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二 木孩童

　　諸妹子，不知何處人，少無賴，嗜飲好博，日漸困窘，乃以后庭誘市井兒與之游。年二十有五，色衰，人皆唾棄，而飲博如故。

　　無已，唯稍稍學(xué)穿窬。夏日戴草笠，行隴畝間，瞰禾苗深處，若有男女足微動(dòng)，潛詣其側(cè)，則果有野合者在焉，棄紫白羅紗衫褲于左，裸抱正濃。諸攫而脅之，男女咸起，欲遁，索衣不與，伏地哀泣。諸視其女頗有色，曰：“若肯與我依樣云云，即與爾?！迸豢?，男勸之，曰：“無奈何，姑從之，免播揚(yáng)耳?！迸吲c合，男伺坐于側(cè)，局促難堪。事訖，又脅其男曰：“爾太便宜，當(dāng)罄腰橐與我作賭本，始與爾衣。”男云：“私約到此，實(shí)未攜得分文，奈何？”既而凝思久之，曰：“仆雖無持贈(zèng)，然有一處指君去，可得大財(cái)?！眴柡嗡?，曰：“去此而南，林中有古精藍(lán)，破廢無住持。第入，瞰中殿，地有卵石數(shù)十枚，堆作一團(tuán)，君即拾廟外累累者之一添其上，龕后僵臥，待少頃有十余男子來瓜分阿堵，君出數(shù)石，自有分?！敝T曰：“諾?！睌S衣與之，男女著而急竄，繞過古墓道，突不見。

　　趨入林，果有廟，果無僧眾，而地果有石子。遂如其所說，臥而俟。及昏暗，有男子二人進(jìn)廟，數(shù)石子得十二枚，訝曰：“何故多一石子？豈有新來不速之客乎？”旋又陸續(xù)數(shù)男子至，至皆豹頭環(huán)眼，腰下橫刀。先來者與客寒暄，且告以異，眾曰：“吾輩已有十一，若添一佳賓，成闌干數(shù)矣，曷搜??？”諸自龕后倔然起，出與為禮。眾曰：“子既來，緣也，曷同去打黑風(fēng)？得財(cái)當(dāng)分贈(zèng)，然須訂盟共生死?！敝T曰：“諾，固所愿也?！蹦擞谏袂盀r血為誓，禱拜訖，眾有攜來酒肴，團(tuán)坐飽啖。眾問諸曰：“此等生涯，子見慣乎？抑初學(xué)乎？”曰：“不敢欺，若逾墻鉆穴，弟所優(yōu)為，余非所知也?！痹唬骸叭缡且嗉?。子到彼第，先入探虛實(shí)，啟門戶，隨出伏暗處，防外來?！痹唬骸吧?。”

　　夜靜，聽村柝轉(zhuǎn)三更，眾曰：“是其時(shí)矣。”各執(zhí)堅(jiān)利，與諸以械，蜂擁魚貫行，逾數(shù)疊崗阜，至一極大孤村，重扉嚴(yán)，燈火全無，而左右皆山巖水沼，絕少比鄰，然舍宇鱗接，知為大家。眾曰：“新來同盟，可先入瞰之?！?br>
　　諸乃逾數(shù)重垣，直達(dá)內(nèi)寢，各室皆黑，唯西廂窗牖時(shí)露燈光，鷺伏蛇行，以唾濕窗上紙，微破，睨之。一四十歲半老佳人，高坐床第，搖招涼；一二十余歲佳人，著輕碧紗褲襠，對鏡勻鉛粉，卸晚妝；一十七歲小女子，發(fā)垂垂，尤艷絕。三人皆弱不勝衣，臨風(fēng)欲化者。小女子抱小孩童尺許，白如雪，瑩如玉，呱呱啼不輟。女子且弄且怨曰：“連曰阿官甚不乖，夜深猶呱呱不肯睡。”對鏡人笑曰：“渠是姑姑嬌慣，埋怨誰耶？”床上人曰：“將阿官來與我。”果送至床上，老幼共調(diào)笑。對鏡人忽唏噓，曰：“蓮姑莫怨阿官，令伯仲至今不歸，險(xiǎn)不教你兩嫂嫂孤寂煞。幸有襁褓物斗笑耍也?！贝采先嗽唬骸吧徆茫瑑筛绺绮辉诩?，莫貪耍，忘卻門戶。”小女子笑曰：“妹子癡耶？深野孤村，妹時(shí)時(shí)怕有賊覷。夕照銜山時(shí)，已重重門閉矣?！睂︾R人曰：“倘有惡人來，我妯娌落得一死，未免苦妹及阿官耳。”女子急搖手，曰：“莫道莫道，嫂何必故作險(xiǎn)語，令人怕。約再遲二三日，大哥縱耽延，二哥亦斷無不遄回也。燈花結(jié)如紅豆子，有征驗(yàn)矣。”床上人曰：“小妮子，只記得二哥，不想念大哥耶？今夕，盍仍是三人同榻，俾膽子稍壯。”女子笑曰：“二嫂嫂睡態(tài)不雅相，動(dòng)輒翹纖足壓人肩頭?！睂︾R人妝亦竟，笑罵移時(shí)，掩關(guān)移燈，遂下帷同寢，長者鼾聲漸酣，孩童啼聲亦止。

　　諸窺瞰多時(shí)，心喜，急循廳事出，欲拔關(guān)，則門皆暗閂，機(jī)鍵牢固，無已，仍逾垣出，縷述所以。眾亦喜，遂囑諸在外，各皆登屋詣內(nèi)，飛行鴛瓦上，曲折數(shù)道，視燈光，聳身躍落，伏諸窺處窺之，果聞床上有婦孺酣眠聲。滿屋箱篋，扃甚豐。雌物無能，藐忽放膽，拔刀破窗入，燈光大明。掀帳視之，則空無一人；舉箱篋啟之，皆空無一物。遍屋窮搜，絕無人跡。知有變，仍躍登屋，甫過樓角，則先行者無故墮地死；陸續(xù)進(jìn)者二人亦然。其余見樓角有刀光，急轉(zhuǎn)而之北，視下有小圃，擬自彼處遁。突屋后飛出一人，乃對鏡人也，手起刀落，連殲者又五人，僅剩其四；茫茫無所之，大呼躍落庭院，則年長者，已自后刀落，斷其首矣。

　　諸在外癡守，至東方將白，而眾仍不出，聽之亦無聲息，意眾俱得采，各擁婦眠，滿腹妒念，登墻外高樹潛窺，則眾皆身首異處，無一完軀。大驚而下，欲進(jìn)不敢，欲退又以同盟之誼不忍，乃潛伏草堆中，姑窺其變。少頃日出，聞小女子啟莊門，兩婦人亦均出外，四望笑曰：“惡賊無故來送死，又欲累老娘親手葬，渠好僥幸也！”小女子問：“葬何處？”或曰水邊，或曰柳林下，商量多時(shí)，遂定為南崗頭。小女子果攜鋤先去，兩婦人陸續(xù)抬尸出，血涔涔，染畦町。諸心慘然。及見其抬盡，心計(jì)娘子軍全在野田，室內(nèi)尚有嬰兒，何不潛入殺卻，為同盟報(bào)仇。意決，乃逾垣入，拾地上刀，奔進(jìn)繡闥，視兒尚仰臥，劓息咻咻，遽揮以刀，竟兩段矣；詎聲如破柝，視之，蓋木頭雕成也。大驚，欲反遁，突一白發(fā)老嫗，龍鐘非常，以杖支門，問：“子何來？敢入人家閨閣，且殺人家孩童乎？”藐其老，甫擬以刃，嫗笑曰：“子欺我衰邁耶？若以杖擊汝，終非好手?！瘪壎笓糁T肩，痛如中斧質(zhì)，不覺伏地哀號。視嫗后，又立一婢，抱孩童來，方是昨宵英物。兩婦攜姑旋歸，嫗婢爭告之，婦曰：“噫！如此物事，亦學(xué)作賊，真辱抹煞人！汝在草堆中，賊瞳灼灼，以我未曾寓目耶？姑念汝為手足報(bào)仇，尚有義氣，免污吾刃，且就縲紲，俟吾夫回，再發(fā)落汝！”言已，婢付孩于小女子，出黑索，綰諸頸，若牽犬羊。扃之斗室，日與兩餐，頗甘旨，尚無苦。

　　至三日，忽聞女子喜曰：“大哥二哥回矣！”又聞婦笑曰：“郎君又?jǐn)y得妹夫回矣！”旋聞男子勞婦與妹曰：“吾兄弟遠(yuǎn)游，子等殺得好賊！”言已，均軒渠，一家宴燕，笙管嗷嘈，中夜方止?！　〈稳眨悸劥罄勺刑?，命婢引諸出，伏階下，若囚之就決者，觳觫非常。潛視堂上三人，皆冠玉美男子，唯大郎有須，詈曰：“吾道誰，原是市上無賴諸妹子耶？前宵之舉，罪不在子，但不應(yīng)圖滅人后，此等便非丈夫，宜其雄而雌也。且吾友盜鄰婦野合，干爾何事？爾脅淫其偶，又詐取其金。此等惡頑童，宇宙間真一刻容不得！”言已，擲刀下，令自死，諸哀叩不已，滿堂皆失笑，二郎曰：“姑貸爾命?！焙茸笥医?，且成就渠，作留半釋迦，眾曰：“然。”兩健兒果縛諸于柱，出薄刃如紙，脫布褲，宮之；血淋漓滿地，昏而復(fù)蘇，健兒笑敷以藥，痛頓止，大郎笑曰：“這般方成個(gè)妹子也?！睌S數(shù)金與之，立命人送出村。躑躅田間，旋走旋歇，兩日始回舊處。見日前所遇男婦，遙遙視之笑。諸憤極，拾地下卵石投之，兩人皆化作白狐竄去。

　　年余，里之人家被盜竊，聞?dòng)诠?，諸潛告捕役，會同營弁百余人，重至舊處，則村舍全無，荒煙零落，眾于草中拾一木雕孩童，諸見木上有伊舊斫刀痕仍如故云。

　　懊儂氏曰：以盜殺賊，所謂以豹狼而戮梟獍者也。使諸妹子，若非同盟一念之義，又安得獲保首領(lǐng)，僅為天疴已乎？龍陽小兒，身有淫具，本無用之物；二郎刑罰，可謂當(dāng)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