昔蘇城時(shí)，本部會(huì)汝合兵，不幸失利，賊追且呼曰：凡遇李府臺(tái)者不許殺害，此一證也。次日令汝進(jìn)兵，汝但與賊私談，不戰(zhàn)而返，此一證也。近又截得汝的密信，是約賊于本月十八日亥時(shí)，由東門取城的。賊果如期而至，幸本部先知情弊，四面埋伏，擊退賊兵，此一證也。今日機(jī)謀敗露，汝還欲強(qiáng)辯么？”說訖，把截得的原書出示，李公看畢曰：“這實(shí)非卑職之書，必是賊輩行反間之計(jì)，大人休要誤信了?！鼻亓歼吃唬骸胺侨曛牛怯腥甑拇劣?？”喝教左右拿禁軍中。　　桃侍郎等聞知大驚，糾合張學(xué)士、蘇司勛、楊孝廉并郡內(nèi)諸縉紳等，聯(lián)呈保結(jié)，代為辯冤。秦良那里肯準(zhǔn)，一面移文詳知督撫，一面拜表伸奏朝廷。表內(nèi)具道李英與賊結(jié)連，謀為不軌，歷舉前三事為證。并將搜得李公密書進(jìn)呈。藝祖覽表，詔解李英回京，臨御親究。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：“李英剿賊有功，治績素著。陛下恩深遇厚，豈敢遽懷貳心。此必賊輩畏他智能，行反間計(jì)以削其權(quán)耳。乞圣明詳貳心。此必賊輩畏他智能，行反間計(jì)以削其權(quán)耳。乞圣明詳察。”藝祖準(zhǔn)奏，命大理寺獄丞暫且監(jiān)囚，俟靖賊后究察。

　　時(shí)李公之親威故舊，咸以此事馳書于水平，教他速逃，以防禍及。水平屢得兇音，慟哭幾絕。隨即關(guān)鑰門戶，裝束而逃。思欲潛往汴京，以探李公消息。于是經(jīng)濟(jì)南出兗州，跋涉月余，甚覺困頓。又因李公為官廉潔，家無私積。路費(fèi)不充，只得寄寓兗州，典賣詩畫作饣胡口計(jì)。不半月，聲名大噪，車馬填門。買字求詩，手不暇給。一時(shí)驚動(dòng)了那個(gè)歸家詹事，姓李名祥。住于西城之倚翠莊。平昔慷慨恢宏，品望特重。這日深聆李生名譽(yù)，亟令備馬來訪水平。平倒履出迎，加意款待。茶罷，各叩姓氏里居。水平答曰：“小生系本省萊州，姓李名友蘭，表字楚香。落魄窮途，休得見笑。”李祥喜曰：“原來也是姓李，這就是一家了?！眱上麻e話半晌，李祥乃曰：“近聞賢侄詞鏗金玉，筆走龍蛇。盛譽(yù)傳揚(yáng)，如雷貫耳。茲以敝畫四幅，乞題佳句，增＆屋光，未知可肯見賜否？”李水平欠身曰：“愚侄學(xué)識(shí)粗疏，何堪掛齒。倘不嫌褻瀆，敢效微勞?！崩钕榇笙?，呼仆啟匣，取出畫圖。李水平接展視之，第一幅江淹送客圖，是春景。第二幅謝安贈(zèng)扇圖，是夏景。第三幅陶潛歸隱圖，是秋景。第四幅劉備訪賢圖，是冬景?？串呝澰唬骸澳E慘淡，情景入神，真名畫也?！彼熹佊诎干蠒?。李祥曰：“怎么不先起稿？”李生笑曰：“拙稿已成腹中矣。”舉筆揮灑，運(yùn)動(dòng)如飛。

　　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正書：　　長亭春草碧黃昏，舊是江郎滴淚痕，

　　惆悵一輪南浦月，千秋長照別離魂?！　〉诙x安贈(zèng)扇圖草書：

　　贈(zèng)別徒論玉與金，何如一扇意偏深，

　　好教攜向東陽去，留得仁風(fēng)播古今。

　　第三幅陶潛歸隱圖隸書：

　　一謝榮名出帝鄉(xiāng)，秋風(fēng)江上急歸航，

　　故園松菊長相待，松自青青菊自黃。

　　第四幅劉備訪賢圖篆書：

　　幾望茅廬意未通，鳴騶頻逐落梅風(fēng)，

　　豈知漢國三分勢，已在先生午夢中?！　±钕樵谂?，隨書隨看，既畢。喜贊曰：“詩格渾脫，字法精奇。信筆揮成，愈征敏妙。有才如此，可謂名不虛傳矣?！崩钌w筆曰：“恭承鈞命，敢獻(xiàn)墨豬，貽玷佳圖，尚希恕罪?！崩钕楦猩酰腿“足y四兩酬之。致意曰：“蒙賜佳章，不腆潤筆，祈為哂納?！崩钌o曰：“拙筆俚句，何敢言酬。既忝一家，理亦不必，即可心領(lǐng)罷了?！崩钕樵偃乱?，李生再三固辭。祥曰：“如此，愈令愚叔感激無地了?！毖杂櫍o歸。

　　次日，祥具酒遣使邀生。生謂使曰：“本欲拜候，何煩寵召?！蹦速墒怪烈写淝f。李祥接待，一如賓禮。俄而酒至，遜坐就筵。話至酒酣，李祥問曰：“觀賢侄年少翩翩，才雄學(xué)富，正宜大展驥足，以取功名。乃徒溷跡于江湖城市之中，等風(fēng)絮浮萍之失，所抑又何也？”李生不覺觸動(dòng)隱恨，淚潸潸然。欲訴真情，恐礙于事。乃另說曰：“愚侄怙恃早亡，家門冷落，零丁孤苦，口不自供。一紙功名，久屏度外矣。”李祥嘆惜良久曰：“今賢侄欲作何策，以圖終身。”李生曰：“控訴無門隨遇而安而已。”祥曰：“此終非久計(jì)，吾有一言相問，可肯見容？”李生拱手曰：“愿聽指教。”祥曰：“吾等既同一家，賢侄無親，愚叔無子，欲效螟蛉蜾蠃，結(jié)為父子之親，終身相托何如？”李生深思曰：“吾今浪跡無依，何不權(quán)且依附。倘異日倚他勢力，得白吾父冤情，那時(shí)就為其半子，亦所分愿?！蹦藨?yīng)曰：“叔父不以侄為不肖，鞠為義子，以拯其災(zāi)，是猶起白骨而肉之者也。敢不惟命。”李祥大喜，館生于家。越數(shù)日，祥率生謁祭祖宗，宴會(huì)宗族，具告此意。宗族戚友等，咸稱許而嘉贊之。自是錢谷簿書，賓客祭祀，事故世務(wù)，悉委李生。生閑則玩水觀山，以習(xí)弓矢。李祥見其弓馬嫻熟，心愈羨之。嘗問曰：“賢契不特文事高奇，并且武備精妙。有幾多工夫歲月，卻學(xué)成文武雙全?！崩钌唬骸胺浇袷澜鐢_亂，各欲保身，吾已學(xué)此三年矣?！薄　∫蝗粘止珩R，射鳥云游。恰好來至鳴鳳山。由石徑天梯逐級(jí)而上。忽聞古樹深處，隱隱有洞簫聲，嘹亮清腔，仙氣栩栩。生入林審視，乃一俊童。因問曰：“汝卻何人，恁般自在。”童停簫曰：“吾名小松，乃鏡溪禪師遣以服事桃相公的。”生曰：“桃相公何人？”童曰：“相公乃江南松江人，今年逃賊至此?！鄙唬骸叭缃癜苍?？”童曰：“今早登山，游入白云深處。叫我在此等候。”生曰：“吾欲候見一面，未知可就回來？”童曰：“相公每出游山，或晏或暮，未定歸期。貴官若欲見他，請到敝巖少坐?！鄙笙?，令童帶行。踞石穿林，來至巖下。生舉目四望，真?zhèn)€青山綠水，茫無際涯。而泉石清奇，林壑秀美，尤極勝概。進(jìn)數(shù)步，已是洞門，忽見石壁上龍蛇飛舞，墨跡淋漓。書有一律云：

　　突兀神京勢峭然，山容水色望無邊，　　玄關(guān)永鎖千秋月，碧洞遙吞萬壑煙。

　　鶴舞云梯風(fēng)樹晚，龍?bào)词憷纤擅撸?br>
　　間排羽駕聊登覽，疑是蓬萊第一天。

　　詩后寫“江湖散人桃白山題”八個(gè)字。李生暗贊曰：“體格莊嚴(yán)，聲調(diào)雄壯，真雅士也?！痹倏v步進(jìn)入殿前，恰遇鏡溪禪師自西廂出，施禮相見，各通姓名。生說是本籍人，姓李名友蘭，表字楚香。小松又替說欲見桃相公之意。鏡溪大喜，遣詣凌霄閣待茶。李生舉首，見座上又書有詩云：

　　煉鼎燒丹入素秋，閑云野鶩日悠悠，

　　禪關(guān)月上僧翻卷，靜院花開客倚樓。

　　寒樹遠(yuǎn)隨仙鶴舞，長橋常掛玉龍浮，

　　個(gè)中悟得非非想，坐對(duì)空山碧水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