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一 丹青奇術(shù)

　　皖人鮑打滾，畫師也，能召亡寫真。雖逝者逾十余載，鮑往墓上伏地一滾，瞑目久之，起則把筆勾勒，敷色渲染，舉示其子孫戚屬，無不驚為酷肖。人子思慕之極，不能重見容范，多樂與鮑游，以故倒屣爭迎，聲價頗重。一領(lǐng)皂色大布衫，敝猶衣之，蓋滾久無從收拾也。然得資多供纏頭費(fèi)，尤嗜酒不羈，為君子所嫉。

　　皖北有謝君，父早歿，其兄以微員仕都中。偶晤鮑，邀至家，囑為其父傳神。鮑如法寫就，神頗似，惟頷下有八字紅血跡，不可解。詢于母，蓋其父曾因公收刑部獄，懼法，自以黑索扼吭死，故有此跡。睹其顛冠藍(lán)頂，其父生固八品者，不可解。次日其兄書來，已為太翁覃恩加級，請三品封矣。

　　興化有陳孝子，名嘉謨，國初時，增廣生員。其父某，與鹺商爭海地，興訟；商負(fù)，銜之。會其父往海濱，商嗾灶丁毆之，自踢其子死，告于官。往驗(yàn)，逕誣為其父踢殺。訟兩年，商遍賄當(dāng)?shù)溃煲陨笧榘殉蛀}務(wù)，毆?dú)⑷嗣瑪M斬。生號訴諸大府，不直，欲叩閽，知秋決近，恐不及，禱于神，不應(yīng)。日夜仰天泣，目盡腫。聞巡按御史將至揚(yáng)，急于神前，刺血寫冤狀二通，一藏于懷，一捧于手，油紙封固而標(biāo)題之。文甚長，皆歷訴商橫吏貪，父抱黑盆等語。末有：“與其父死而兒亦死曷若兒先死，而父可或生”兩語，尤為酸鼻。書成，公服立河畔。俟巡按官舫鳴鉦鼓樂從上流下，兩岸有司跪接，生乘其不備，突于人叢中躍出，大聲呼冤。攤手中狀于官舫，自投長河死。巡按懸賞募撈救，大索三日，不能得；撈出瓜州口，亦無耗?！　∫畛?，巡按素服親祭于浮橋口。風(fēng)大作，日色慘淡，眾見水面豎一指出，蓋尸猶直立逆流中。負(fù)出水，面如生，握拳透爪，切齒穿齦。置于岸，僵立不仆。巡按親許代昭雪，始仆。閱懷中狀詞，瑣而更哀。立刻坐堂皇，提人證，審訊刑求。商服，遂斬商，而出生父于獄。諭本籍邑宰，善視生父，厚殮生尸。然后奏劾上下承審官，請旌孝子，祀入鄉(xiāng)賢，刊事跡入邑乘。詔許，邑人建祠于學(xué)宮西隅，春秋官祭私祭禮不衰。

　　至道光某甲子，適鮑君來，邑人痛孝子無遺像，求寫真。鮑以為事隔百年，難之。邑人請益堅(jiān)，乃試往殯宮，滾五次，不可得?？謸p己名，自剪爪發(fā)，刺血書疏文，雜符籙，焚于城隍神祠，跪拜禹步，久之，懷紙筆就神座下宿，囑廟祝無窺探。

　　漏三下，萬籟寂，見龕燈頓縮，階下若人影，往來甚伙。兩廊各出一卒，一長如山魈，一短如僬僥，互揖出門去。少時，聞柝聲鼓聲，請鑰開門聲，四褐衣人來，伏階下，白有詞。即見案上設(shè)符劍印信，階下多執(zhí)戟橫刀，若大府體。樂三奏，神金冠蟒服，呵殿出，升堂坐。貌古髯濃，鬢已斑白。判事畢，問褐衣人，曰：“孝子來何遲?！痹唬骸靶⒆蝇F(xiàn)為崆峒山都總管，云程尚二千里耳?！薄　№汈?，鼓樂大震，列炬如火，城吏白：“孝子到！”神供僂出迎，禮甚恭，肅入，分東西坐。孝子冠服甚都，貌亦豐潤。寒暄茗已，神敬白鄉(xiāng)人意與畫士疏。孝子顰蹙曰：“何必爾？”神曰：“鄉(xiāng)梓情深，欲求音容，為后學(xué)榘，俾瞻仰耳?！币恢煲吕?，請入西廂更衣，少時，復(fù)就坐，則衣公服，烏靴露頂，貌極清癯。少定，即更來時服，再拜興辭。神皇皇送之登輿去，三揖而返。燈光大放，滿堂寂然。鮑驀如夢醒，即抽毫就燈寫就。天明舉示人，與孝子曾孫骨氣同，鮑未面也。惟首無帽，頸無領(lǐng)。蓋國初時，公服上以尺布圍頸，投波時領(lǐng)與帽飄去，故冥冥現(xiàn)形，猶貌當(dāng)年精衛(wèi)，由是人益神其術(shù)。

　　后與揚(yáng)州營李游擊善。李有雛婢小玉，與孌童施姓私通，李見而怒叱之。兩小私遁，覓無跡，急延鮑，恐之曰：“君有術(shù)，必能知渠所在。如言之確，當(dāng)酬以重金，若不語，當(dāng)以妖法收汝獄?！滨U不得已，勉為一滾，即伸紙遣墨，畫長堤淺水，疏柳數(shù)行，一漁家，門首曬罾，屋后有覆艇，微露男女足。李遣役照圖捕，果獲。略審詰，雙雙活瘞之。鮑持金急遁，走儀征，將渡江，夜從蕩婦宿。甫登榻，見婢與仆，相摟自帷后出，笑而招以手，鮑大呼，陽脫，死于婦腹上。

　　懊儂氏曰：身有絕技，不知斂藏，猶賈禍患。弄怒潮者必溺斃，戲竿杪者終墜亡。況明明邪教，且攫金而賣命者乎？死婦腹上，猶便易渠。至孝子風(fēng)采，如旭日之當(dāng)空，如朝霞之映海，英風(fēng)凜凜，千載如生，固無日不在人心目間；乞渠寫真，本為多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