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吳江雪 第四回 吳小姐精通翰墨 雪婆子輕撥春心

    作者: 《吳江雪》佩蘅子
      誰說當年詠絮才,于今弱婉洵名魁。
      春蠶葉盡抽絲巧,晚燕泥輕刷羽回。
      南國美人今孰是?西川才子肯重來?
      蜀禽血染江楓冷,縱系春心忍作灰。

    不說江潮往支硎進香至期,且說蘇州府府城內洛神橋有個舊族,姓吳,名洲,字涵碧,貢生出身,做了一任藍田知縣,辭職歸家。年逾六十并無子嗣,只生得一位小姐,名喚逸姝,單諱一個媛字。生得寶潤如白玉碾成,明媚如鮮花妝就,不但女工精熟,又且詩賦入神。年方一紀多三載,恰吳望望十五時。有詞為證:

    輕盈綽約,從容態(tài)度何曾學?多情秋水涵寥廓,一[縷]凝香,恍似天邊落。牡丹層雨煙為幕,亭亭仙子初臨洛。愁人一顧魂銷卻,無限幽情,莫使成耽擱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醉落魂》


    這吳知縣與夫人李氏過于珍重,視女如明月之珠、連城之璧,不是過也。從幼兒請女先生教他識字。吳小姐資質聰明,五歲上邊,女《孝經》,女“小學”都通本背過;七歲即會吟詩,雖未精工,卻也清雅不俗。吳涵碧原是個老學,最喜吟詩作賦,見女兒有此才情,道女先生識字有限,便自己朝夕與女兒把“四書”、“五經”講究。他也還指望娶妾生子,誰知連娶二妾,絕無影響,吳涵碧嘆口氣,只索性休了念頭,單把那如花似玉、最聰明的小姐朝夕訓誨。到了十三四歲,詩詞歌賦件件精通,字兒又學就了衛(wèi)夫人的筆法,春箋紅葉,題詠來都是不經人道的。涵碧見了,十分贊嘆,只是不好向外人表白。

    一日,吳老因朝中有個獻蛟都督立了軍功,朝廷封他為定遠侯,聞得吳涵碧大名,聘他到京,要作一篇祝功頌。吳老堅辭不去,被他奏聞圣上。來召,著為幕府記室。沒奈何,只得別了妻女,往京中去了。止留夫人、小姐與侍婢曉煙、輕綃、非霧在家過日。

    一日,正值春天,曉煙這丫頭對著小姐喜孜孜細看,小姐笑道:“癡丫頭,怎么目不轉睛的只管看我,是何緣故?”曉煙含笑道:“我愛小姐的嬌容,真正天姿國色,眉目之間,一段秀色可餐。令曉煙也銷魂欲死,不知后日何郎僥幸,得配仙姿?”小姐嗔責道:“這是什么話!怎就這樣沒規(guī)矩?我與夫人說了,打你這賤人下□來!”曉煙跪著道:“小姐平日仁慈,故曉煙如此說;若曉煙得罪,小姐自加責罰,不要稟著夫人罷!”小姐道:“你這言語憨直,我因此要認真。如今且饒你一次,日后再不可如此!”曉煙見小姐氣平,立起身來,道:“西園有一株西府海棠,目今盛開,待曉煙折取一枝,供在妝臺,小姐作詩一首,以紀春閨幽思如何?”小姐道:“你去折來?!睍詿煹溃骸敖穹饺鲁跹?,芳菲滿園,香氣凝煙,不但千紅萬紫,又兼燕語鶯啼。我和小姐日日閑守蘭房,只恐虛度光陰,有辜春景,意欲請小姐到園中賞玩片時,未知小姐意下如何?”小姐道,“女孩兒家未可輕易閑游,須要稟過夫人,方好走動?!?

    曉煙隨去稟明夫人。夫人命小姐的乳娘柳婆伴小姐園中去,又吩咐管園的老兒,一概童仆、男人不許混入園內,讓小姐進去游玩。小姐和曉煙歡歡喜喜,同乳娘進了花園。輕移玉趾,轉過幾帶竹屏風,都是薔薇、木香牽滿,香氣襲人。到了藕池邊,步到石橋上,看見金魚無數(shù),在綠藻中戲波吹沫,小姐凝眸注視良久。

    賞玩移時,小姐道:“回去了罷?!睍詿煹溃骸靶〗阃浟耍€要到南亭上折西府海棠來。”小姐聞言,又要同去,隱隱見花叢中一個老嫗、兩個丫環(huán)在那里奪花喧笑。小姐行到相近,認得是穿珠點翠的雪婆,兩個丫環(huán)就是夫人身邊的輕綃、非霧。三人見了小姐,擁向前來,雪婆道了萬福,小姐略略答禮。雪婆道:“小姐多時不見,一發(fā)長成得天仙一般樣了!為何老身常常造府,不得見小姐芳蓉?失于恭敬?!毙〗愕溃骸拔颐砍V辉陂|房刺繡,并不輕離寸步,就是老爺夫人那里,吩咐也不消問安視膳,所以準月日不出房門,婆婆何由得見?”雪婆道:“老身今早到府,承夫人留吃中飯,同兩位姐姐到此折花,不想得見小姐,是老身有幸了。”口里說話,已隨小姐行至海棠花下。小姐看那花正在含蕊之時,枝枝鮮灼,嫣然凝媚。小姐正在注目間,那兩個婆子與三個丫環(huán)互相爭折,大家扳折一枝。小姐接曉煙這一枝在手,細玩不已。雪婆道:“海棠雖嬌媚,那里及得小姐的玉容?比花還勝百倍?;ㄒ苍旎?,得小姐的春纖親執(zhí),玉容把玩?;ㄈ粲兄?,也應含笑相對?!睍詿煹溃骸把┠镄莸煤裕≈豢謵懒诵〗懔??!?

    雪婆道:“我是實話,小姐難道倒惱起來?”曉煙道:“方才在繡房中說了小姐標致,她嗔怒得了不得?!毖┢诺溃骸靶〗闶谴壬频模瑳Q是你自己不是,觸怒小姐。”說話間,小姐道:“進去罷。”眾人都跟了小姐進了后門。

    眾人往夫人那邊去了,雪婆竟隨了小姐進了香房。小姐叫他坐了,雪婆道:“小姐,你生在做官人家,珠圍翠繞,文墨精通,第一花容,世間絕少,西子再生,楊妃復出,也當拜在下風。但是幾年之后,必得狀元官人非常福分。通天才學,方才配得小姐。此等大事本不可輕易的。只是小姐這般工容德性,日日兀坐閨中,當此春光易過,可不埋沒了人?”小姐道:“雪婆婆說哪里話!我自長了十五歲,并不曉得外邊光景,想來也沒有什么好處,與家中總是一般,有什埋沒?”雪婆道:“你這樣老成,老身也從不曾見,李閣老的小姐、張狀元的夫人,前日都兀坐不過,喚了畫船,在支硎山隨喜,抵暮方回。那兩家老爺都不嗔責他,倒說道:‘人生一世惟年少,一歲春光有幾時?’反叫他到靈巖、鄧尉諸山,勝境都游到哩!那李閣老的二小姐年紀比小姐倒長一歲,才貌也是絕世,前日也是老身陪伴了他到支硎山游玩。他帶著筆硯去,見了支硎勝景、士女喧游,題詩三首,老身都記得在此??梢钆c小姐聽?”小姐聽說吟詩,正投其意,便對雪婆道:“婆婆,你快念來,待我寫在花箋,方好仔細玩味?!毖┢拍畹溃?
      
      深鎖清閨十六年,不禁愁絕暮春天。
      今朝也逐尋香蝶,綠水垂楊映畫船。

    第二首道:
      
      接道香輿畫麗人,綺羅珠翠不勝春。
      幽情欲向春光訴,退步逡巡翠黛顰。 第三首道:
      
      收拾春心別梵王,一鉤新月載歸航。
      紅顏自是甘零落,莫學啼鵑哭海棠。


    雪婆念聲未絕,小姐早已寫就,大加贊嘆,說道:“世間也有如此高才女子,恨不能覿面請教。”雪婆道:“小姐不要過譽,且實說,李小姐才學果是何如?”小姐贊道:“他的才學不但高出時人,直擬唐人手筆,可惜埋沒深閨,無人識得。”雪婆道:“小姐,我老身也識得幾個字,雖不知詩,那些山歌曲子也曾記得。往常見文人墨客,就是名士場中吟詩作賦,也要吟哦半晌,并沒有李小姐這樣捷才,提起筆來,不假思索,一揮而就。小姐,你的才學雖好,老身也不曾面試,如小姐不棄,也求和三首。若又是捷才,也見得天下佳人原有一對?!毙〗愕溃骸拔铱此娭袩o限傷春,格調雖高,恐非女子所宜有也?!毖┢诺溃骸澳悴乓娺@詩,就知李小姐的心事,他因誤配匪人,雖未出閣,心中快怏,恐漸成不起之疾了。”吳小姐不覺失驚道:“他已許了什人?”雪婆道:“她因父親掌朝,有個獻蛟都督立了軍功,封了平遠侯,圣旨命李閣老與他聯(lián)姻,他父親只得許了平遠侯的公子獻赫騰了。那獻赫騰生得身軀長大,面目怕人,李小姐聞知不是對頭,所以憂傷成疾,朝夕淚流。昨日敬拜梵王,悲咽不勝,已打點作辭世之人了??蓱z!可憐!”雪婆說罷,吳小姐也掉下淚來,道:“天生美才,如此薄命,不知他平靜日詩章多少,可曾傳留人世否?”雪婆道:“他極是面重,就是父親也不肯與他看,詩詞歌賦積成滿箱,對老身哭訴,說道盡要付之祖龍了。不知祖龍是哪一個?”吳小姐道:“付之祖龍是燒毀的意思??上?!可惜!我道所天不偶,也是命該如此,若得詩文垂于不朽,后人讀遺篇而憑吊,也覺雖死猶生,怎就忍焚化?”雪婆道:“小姐,你既有意憐他,何不和他的韻?待老身拿去,也見知音?!?

    小姐正在技癢之際,叫曉煙磨濃了墨,提起筆來,輕拂花箋,一揮三絕:
      
      萬種愁思誤少年,日長難禁綠楊天。
      春光一度曾游覽,風月應知載滿船。

    其二:
      
      可憐今日鏡中人,寂寂空閨過一春。
      為向月娥尋麗景,如何回首即長顰? 其三:
      
      莫把春心訴梵王,怨情無限系歸航。
      漢家青冢今猶在,終古芳魂泣海棠。

    后寫著“吳氏逸姝步韻”。即念與雪婆聽,雪婆道:“小姐,你做的詩更覺好聽。”小姐道:“我是效顰,哪里及得李小姐來?”曉煙道:“適才說的西府海棠詩還不曾作,小姐乘此詩興,對此嬌花,一發(fā)題詠?!毙〗懵犝f,果然再拂花箋,不假思索,又題《詠海棠》二絕。其一:
      
      泣露凝香最可憐,不勝春色媚朝煙。
      清霄借得姮娥淚,含怨東風誤少年。 其二:
      
      的的嫣紅無限姿,露華清絕一枝枝。
      枉教容色能傾國,憔悴長門暮雨時。

    小姐吟就,后寫著“吳氏逸姝題”,又念與雪婆聽了。雪婆假做知詩,極口稱贊,竟將兩幅春箋折好,藏在身邊錦囊之內,說道:“待我后日拿去與李小姐看?!眳切〗愕溃骸白龅貌缓茫掷钚〗阋娦?,莫拿去罷?!闭獙⑹秩?,只見輕綃捧著幾品肴饌,非霧捧著一小銀壺陳酒,與小姐吃點心。見了雪婆道:“雪娘娘,你還在這里!夫人叫我們沒一處不尋到,如今快出去同柳媽媽吃點心?!毖┢诺溃骸拔依先思医袢沼懈?,與小姐貴人親近,不覺話濃。我也不出去罷?!本苟拗蛔优韵恕P〗阒坏谜f道:“就在此吃些罷?!比齻€丫環(huán)亂嚷道:“雪娘娘怎么與小姐同吃?快往處邊去!”雪婆笑道,“老身人雖不象樣,李閣老家的小姐,還有張都堂、牛總督的夫人,老身都曾陪過?!比齻€丫環(huán)執(zhí)意拖他出去,小姐喝住了。小姐就討一副杯箸與他。小姐止飲得兩小犀杯,那婆子一小壺都酌完了。輕綃又添酒來,道:“雪娘娘好酒量!夫人說,再暖壺新辣酒來,與你吃個醉哩!”婆子道:“多謝!”一直吃了兩壺,卻也有些酣了。 吃罷點心,丫環(huán)撤去。雪婆帶著酒興,說來都是風月之談;又著實勸小姐支硎山去燒香,說得十分動興。小姐一來春心已動,二來因談詩投其機竅,甚是喜歡,亦微微有些酒意,但見他: 目凝秋水,臉暈朝霞。微笑時,似含露嬌花;獨立處,若芙蕖出水。冰神月彩化溫香,霧縠輕綃籠暖玉。旁人洵是多情種,飛去應驚天上仙。

    小姐當時說道:“我一向原有愿心,要往支硎山觀音大士前進香,因老爺不許。今老爺京中去了,稟了夫人,自然肯放我去的。”雪婆大喜,即同小姐出了蘭房。

    見了夫人,道:“老身今日天大福分,得與小姐天仙親近。多謝夫人厚情,著實相擾。”夫人道:“家常茶飯,何擾之有?”雪婆就啟口道:“小姐青春十五,并不曾出門游覽。方今暮春天氣,燒香的甚多,任你李閣老、張狀元的夫人、小姐,也都出去燒香祈福,小姐也該出去看看春光,禮拜佛天?!狈蛉苏f:“小姐兩年要到支硎山觀世音大士殿進香,老爺不肯,未曾去得。今老爺上京去了,他如今也日日要去,你又去動他的興!”雪婆道:“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,春光明媚能幾時?況且進香是增福延壽的正經功德,夫人也該去去!”夫人道:“我是老年人了,少時已曾去過兩次,今又有些小恙,老爺又不在家,不能夠去了。小姐要去,趁老爺不在家,去亦無妨。但早些去了早些回來?!毙〗阋姺蛉嗽柿耍闹猩跸?。雪婆道:“明日好日,就是明日,待老身陪下去罷。”夫人道:“還是另擇一日,喚了游船,雪婆婆陪去,我方才放心得下!”雪婆道:“小姐文墨皆通,自家擇了一個吉日罷?!毙〗忝鼤詿熑∵^歷日一看,說道:“今日是三月十四日,后日十六日正是黃道吉日,就是后日罷!”夫人已允,雪婆道:“老身今日且去,到后日早來陪小姐去便是?!边@正是:
      
      芳心不被游蜂引,怎得幽香過粉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