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語林 卷三 雅量

狄梁公與婁師德同為相，狄公排斥師德非一日，則天問狄公曰：“朕大用卿，卿知所自乎？”對曰：“臣以文章直道進(jìn)身，非碌碌因人成事?！眲t天久之曰：“朕比不知卿，卿之遭遇，實(shí)師德之力。”因命左右取筐篋，得十許通薦表，以賜梁公。梁公閱之，恐懼引咎，則天不責(zé)。出于外曰：“吾不意為婁公所涵，而婁公未嘗有矜色?！?br>
唐公臨性寬仁多恕，嘗欲吊喪，令家僮歸取白衫，僮仆誤持余衣，懼未敢進(jìn)。臨察之，謂曰：“今日氣逆，不宜哀泣，向取白衫且止之?！庇至钪笏?，不精，潛覺其故，又謂曰：“今日陰晦，不宜服藥，可棄之?！苯K不揚(yáng)其過失。

裴度在中書，印忽亡失，度命張?bào)?，舉座不曉其故。夜半宴酣，左右曰：“印復(fù)得?！倍炔淮?，極歡而罷?；騿柶涔?，度曰：“此蓋諸胥盜印書券耳。緩之則存，急之則投諸水火?！比朔渑R事不撓。

陽道州城未嘗有所蓄積，雖所服用不可闕者，客稱某物可佳可愛，公輒喜授之。有陳萇者，候其始請?jiān)沦?，常往稱其錢帛之美，月有獲焉。

韓皋為京兆尹。時(shí)久旱祈雨，縣官讀祝文，專心記公家諱，及稱官銜畢，誤呼先相之名，皋但慘然，因命重讀，亦不加責(zé)。在夏口，嘗病小瘡，令醫(yī)傅膏不濡，公問之，醫(yī)云：“天寒膏硬?！惫υ唬骸绊n皋實(shí)是硬。”初皋自貶所量移錢塘，與李不協(xié)。后皋在鄂州，夢萬歲樓上掛冰，因自解曰：“冰者，寒也；樓者，高也。豈韓皋來代我乎？”意甚惡之，果移鎮(zhèn)浙右。

文宗對翰林諸學(xué)士，因論前代文章，裴舍人素?cái)?shù)稱陳拾遺名，柳舍人目之，裴不覺。上顧柳曰：“陳字伯玉，近亦多以字行?！?br>
裴晉公為門下侍郎，過吏部選人官，謂同過給事中曰：“吾徒僥悻至多；此輩優(yōu)一資半級，何足問也？”一皆注定，未曾退量。公不信術(shù)數(shù)，不好服食，每語人曰：“雞豬魚蒜，逢著則吃；生老病死，時(shí)至則行?！逼浜赀_(dá)皆此類。

文宗將有事南郊，祀前，本司進(jìn)相撲人。上曰：“方清齊，豈合觀此事？”左右曰：“舊例也，已在外祗候?！鄙显唬骸按藨?yīng)是要賞物，可向外相撲了。”即與賞令去。又嘗觀斗雞，優(yōu)人稱嘆大好雞，上曰：“雞好，便賜汝?！?br>
文宗時(shí)入閣，郎官有誤窺者。上覺之，班退，語宰相曰：“適省郎班內(nèi)第某人，忽斜盼視朕，何也？”裴度對曰：“省郎卑微，安得如此！”欲與打著。上曰：“此小事，不打了?！?br>
靖安李少師宗閔，不以威重自處，好與賓客飲宴談笑。善飲酒。暑月臨池，以荷為杯，滿酌酒，密系持近口，以筋刺之而飲，不盡再舉。既散，有人言：“昨飲大歡也。”李曰：“今日言歡，明前日之不歡。自今好惡，一不得言?！?br>
夏侯孜在舉場，有王生者，有時(shí)名，遇孜下第，偕游京西，鳳翔節(jié)度使館之，從事有宴召焉。酒酣，以骰子祝曰：“二秀才明年但得第，當(dāng)擲堂印。”王生自負(fù)，怒曰：“吾誠淺薄，與夏侯孜同年乎？”不悅而去。孜后及第，累官至宰相，王生竟無所聞。孜在河中，王生之子不知有隙，偶獲孜與其父生平書疏數(shù)紙，持以謁孜。孜問其所欲，一以予之，因召諸從事，語其事。

鄭公嘗拜掃還，白太宗：“人言陛下欲幸山南，在外悉裝束，而竟不行，何有此消息？”帝笑曰：“當(dāng)時(shí)有心，畏卿等嗔，遂停耳?！?br>
盧尚書承慶，總章初考內(nèi)外官。有督運(yùn)，遭風(fēng)失米，盧考之曰：“監(jiān)運(yùn)損糧，考中下?！逼淙巳葑匀簦瑹o言而退。盧重其雅量，改注曰：“非力所及，考中中?！奔葻o喜容，亦無愧詞，又改曰：“寵辱不驚，考中上。”

李昭德為內(nèi)史，婁師德為納言，相隨入朝。婁體肥行緩，李屢顧待不即至，乃發(fā)怒曰：“叵耐殺人田舍漢！”婁聞之，徐笑曰：“師德不是田舍漢，更阿誰是？”師德弟為岱州刺史，將別，謂之曰：“吾以不才，位居宰相，汝今又拜州牧，叨據(jù)過分，人所疾也，將何以全先人發(fā)膚？”弟長跪曰：“自今唾某面上者，亦不敢言，但拭之而已。以此自勉，庶不為兄憂?！睅煹略唬骸按诉m以為我憂也。夫前人唾者，發(fā)于怒也，汝今拭之，是惡前人唾而拭，是逆前人怒也。唾不拭而自乾，何若笑而受之？”當(dāng)武后時(shí)，竟保其寵祿，率是道也。

皇甫德參上書，言：“陛下修洛陽宮，是勞人也；收地租，厚斂也；俗尚高髻，是宮中所化也?！碧谂唬骸按巳擞箛也皇找蛔?，不役一人，宮人無發(fā)，乃稱其意！”魏徵進(jìn)曰：“賈誼當(dāng)漢文帝之時(shí)，上書曰：‘可痛哭者三，可長嘆者五。’自古上書，率為激切。不激切，則不能動(dòng)人主之心；激切，則似謗訕。所謂‘狂夫之言，圣人擇焉’。惟在陛下裁察。今茍責(zé)之，則于后誰敢言？”乃賜絹二十匹，命歸。陸兗公為同州刺史，有家僮不下馬；參軍責(zé)之，鞭其背見血。因謁曰：“小吏犯公，請去?！眱脊h之曰：“奴見官人不下馬，打了，去也得，不去也得。”參軍不測而退。（原注：當(dāng)曰：“不下馬，打也得，不打也得。官人打了，去也得，不去也得。”）

袁亻參之破袁晁，擒其偽公卿數(shù)十人，州縣大具梏，謂必生致闕下。亻參曰：“此惡百姓，何足以煩人。”乃笞之，遣去。韋丹少在洛陽，嘗至中橋，見數(shù)百人喧集水濱，乃漁者網(wǎng)得大黿，系之橋柱。丹不忍，問曰：“幾錢可贖？”曰：“五千?！钡ぴ唬骸拔狍H直三千，可乎？”于是與之，放黿于水，徒步而歸。

任迪簡為天德判官。軍中宴，后至當(dāng)飲觥酒，吏誤以醋酌。迪簡以軍使李景略令酷，發(fā)之則死矣，乃強(qiáng)飲之，遂病吐血。軍中聞之皆泣下，景略為之省刑。及景略卒，軍中請以為主。自衛(wèi)佐拜御史中丞，為觀軍使，終易定節(jié)度使。裴相嘗應(yīng)宏詞，崔樞考之不第。及為相，擢之為禮部侍郎，笑曰：“此報(bào)德也?！睒谢炭钟麎嬰A，又笑曰：“戲言也?！?br>
長慶初，趙相為太常卿，贊郊廟之禮。時(shí)罷相二十余年，年七十六，眾服其健。右常侍郎孝奕笑曰：“是仆為東府試官所送進(jìn)士也?！?br>
元載之?dāng)?，其女資敬寺尼真一，納于掖庭。德宗即位，召至別殿，告其父死。真一自投于地，左右皆叱。德宗曰：“焉有聞?dòng)H之喪，責(zé)其哭踴？”遂扶出，眾皆隕涕。