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代游記選 ●明朝 厓門吊古記

　　弘治甲子春二月丙午，予出按海北。取道新會縣，舟次東亭驛?？h官屬謁既，予進(jìn)知縣羅僑，語之曰：“厓山之事，千古痛憤。瓣香敬吊，行與子偕?！蹦司呱?，僦民舟習(xí)海行者以行。

　　夜二鼓，乘汐出港口，前后數(shù)十舸齊發(fā)，風(fēng)靜波平，予臥舟中，不知其為泛海也。天未明抵岸。予急起盥櫛，起篷窗，東視厓門甚邇，景色曚曚未辨。登岸，肩輿由松徑縈紆而進(jìn)。典祠者率其子恩平癢生，逆于道左。問之，勤王義士伍隆起七世孫也。予以松間且去祠伊邇，戒毋喝道。少頃至祠下，舍輿步入。先詣至全節(jié)，次詣大忠。達(dá)觀二祠殿宇碑亭，考其營建顛末。大忠則創(chuàng)于故方伯陶公自強(qiáng)。中祀文天祥、陸秀夫、張世杰三公，兩廡皆祀同時死節(jié)諸臣，東廡又特設(shè)伍隆起配亭之位。全節(jié)則創(chuàng)于今僉徐公朝文。特祀慈元楊太后，其額與祭，則皆上請于朝，得旨俞允者也。觀禮畢，易便服，穿叢薄間，從西上直至山椒。轉(zhuǎn)顧后山蒼翠，亭聳如庡，環(huán)視左右山，逶迤盤踞，如虎伏龍行。當(dāng)建祠處，隆然突起。稍前又突出一阜，朝北如拱，水繞其勢如彎弓。隔巖諸峰層疊，秀麗如畫，無巉巖嵚岈之狀。較以形勝，此亦足恃，而顧不能救國之亡，豈地勢無與人事；抑天命已去，非此所能勝歟？悄然而退。

　　遂從車下，尋慈元殿舊址。去年所創(chuàng)祠可百步許，已鞠為榛莽。復(fù)謁國母墳，墳在舊殿之南稍東，國母即楊太后也。牡蠣為垣，半已就頹。夫志不載楊太后葬處，而端宗陵寢見于志者，已漫不可尋。今國母有墳，巋然獨(dú)存，其好事者為之；抑中原遺民，憫后之節(jié)，收其遺骸，或具衣冠瘞之，以示哀思?xì)e？時微雨霏霏，馳還具服行禮。始就位，天色晴朗。三獻(xiàn)既畢，日已正中。縣官請隨祭大忠，予謂祭吉禮，非日昃所宜行，乃約戊申日五鼓即事。予回舟次，佇立岸上，見水鳥飛鳴下上，漁歌互答于兩涯。追思往事，衋然傷懷。徘徊間，典祠者曰：“前有奇石可往觀?！庇杷斐诵≈蹚皆勈?。躡磴仰視，巨石如屏。前二石如人立，頂趾皆巨，中約如腰狀。屏石上有刻，磨滅不可讀。云舊有大刻“元柱國將軍張弘范滅宋于此?！苯舶磸V平徐公瑁易刻曰：“宋丞相陸秀夫太傅張世杰死事于此?！苯袷L字沒矣。予竊論弘范宜不足責(zé)。宋之執(zhí)政，以國與人，如棄遺然，恬不知恤；非得二三公振起其間，天理民彝，或幾乎息。彼弘范猶元臣也，何足深咎。況二三公之名實(shí)，昭然史冊間，當(dāng)與日月爭光；區(qū)區(qū)磨崖，胡能輕重，而必與之較爭哉！典祠者又云，昔有磨刀石，自海門飛來，至今尚在。予令覓之，潮沒不可得，乃返。　　因與羅尹論厓山事：謂當(dāng)宋室播遷之時，楊后非正位中宮，三公非顧命大臣，皆無與國休戚存亡之義，即使不死，亦無敢非之者。今其孤忠大節(jié)，乃出于尋常之所不料，此所以尤起后人追思景慕，不容已已也。祠有田三頃余，乃知縣丁積割廢寺遺業(yè)所充。又山故無虎豹，居民素不為盜，巡司雖設(shè)，頻年無捕獲功。近稍不逞者，密誘他盜來掠其村，然猶畏不敢肆。天既薄暮，予獨(dú)坐舟中，感今念昔，屢就枕而不成寐。

　　未五鼓，即起與大忠之祭。既竣事，咸曰：“自有厓山之行，天日無此晴霽，風(fēng)波無比平安也?！彼旎刂?，由故道過昨所觀奇石。值潮落趾出，牡蠣棲其四旁，男婦扭虧為盈器，狀如斧，長二寸許，爭敲取之。又有荷鋤掘取蚌哈于泥中者，鷺從旁爭啄其余，無驚懼態(tài)。無何入港，舟行至見岡。漫書是行所見與所論議者，作厓山紀(jì)行錄。以朝文易今題，曰厓門吊古記。

　　題記：本文非一般游山玩水之作，而是懷舊吊古之章。文章敘事、狀景、抒情、議論渾然一體，在記敘憑吊的過程中，插入景物描繪，以景襯情：或以樂景寫哀，或以荒境抒悲。作者對先烈風(fēng)節(jié)，備致敬吊之意；而于南宋亡國，略無哀慟之情。其中關(guān)于宋亡不足惜，元將無須責(zé)，諸公殊堪敬的議論，史識精深，透徹通達(dá)，不同凡響。

　　作者簡介：方良永，字壽卿，福建莆田人。弘治三年（1490）進(jìn)士，歷官浙江左布政使。錢寧以鈔二萬鬻于浙，公卿臺諫不敢言，良永訟誅之。世宗時官至右副都御史，卒謚簡肅。撰有《方簡肅文集》十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