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代游記選 ●明朝 九鯉湖記

　　閩山稱奇勝者，亡如九鯉湖，且著夢靈，宦游者多禱焉。余始篤學，迫試事不得往，已參閩政守莆，竊自喜為地主，乃延山人黃金之及諸生王汝存，出莆西門北行。已折而西入山，霧翁九華，嵐獻出沒，長裕夾道，都著黃花，香來襲人。行三十余里，聞澗聲甚厲，憑軾寓目，見怪石林立，躑躅亂開，一佳境也。

　　已乃涉澗，望云際高山，當懸垣亙而登。異夫喘吁相屬，十里而至頂。頂以西萬山綿亙，下臨不測。如是者又十里而近，湖詞之羽士來迎。地稍稍辟為石田，丁耕可廬。其陽，碧水湯湯，初不知為九祭上流也。橋日鯉湖，度橋而登一嶺，可半里許，盡嶺而祭見。聲始喧，目不暇。進至仰仙館，入門更衣。仙游令具祭品，待余盟而往。數(shù)一里至水晶宮，則湖當其前。水晶宮者，九仙所宅也。時意交于神甚虔，奠已出，就湖前小亭，與二客短衣游。羽士前導，山人選竹為杖而游。山人”故善談，又雅熟山中事。亭之西石壁山巖，佳植籠映，勒“天下大平”四字甚偉，宋人陳讜筆也。壁下有一巨石如鼓，屹立湖旁，一人撼之輒驢。又一小石曰玄珠，湖水溢則與俱浮，皆號靈跡云?！　∮[竟，左折而北，得古梅洞，入焉。洞故有梅生其中，遂以名之，今無存矣。洞之右，地稍斥，而九仙閣峙焉。前植老梅，亦緣洞意也。登閣徘徊望，湖水如玉雪可餐，橐中偶攜吳中天池茗，命汲水烹之，色味俱絕。再啜而下，始謀選勝以觴。山人云：“此去而南為瀑布泉，為龍擦石，山之第二祭，可席而游也?！彼煅闯?，不數(shù)步而至，至則三人鼎足坐。余時猶齋，獨不能卻酒，以塊壘須澆，諸瑰觀非是莫領也。

　　其地北對水晶宮，水從湖中穿龍擦石下瀉，長如匹練，故以瀑布名。龍擦石者，紋縱橫若鱗，日晃之，光來射人，怒流爭泛，聲若震霆，又如數(shù)部鼓吹。而石間紫花盛吐，彌益其態(tài)。往往放所未睹，大叫絕倒，謂不從先生游，幾虛此生。盤中其廉，顧流目醒心，杯至輒酹。山人又盛言珠簾、玉飭之勝，興勃不可遏曷。

　　從此而下，徑益欹，以兩人掖行幾五百步而至，是為第三祭，稱奇絕矣。其右一石，削成數(shù)十仞，水從上垂，垂掛數(shù)十行，綴若流蘇，品若聯(lián)珠，是名珠簾，山人所夸最勝處也。顧余獨喜者，水激濤涌，噴薄飄空，細者如煙如霧，粗亦如霰如雪，粉珠屑玉，簾外部無勺水，誰謂南中不雪耶？予意猶銳觀第四祭，問羽士：“可更前乎？”辭以滑不可下。竟未已，更以侍童往。須臾，返命曰：“此以下磴絕矣，須著草履行?！鄙饺嗽唬骸巴峥P而下者數(shù)十妒，門葛行數(shù)里，乃得窮玉助之勝。玉筋水自盤龍山來與祭合，勝不能過珠簾，似不必往?！庇嗯c王生相視而嘻，乃就選石箕踞，布席復飲。于是微日射水，閃忽作五色光。對視鳳臺同，其上灌木萬章，其下鐵色萬仞，仰望湖瀑，俱不可見。但睹銀濤游泱，皆從樹杪下，令人毛骨清澈。顧謂山人：“吾老是鄉(xiāng)矣?！弊ス贿h，而飛灑霖脈，若來沾拂巾舄。起睨路旁一石，高丈許，中為半瓢，若洗若削。山人賈勇而驢，余與王生繼之，政得坐三人，中施盍焉，天若為我輩設者。前望飛鳳、龍盤，兩山愈親，遠水婉蜒，上映石壁，又一奇觀也。匡坐且談，日且哺，乃徐步而返。立水晶宮前亭，四顧皆穹山稠木，中辟為湖，下無片土，豈非天為神造此境耶？　　山亭而東為蓬萊石，屹立雷轟祭之右，旁施小閣，步閣而南，巨石數(shù)十丈，僵臥祭中，江督學以達所鑄詩處也。時已薄瞑，閉門靜息。中夜得夢，殊有綢緞桑上意。晨起，復謁謝九仙，拉山人與王生俱東。山人謂石梁可游，因與偕行。先視所謂丹灶，灶無慮百余處，蓋石嵌空似之耳。水漫流其上，色加澄而垂綆有數(shù)十丈?；蛟婆c下四祭通，理未可測也。乃抵石梁，廣可六尺，修倍之，四旁若斫，上平如砥。左顧則雷轟祭建瓴而下，右盼則湖流下墜如弱水。于時陰霧霏霏，別為空蒙景。乃孽脯浮白，以御嵐氣，不覺陶然。將別山靈，命鼓吹振于石間。水若加駛，復舉數(shù)酌，與山人長揖而別。　　王生從余歸，行二里許，飛鳳山更出吾南，復停輿睇視，久之乃去。竊謂茲山故饒奇石，乃湖水從永福萬山中來，歷數(shù)十百里，而九祭之石，適與遇合，益為奇麗，快心醒目。自匡廬、雁蕩外，不多見也，直為神仙所窟宅云。



　　題記：九鯉湖，“四顧皆穹山稠木，中辟為湖，下無片土”，乃天為神造?！　”疚拿枥L九鯉湖之勝，重點寫水之美：“其陽，碧水湯湯”，九祭上流也；“玉助水自盤龍山來與祭合”；“湖水從永福萬山中來，歷數(shù)百里”；“‘湖水如玉雪可餐”；湖水下瀉，“長如匹練”；“聲若震霆”，“如數(shù)部鼓吹”；“水從上垂，垂掛數(shù)十行，綴若流蘇，晶若聯(lián)珠”；“水激濤涌，噴薄飄空，細者如煙如霧，粗亦如霰如雪，粉珠屑玉，簾外部無勺水，誰渭南中不雪耶”；“微日射水，閃忽作五色光”；“銀濤漭泱，皆從樹抄下”；水之聲、色、態(tài)，乃至源流等都有特寫與交代。其次是石之奇：“一巨石如鼓”，“一人撼之輒動”；“一小石日玄珠，湖水溢則與俱浮”；“其右一石，削成數(shù)十切”；鳳臺岡，“其下鐵色萬仞”；“路旁一石，高文許，中為半瓢，若洗若削”；“巨石數(shù)十丈，偃臥祭中”；“石梁，廣可六尺，修倍之，四旁若斫，上平如砥”；“九祭之石，適與遇合，益為奇麗，快心醒 目”；水石構成九鯉湖獨特的美景。加之草木之妙：“佳植籠映”；“石間紫花盛吐，彌益其態(tài)，往往故所未睹，大叫絕倒”；“灌木萬章”；輔之感受之切：吳中天池茗，汲水烹之，色味俱絕；“余時猶齋，獨不能卻酒，以塊壘須澆，諸瑰觀非是莫領也”；“盤中甚廉，顧流目醒心，杯至輒酮”；“不從先生游，幾虛此生”；“顧謂山人：‘吾老是多矣”’；把九鯉湖的勝景立體地呈現(xiàn)在讀者面前，豐滿，真切，生動?！爸鴫綮`”，具祭品、盟而往，九仙宅，中夜得夢，謁謝九仙，丹灶無慮百處等又給九鯉湖之美描以神圣的色彩。 作者簡介：王世懋（1536—1588），字敬美，太倉（今屬江蘇）人，王世貞之弟。嘉靖進士，官太常少卿。為文主張復古摹擬，文推秦漢，詩尚盛唐，與王世貞大致相同。有《王儀部集》、詩話《藝圃擷余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