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一集卷一 王大姑

　　嶧陽西南，鄰豐沛諸境，臺(tái)兒莊當(dāng)其沖。莊有巨族王氏，所居比櫛。王叟某，老夫婦生子女各一。子名懋修，廩膳生，常遠(yuǎn)就臬比，坐博菽水，攻舉業(yè)。女名大姑，貌楚楚，性敏慧，幼讀曹娥龐娥諸列傳，未嘗不掩卷而泣也。適某生，素患瘵，結(jié)縭甫半年，女三割臂上肉，不能救其死；思以身殉，又恐傷親心。然夫家又赤貧，且無人。女兄懋修遂迎之歸，謂女曰：“兄不克昕夕侍二老，即煩吾妹代兄職?！迸唬骸爸Z?！倍ㄊ厍逯?，直釵而弁也。族無遐邇皆賢之。

　　是年夏，捻賊將至，風(fēng)鶴宵警，鬼車夜號(hào)。叟本王氏族長，呼眾遠(yuǎn)遷，各戶咸營營于輜重。女進(jìn)謀曰：“倉猝出奔，全賴牛車代步，載人行猶速，兼物行則滯，遇賊必因物喪命，不遇賊亦必為宵小覬覦。重物輕人，誠非良算。計(jì)不若掘地藏物，單車載人，可望出虎口，而登樂土耳?！北娝计溲粤忌?，即如所謀，舉族以行。

　　老稚約百余口，甫出莊十里，猝遇賊于途，遍搜括無攜帶，然服飾面目，均非藜藿者流。大呼曰：“狡哉傖也！家資匿何所？不自首獻(xiàn)者，斬?zé)o赦！”眾皆觳觫，面色死灰，崩角無一語。女含笑下車，襝衽而前曰：“大王無怒，若皆農(nóng)家子，非善于語言者。我即彼族司管鑰人也，黃白豈無，窖藏誠有，彼大樹蔥籠，廬舍翳如者，是所居耳。如從我往，一一指示，十萬金咄嗟辦。否則駢死荒郊，于大王毫無禪益?！蹦泶笙?，賞其慧美，信其懇篤，乃舍眾而隨女以行。女慨然導(dǎo)，略反顧，以目示眾，令遁，眾始免脫焉。

　　從行里許，至一極大村，詭云己宅，內(nèi)外闃如，破鍵入，延賊坐廳事。女拾地下蒲葵扇，且搖且語曰：“大王等長途跋涉，馬足奔馳，饑渴甚矣。且少憩納涼，待我詣內(nèi)煮茗，略盡東道誼。然而具畚鍤，先掘我家，再掘他家也。”賊笑頷之。以為煢煢弱息，固已甕鱉釜魚，尚何外逸？解衣裸體，歌嘯縱橫。久之，日將墮崦嵫，瀹茗人仍不出，奔內(nèi)搜閱，賊大駭，蓋女已掛梁上，體冰而僵矣。賊惡其誑己，思淫其尸。甫解下，一賊大呼倒地，視腦后若有錐擊，頃刻斃?；⒗侵剑嘀懥也豢煞?，羅拜而去?！　∨猪蓿瑫r(shí)正解館歸，途聞臺(tái)兒莊有王姓女子舍身全親族事，生大哭，曰：“必我妹也！”至避難處，則家人已舁女尸回，親與族圍之哭。哀訊所以，始悉始末。生枕股大慟，曰：“苦吾妹矣！”既而躍起，大笑曰：“吾有妹矣！舍一己命，全二老命，且全合族命，須眉已難，矧巾幗乎？無怪當(dāng)日讀《烈女傳》，淚隨聲墮，蓋生有至性也。節(jié)且孝，烈且智，舍吾妹，誰能兼之？嗚呼！”

　　懊儂氏曰：以王氏合族百余人，猝遇賊氛，何不一戰(zhàn)畢命？其所以束手待斃者，視賊如虎狼耳。而大姑視之，直犬彘不若矣。姑之節(jié)也可哭，孝也可敬，烈也可悲，智也可喜，賊之癡也可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