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一集卷三 父子神槍

　　槍炮者，火器也，弁士行伍者習(xí)之，轟擊鳧雁者亦習(xí)之，往往行伍多不及獵鳧雁者。何故？蓋一則敷衍耳目，繩亮焰發(fā)，便能飽食國家餉；一則弋獲飛走為生，枵腹而出，伏于湖濱，凝神息慮，專注如承丈人蜩，如射大夫雉，如兔起鶻落，鮮有不技精而近于神者。此中有人，正未可忽。

　　泗州大圣廟前，戈叟名遼，其子名繼遼。叟鰥，子未娶，貧無生計，均善火槍，逐日于湖畔擊水鳥，易柴米糊口。時明季正德朝，人見其技良，呼曰大小戈，諷之入行伍，不愿也。

　　一日乘夕陽，各荷一槍，上禽兔累累，將歸。經(jīng)寶積山下，見營卒數(shù)十人，擒一販私鹽者，毆幾死。販滾哭求饒，不許。販者妻與女，蓬頭獻(xiàn)銀簪珥，贖其罪，不許；獲簪珥，仍牽之行。妻女隨之哭，兩嬰孩見父母被獲，更哭，幾滾入水。叟目睹慘甚，遽呼曰：“來！若牽渠將何之？”曰：“捉將官里去?！眴柡巫铮运綏n對。曰：“嘻！小人肩挑步擔(dān)，借此獲蠅頭利，得謂之梟乎？彼大商巨賈，公然夾私，漏稅虐民，是梟也，汝何不牽之？”眾怒其饒舌，曰：“是何預(yù)汝事而左袒，得毋黨乎？”曰：“黨便若何？”曰：“依樣捉去敲脛股！”言已，探懷飛黑索套叟。其子婉言父愚憨，求恕，不聽，更擊子，且攢毆之。叟大吼，翻身觸機(jī)，發(fā)背上槍，青煙一縷而兩卒倒。子知業(yè)賈禍，亦即燃槍，左右擊，眾披靡逸去。叟顧販曰：“爾夫妻刺船，曷急遁！”遂同詣州牧自首。

　　牧與營弁，均商家走狗也，械梏系獄，照袒匪戕捕論斬，父子延頸待秋決。其子上書，立辯兩捕之?dāng)勒?，乃己之槍，非父之槍，老憊何能為？愿以一身抵。不許。

　　販者姓鄔名義，逸而偵其死有日，夫妻號哭，禱于山神，愿代死。遣其女螺娘，偽為叟之女者，攜羹飯饋獄食，遙致聲曰：“若喬梓死，愚夫婦何敢獨生！”夜深，夫妻倚棹葦中，待女歸。夜色昏黑，突有月光出水際，漾晶瑩。正癡望，光忽分散，如萬顆琉璃球激波欲舞。颼一聲，光忽飛至船之篷下，走不定。趨視之，一蚌珠也，大如彈子。知非凡寶物，急藏諸篋。少時女歸，述叟狀，語嗚咽，夫妻浩嘆而已。

　　明日，聞都御史奉旨巡按皖郡，將至鐘離，謀買珠，以媚如夫人。女喜曰：“得之矣！”青衣懷珠別父母，曰：“兒去，或得酬戈翁德，倘羈留有時日，幸勿以兒為念！”遂泣與別。女托賣珠婆攜之，登御史舫，以珠獻(xiàn)。御史大喜，囑送玉人，自詳審。妾更喜，問從何處來，曰家藏耳。問珠值，曰：“芹獻(xiàn)耳。自傷父兄出不返，貧無依，愿為夫人婢，以此為進(jìn)身階耳。”妾視其宛麗明艷，遽收錄，且酬賣珠婆去。女善伺人意，眉語目聽，不數(shù)日，為諸婢冠。一夕侍宴，妾正褒述女于御史，女忽伏地悲啼，叩有聲。驚詢之，唏噓曰：“妾父戈遼，妾兄戈繼遼也?！彼炜|述戕捕之由，泣求揭缽。御史愕然久之，曰：“爾父兄事，吾已閱其牘，案如山，不易反。姑念爾緹縈再生，明即詣泗，當(dāng)提訊而平反之。”女頓首謝，妾攬于懷，曰：“爾若背我去，即殲爾父兄?！迸唬骸芭附K生侍夫人?！?br>
　　明日，按臨泗州，牧出迎，肅入巡署，坐堂皇。首提戈之父子，窮詰之，覽繼遼狀，故驚曰：“孝子也！”牧極言其橫，非駢斬不足明刑讞。御史曰：“罪尚可原?！奔蠢展┦枳?，以戈父子正弋鳧，兩卒巡湖，隔蘆葦發(fā)槍，適中，照誤死，擬將戈遼父子充極邊不赦。疏入，詔許。遂立遣戈父子配云南軍，徒步抵配所，隸邊將熊公麾下。熊覽其符，知為轟斃命案，問：“槍能命中乎？”憨對之，頗矜夸，曰：“盍自武庫中，自檢良者來，吾有遣爾處?！备旯麢z得巨而準(zhǔn)者，面試之，均先中。熊邊將大喜，曰：“西南有大山，萬巖聳翠中，產(chǎn)珍禽異獸甚伙。爾父子日荷槍往獵，得則獻(xiàn)軍門，當(dāng)陸續(xù)紀(jì)爾功，滿貫自有珠還日。唯內(nèi)山皆毒蟒所棲，誤入恐隕命，牢記不可往?！睉?yīng)曰：“諾。”明日裹糧領(lǐng)藥入山，果得虎豹之屬，歸獻(xiàn)，恒犒賞。逾一載，腰橐甚豐，頗覺此間樂。

　　父子偶私計，內(nèi)山究作何狀，盍往觀之？遂入視。峰巒嶷惡，樹石怪丑，沙磧斷澗，人跡全無。倏腥風(fēng)至，木葉為脫，一象狂奔，后隨一巴蛇，目閃，行如飛。象見戈伏地，若稽首狀。父子急登象背，發(fā)連珠槍，中蛇之雙目。蛇怒，行更速，象急負(fù)之狂奔，旁入大谷。蛇如箭急直駛，墮大崖下，如雷霆，斃矣。遂舍象覓路歸。日暮，視谷口有古廟，權(quán)止宿。伏神龕中。夜靜，聞庭樹頂時有舐咂聲與墮物聲。向晨視之，樹杪一大鳥，人首五色，羽大如車蓋，巨爪搏死蛇食，墮者骨也。大懼，潛灌藥發(fā)火，伺其飛起，擊之，中胸際，聲烈烈，啼如鬼車，展翅生大風(fēng)，飛空際多時，墮則斃。父子大喜，負(fù)之歸獻(xiàn)，邊將驚且詫，慰勞甚殷，囑勿往?！　≡贁?shù)日，技癢，又入山。視前象立谷口，若拱候，試登之，果負(fù)而趨。倏又腥風(fēng)至，私計曰：“又一蛇耶？”至絕嶺下，象掀墮地，以鼻示之，伏草際。象去，引一獸來，首如驢，人足，白毛黑章，攫虎豹食，追象欲并食之。戈俟其過，急雙槍發(fā)，中兩乳。物大吼，人立，撾碎沙石塞乳際，拔大樹離地，痛極長號，震山岳。戈視象已逸，再發(fā)槍，物驚向西去，墮壑?jǐn)?。遂又舁之歸獻(xiàn)，邊將更驚詫，曰：“爾真神勇也，從此可無須獵矣！”叩請其說，曰：“今上好奇，此鳥兩翼天然有龍鳳紋，夏日蠅不集，可作宮扇。此獸毛極暖，以甌雪插一豪入，雪立化，可為御裘。行將獻(xiàn)天子，我既膺上賞，爾亦得賜還也?！笔枞?，上喜甚，詔賜邊將極優(yōu)，赦戈父子，轉(zhuǎn)送回籍，均賜官游擊，仕鄰封。遂叩別邊將。

　　甫登程十里外，突眾象奔至，伏叩若感恩狀。一象負(fù)戈父子行，一象舁大牙一支隨。行十日，達(dá)山陜，父子下而拜祝，曰：“君其歸乎，不敢勞遠(yuǎn)送，恐驚行人。”象亦悲鳴，置牙于戈前，相將返。戈赍牙，遇勾麗國使，驚曰：“此萬年象齒也?！逼手?，中有山水人物若墨畫者，以萬金購之去。由是富且貴。

　　時御史出為皖撫，隸麾下，更感恩，恭獻(xiàn)異域?qū)毼锷醵唷嵩唬骸芭右嘤洃浄?？”戈愕然。命之出拜，螺娘也。相與縷述，始共悲泣。撫喜，急為招女之父母，親主婚，即命以螺娘字繼遼，諏吉成禮。戈叟辭不仕。其子官壽春參將，升六合鎮(zhèn)軍，迎父與妻父母就養(yǎng)于署。叟暇，猶以槍法授帳下健兒，至今壽春背槍，為天下冠。

　　懊儂氏曰：吾嘗怪天之生物也，犬守夜，雞司晨，羊觸邪，馬致遠(yuǎn)，豚適口，亦已足矣。而深山窮谷之中，又有鋸牙鉤爪，怪怪奇奇者在，味既不甘，性猶好殺，毋乃過歟？頃因戈家父子生還一事，然后知虞翳送勒之派，既為圣主報禎祥，且為孝慈贖罪過。碧翁生且育之，亦良有故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