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二 沉香街

　　江南通衢，有街名曰沉香。詢土人以命名之義，云富家子，金姓名不換，蜀人，美豐姿，財雄于鄉(xiāng)。年二十，偶閱畫圖，慕江南風土之美，金粉之麗，山川之秀，遂挾重資學(xué)賈。偶游于此街，經(jīng)桃花門巷，忽一荔枝殼墮肩頭，仰視之，珠簾繡閣，一美女子憑攔，顧之微笑，訪而知為娼家，乃第十三女素嬌也。釵光鬢影，魄蕩神迷，遂入院。女笑迓之，肅入己之繡闥，別有洞天，茶鐺沸鼎，香髜棋枰，弦索互弄，錚錚然。生惑之，幾不知身之所在。旋即開筵，酒肴精絕，雛姬五六輩來，互相侑殤，或素之姐，或素之妹，疊媚之。生微吟“除卻巫山不是云”句，眾遂哄散。

　　酒闌人靜，解衣入帷，素出十洲春冊，照譜為之，魂更銷矣。由是遂假館素嬌家，不復(fù)事貿(mào)易。資耗盡，素憂之，生曰：“卿無憂，吾家雖不及鄧尉石崇，然西蜀亦著名富室也。我以貿(mào)易為游戲耳。盍暫歸，取重資，當訪天臺?！彼靥槠唬骸版盐硎吕?，誓不再作章臺柳，但恐瓜期屆而郎斷尾生信，奈何？”生誓以天日，曰：“劍欲會，鏡欲圓，請留一信物，以當左券?！鄙υ唬骸靶∩议?，盡入卿家，更有何長物可贈？”素曰：“請鑿一齒，以昭踐齒之約?！鄙油?，素即嬌啼，曰：“郎非真愛妾者。”生恐拂其意，即忍痛與之；素喜，藏諸妝臺。治酒餞行，諄諄訂婚嫁，臨別啼哭，生衣袖盡為素淚濕透，生亦泣。榜人催再四，始判袂去。

　　歸則出資，盛備青廬洞房所需者，費二萬金，將買舟往迎桃葉。友人勸誡曰：“錢樹子，多不義，所以戀戀者，為有劉濞錢，非為潘安貌也?！鄙恍牛渲稳瓮?。巴峽下流，匝月即到，甫登岸，猛憶友人言，未卜素嬌之意誠否。遂敝衣囚面，攜筐持竿，詐為乞丐，詣素家。

　　素方坐大賈懷中，持爵勸飲，驀見生，若不識，詈嫗曰：“姆姆，病盲耶？若不驅(qū)出，便嗾狗齙脛股，無悔也！”嫗果持杖逐之。生哀呼曰：“姐姐莫打，我金不換也！”嫗與素審之確，問何一寒至此。以途中遇盜對，素問：“爾至此，尚欲何為？”曰：“來踐卿約耳?！彼匦υ唬骸拔医鹩皴\繡中，尚三日兩日病，能為丐人婦耶？請君歸休，勿妄想！”生遂哀哭曰：“明知婚媾難，但不久填溝壑，乞卿垂憐，賜一殮具費耳?！彼乩湫υ唬骸皫滓姽礄陂T，化作施材局，恐市上木空矣?！鄙瞩绢~曰：“小生兩日無一餐，腹鳴若雷，乞卿賜一飯，俾作飽鬼，瞑目耳?！彼夭粦?yīng)，嫗意若憐，以剩羹雜飯，貯破窯器，折秭與之食。生且吃且請，曰：“約既毀，小生一齒，須見還也?！彼孛鼖炁蹙藓D出，其中人齒列貝，若貨假藥者。生大怒，擲器拂袖去，將履閾，聞素在內(nèi)大粲曰：“花郎好性氣！”

　　明日，盡攜所帶，命人陸續(xù)扛至素家門首，繡裳珠履不計外，中有沉香床，窮極雕鏤，費數(shù)千金，縱火焚之，烈煙亙天，香聞十里。素聞之，遂自縊。嫗哀生，生轉(zhuǎn)厚瘞之。噫！滎陽生豈少也哉？世無李娃，幸勿浪作墜鞭人耳！

　　又聞姑蘇曾有一娼，名香儂，居通衢，朱門洞辟，墻懸虎牌，門首粘示條，屏縫緘丹封，蛇鞭雉帽，赫赫炫人。司閽者龐然坐視，耽耽如羅剎。香儂小有才，凡佳客到門，必坐與司閽者語良久，詢明來歷，然后具稟，稟云：“敬稟姑娘妝次：敬稟者，頃有貴客，貌比潘安，富同陸賈；身有衣而楚楚，家有粟而陳陳。面同李貌之柔，貨定張驢之大。請?zhí)順渖襄X，勿韞櫝中玉。乞伏照驗施行，準賞云雨，曷勝恩戴?！痹圃啤ｍ汈S出批云：“據(jù)稟已悉，細勘來人，貌既不揚，衣又不華，錢必不多，不準。云云。該毛勿得妄瀆，此檄?！?br>
　　懊儂氏曰：娼家錢樹子，認錢不認人，此故態(tài)也，何足奇。所奇者，金家郎，迢迢巴蜀，垂到姑蘇，忽然醒悟。饑來驅(qū)我，得卿卿數(shù)言，能令千古有情人，憐香惜玉之心，一齊灰死。當其拉雜摧燒時，想諸天菩薩，聞香而來，必合掌而作誦曰：“苦海無邊，回頭是岸，登徒之流，大家來看。噫！火中燒出青蓮花，敗子回頭金不換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