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二 癡蘭院主

　　詩臣既述朱君還魂事，又述其妹朱貞女生死本末，尤足艷稱。朱本巨族，其尊人負(fù)郭覓幽境，筑別墅，供吟嘯?；ú萆踱罚档ひ恢?，姚黃也，稱巨擘，而蘭尤富焉。園丁谷姓，其婦盆婆子，同任灌溉勞?；〞r(shí)游屐往來，藉賣苦茗，博蠅頭利。蘭之種，素心者為上，紫心者次之，并蒂者尤不數(shù)數(shù)見。墅中素心者僅蓄一本，夙珍愛。是年風(fēng)光乍轉(zhuǎn)，奇馨勝常。忽一夕，紫者咸化為素，又本本皆作并蒂，若夫妻蕙。三四日，旋復(fù)本質(zhì)，而封姨肆虐，落英滿階。盆婆子亦有愛花癖，往告主人，意似惋惜。

　　一夕，自鄰村社飲回，扶醉踏月，經(jīng)短墻外，聞墅中有女子言笑聲，偷瞰之，則倚石坐者，為黃帔美婦人；席苔坐者，為縞衣美女子；左右侍者嬌鬟三四輩，語細(xì)不可辨。忽聞婦曰：“小妮子弄狡獪，無怪封家婢妒欲死?！迸υ唬骸皟罕咎┥?，偶為諸姐妹袒衷曲，不意遭奇虐，近亦自悔恨?！眿D曰：“兒過矣，顛倒生物，上帝所忌，況自家形骸乎？然則封家婢饒舌，奈何？”女子聞之，掩袖汛瀾，不歡而散。婆子歸告其夫，皆不解，由是時(shí)伺于墻外，冀窮底蘊(yùn)。然仙蹤杳矣。

　　一夕正夜績，忽聞墅中有絲竹聲，泣別聲，走覘之，則遙見黃帔婦，手白玉斝，斟清泉，灌素心，祝曰：“汝不自，過炫露，果為封氏劾，往墮閨秀情癡劫。當(dāng)于十六年后，早證果，勿迷本性也?！弊Ｒ眩瑸⑻椴灰?，諸婢勸慰，始含淚入牡丹花叢，不見。婆子驚，翌告于朱之夫人，則正于昨日生一女公子，夢蘭而誕，彼此互述，始審生女之為素心后身，遂名曰紉蘭。夫人生子四女二，紉蘭行五，人呼五姑，為父母所鐘愛。

　　明年，尊人茂才公捐館，母夫人自坐絲幔，即教子女。紉蘭幼穎敏，貌麗性貞，學(xué)繡之余好吟詠。夫人每語人曰：“此吾家女學(xué)士也，瀟湘入夢，巾幗謫仙，惜爾翁不克見其詠絮才，為可悲耳?！迸荚伹锖Ｌ?，自云：“秋雨又秋風(fēng)，苔陰瘦一叢。如何人不寐，淚灑可憐紅。”母聞之，不懌曰：“是兒何語出不祥？”遂藏其卷冊翰墨，專督女紅，不容習(xí)咕嗶。女雖遵慈訓(xùn)，但往往倚窗調(diào)鸚鵡，卷簾放歸燕，臨水?dāng)?shù)游魚，口常喃喃，偷聆之，皆絕妙好詞也。顧性最好蘭，見蘭又嬌啼不輟；墅之素心者，自女設(shè)后，即頓萎。盆婆子護(hù)以竹欄，仍勤澆灌，冀再萌耳。七歲時(shí)，早許字成都守張公子，本與女為中表兄妹行，兩小無猜，曾共梨棗。至十歲時(shí)，即走匿不面。公子素羸弱，隨任之蜀，鯉魚音斷。又六年，女忽持齋，朝夕稽首拜大士像，諷《心經(jīng)》。母詢何意，則淚涔涔焉。

　　時(shí)正早春，半窗旭日，女擁繡被不起，淚雨濕枕簟幾滿。婢白于母，詢之嗚咽，曰：“兒不孝，將長辭阿母，負(fù)教育恩矣。幸有兄妹在，愿母勉加餐，勿以薄命女為念。”母悲曰：“兒何出此言？”泣曰：“兒昨夢張郎來，擲枯蘭一枝于地，再拜辭出。兒知其必赴修文矣?！蹦杆貙徆硬。勁?，心若割，勉慰之，而女由是竟毀妝，食頓減。月余，蜀中噩耗至，公子果死。母背女哭，秘不使聞。

　　女忽晨起，對鏡理妝，問婢曰：“盆婆子來乎？”曰：“未?！庇謫枺骸笆兴匦奶m再生乎？”曰：“不知。”問：“亭畔黃牡丹無恙乎？”曰：“無恙?！奔榷忸U，曰：“來處來，去處去，自家苦問訊，誠恐封姨笑人?！毙直?，曰：“悔不聽姚夫人語，一至于此?！?br>
　　婢見其或哭或啼，狀類顛，急白夫人，偕兄妹至，女笑曰：“偶與婢子嬉耳，何遽驚高堂？”言已，舉止如故，防遂漸疏。然每夕則扶病挑燈，繕詩稿，成一帙，題曰《別鵠吟》。稿成，泣拜其母，曰：“乞以此卷寄巴蜀，焚亡者靈前，以當(dāng)同穴?！睍r(shí)盆婆子不知也，忽見已萎之素心，頓發(fā)舊叢，含苞怒放，香更襲人。

　　是夜，又聞弦管嘔啞，人馬雜。啟雙柴，則見燈火若城，旌旗如云，侍從策花驄，皆古裝，擁一采輿，冉冉門外過，輿中麗人，五姑紉蘭也。婆子遽挽輿，呼曰：“五姑將焉往？”鹵薄怒，欲加鞭笞，女曰：“莫驚他，此吾守園人。然汝來大好，煩寄語高堂，云我赴詔為天上癡蘭院主，脫去三塵，毫無苦趣。姚夫人尚不及我貴。可請我母減哀思?！毖砸?，車馬如飛，倏忽不見。香風(fēng)習(xí)習(xí)，彩云紛紛。明日婆子來，見張夫人，始知五姑已于昨宵化去。至今《別鵠吟》一稿，士女傳誦，價(jià)重雞林。人第賞其詞章之工，初不知其節(jié)操之貞，與生死之顛末?；ㄒ艘?？仙乎仙乎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